回複:重生於康熙末年 作者 雁九 第一卷 世家子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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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來客”

曹寅到杭州不久,四阿哥與十三阿哥就啟程回京。曹顒雖然有心與未來的雍正皇帝搞好關係,免除曹家抄家之禍,但臥床養病,連見到他們的機會都沒有,自然沒有法子獻殷勤。知道兩人回京後,曹顒長籲短歎了半日,曹寅以為是兒子感念兩位阿哥的搭救之情,並沒有放在心上。

八月初十,得了消息的李氏帶著幾個丫鬟婆子到了杭州。曹寅雖不願妻子擔心,但是因馬上就要中秋,衙門裏、族裏事務繁多,他不能夠在杭州久留。曹顒卻還要在杭州休養段時日,隻好派人回江寧送信,接妻子李氏過來照顧兒子。

雖然曹顒的皮外傷好的七七八八,但李氏心疼兒子,又是一番淚流。曹寅細細安慰了,又吩咐曹方好好看家護院,而後才起身返回江寧。

*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

曹家別院中,雖隻有李氏、曹顒、劉萍帶著些下人,但各色水果月餅卻準備得齊全。李氏已從曹顒那裏知曉了劉萍的身世,又感激她對兒子的救護之情,對她發自心裏的憐愛。劉萍乖巧伶俐,與小大人般的曹顏完全不同,哄得李氏樂樂嗬嗬的。相處不過幾日,兩人不似母女,勝似母女。

曹顒在房間裏看了半個月的書,此時被下人們抬到院子裏,與李氏、劉萍一起賞月。

*

夜空青碧如海,浮雲微動,團團的圓月灑下一片清冷銀光。曹顒嘴裏咬著月餅,心裏卻略帶感傷。“每逢佳節倍思親”,不知那個世界的父母兄嫂如何,自己受他們嗬護多年,未能回報就稀裏糊塗送了性命。

李氏見兒子情緒不高,眼裏多了幾分擔憂。就連平日最好唧唧喳喳說話的劉萍,也察覺出不對,看看曹顒、看看李氏,安靜中透著幾分乖巧。

曹顒不願讓兩人擔心,壓下心中的悲傷,臉上多了笑模樣,將一塊蓮蓉月餅放到李氏的盤子裏,又挑了個雙蛋黃的遞給劉萍。小丫頭最愛吃這個口味的月餅,這兩天吃了不少。

氣氛鬆弛下來,曹顒雖然因喉嚨的傷說話還不利索,但是有愛說話的劉萍在,到也不冷場。李氏性格寬厚,想著別院的下人們也忙活了一天,就打發身邊丫鬟給各處送月餅去。雖然按照各人分例早就分過的,但是那些與眼前這些特意從百年老店定製的月餅根本就不能比。

待到月上中天,李氏有些乏了,劉萍也打起了哈欠。曹顒貪看月色,沒有睡意,便讓李氏與劉萍先去安置。李氏想留下來陪兒子,被曹顒婉拒,實在放心不下,留下貼身丫鬟繡鴛照看曹顒。

*

午夜時分,院子中一片沉寂,就連繡鴛都倚在廊下,睡得迷迷蒙蒙。以後的日子,曹家的命運,都讓曹顒覺得有些沉重,不知不覺的,就沉思了許久。他伸了個懶腰,想得再多又如何,還是要等腿上好了才能夠說其他的。

突然,前院出現幾聲犬吠,在沉寂的夜晚顯得很不尋常。接下來,隱隱傳來吵雜聲。

不一會兒,二門值夜的孫婆子過來稟告,說是前院進了個賊,被曹方帶人給抓了。古代的地痞流氓見識過了,古代的“賊”卻沒有見過,曹顒心中生出些許好奇,對著那婆子道:“母親,安置,我,去看!”因為嗓子還沒好利索的緣故,他說話隻好一個字、兩字的往外蹦。

孫婆子雖覺得不妥當,但小主子既然發了話,自沒有違逆的道理,叫了兩個壯實的仆婦抬著曹顒的椅子到了前院。

*

前院,燈火通明。

十來個護院舉著火把,手裏舉著刀劍,絲毫不敢懈怠,見到曹顒出來,紛紛低頭見禮。曹方見不是夫人出來,有些為難。地上躺著一個光頭老者,一身布衣上都是暗紅色血漬,臉色青白,嘴唇烏黑,馬上就要不行的樣子。曹方是帶人巡夜時,在馬棚外發現這個老頭的,看著樣子是受了傷又中毒的,怕大節下的死在府裏晦氣,本來想要稟告過夫人後送去衙門的,沒想到出來的是小主人。

曹顒見了這老頭,想到自己落難時的狼狽,心中多了幾分不忍。雖沒有見過實例,但從書上也看過相似的症狀,皺起眉頭,看著曹方問:“中毒?”見曹方點頭,指了指那老者:“抬,客房!”

曹方原本還想勸小主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見了曹顒認真肅穆的表情,竟不敢多言,應命帶著兩人將老頭抬到東廂客房床上。

曹顒命人將椅子放到床邊,先打發人去街裏請大夫。平日看護曹顒的大夫出城過節去,要後日才能夠回來。然後,他又吩咐著:“胰子,牛乳,水!”

幸好孫婆子與繡鴛不放心曹顒,帶著幾個仆婦跟著侍候,這才能夠迅速去叫人去後院取了胰子與牛乳等物。

曹顒示意孫婆子將胰子放在碗裏化了碗胰子水,然後才叫人給那老頭慣下去。不到片刻,那本來昏迷著的老頭喉嚨裏就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曹顒叫人準備了個盆,那老頭迷迷糊糊地狂吐起來,穢物吐了半盆。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酸臭味,曹顒惘若未聞,又叫人化了兩碗胰子水,給那老頭慣下去。胰子,就是手工肥皂。肥皂水有催吐作用,看那老頭方才的反應,這胰子水的作用差不多。

如此這般,那老頭又吐了幾次,直到最後什麽都吐不出,隻嘔吐了半口綠色膽汁。曹顒見差不多了,又吩咐人喂了老頭一大碗牛乳。

折騰了半個時辰,等大夫到時,老頭的臉色雖然仍是灰白,嘴唇上卻有了點血色。曹顒緊繃的心放了下來,看樣子肥皂水應該有解毒作用的,隻不知這老頭的傷勢如何。

那大夫半夜被人叫起,本帶著幾分心氣的,但見其仆從都是不俗,廂房客室中擺設都比尋常富戶家的好上幾倍,自然不敢放肆。左手撫著胡須,右手食指、中指搭在病患脈上,臉色越來越沉重。診完脈後,他又細細地查看了老頭的傷口。

曹方見大夫查看完畢,遞上筆墨紙張。那大夫不接,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曹顒心裏著急,開口道:“毒,解了,怎麽?”

那大夫見眼前這小公子穿著不凡,並不同於其他人,知道是主家了,隻是心裏疑惑,為何讓這樣小的孩子出來主事。聽到小公子說話暗啞,才知道嗓子不便,看出他所問,回道:“這位老者中的毒雖解了大半,但左肋傷口過深,傷了肝膽,就是神仙來了也沒法子。用參湯吊著,交代交代後事吧!”

這病患雖然渾身又是毒又是傷的,那大夫卻沒心思理會。做大夫的,見過的病人多了,哪些是能問的,哪些是不能問的,早就心裏有數。

方才叫人去請大夫時,曹方就說過怕是傷口過深,藥石無救。曹顒心底還存著絲期盼,沒想到真是這個結果。

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麵對死亡,竟是個素未謀麵的光頭老人。不知為何,曹顒隻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大夫走後,孫婆子送來了半碗參湯。府裏有曹顒這個病人,李氏身子也弱,參湯是廚房裏常備的,熱一熱就能夠用,倒也方便。

那光頭老者被喂了半碗參湯,閉著眼睛,嘴裏嘟噥著一句:“地震……”聲音低不可聞,就連坐在床邊的曹顒,也聽不真切,隻好輕輕低下頭。

“地震高崗”,曹顒的頭嗡的一下,難道就是那個“地震高崗”嗎?曹顒回頭,見眾人神色如常,確認隻有自己聽到,才算放下心。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揮揮手打發大家都出去。

不管是孫婆子與繡鴛,還是曹方,都半天不挪步。雖說床上那人看著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但大家也不敢將小主子單獨留在屋子裏,萬一這老頭臨死前有什麽妄動,大家都脫不了幹係。

曹顒冷哼了一聲:“出去!”

三人沒有法子,這才慢慢地往門口移動。

等到房間裏隻剩下老頭與自己,曹顒才鬆了口氣,低聲道:“地震高岡,一脈溪水千古秀!”

“門朝大海,三合河水萬年流!”那老頭緩緩答著,睜開了眼睛,見房間裏隻有一稚齡男童,眼中閃出幾分詫異。

“紅花亭畔哪一堂?”曹顒見老頭看著自己不再吱聲,隻好映著頭皮開口。

那老頭聽曹顒的聲音,才確信“地震”一句不是自己的幻聽,可對其“紅花”這句卻覺得糊塗,問道:“小兄弟的父母怎麽稱呼,你是從他們嘴裏聽過這些的?”

曹顒怔了一下,慢慢道:“是聽我師傅說的!”

“你師傅?”老頭麵色凝重,伸手拉住曹顒的胳膊,很是疑惑不解,眼前這孩子半點內力全無,看他白白嫩嫩的,更不像是練外家門派的。

“小兄弟,你師傅貴姓,人在何處?”老頭追問道。

“他沒有說姓名,隻是收我做了弟子,叫我明白天父地母的道理,還說我雖不知‘四九’,卻算是半個洪家人。”曹顒信口胡說道,其實開始他隻是覺得好奇,才用《鹿鼎記》中看過的天地會切口說上幾句的,後來見那老頭滿是希翼的神情,實在不忍說出實情讓他失望,隻好胡編亂造。

“沒有傳授你武藝,卻同你說這些,不應該呀?”老頭迷惑不解:“那人什麽模樣,如今可在杭州?”

“他是個道士,有點邋遢,嗜酒如命,年紀有五十多歲、或者是六十多歲,或者是七八十歲!上個月去了福建,不知何時回來。”曹顒摸了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謊言越來越多。看這老頭也快不行了,何苦還騙他,要不實話是說好了,隻說是陌生人,問他有什麽後事交代。說老道,是因為上輩子被天地會稍有些了解,知道其發源地在福建、台灣一帶,門人中道、僧、尼占了很大一部分。

曹顒說得雖糊塗,那老頭卻點了點頭:“原來是蘇兄弟的弟子!”見曹顒滿臉疑惑,解釋道:“你師傅姓蘇名洪光,外號‘醉道人’,是咱們洪門五宗中的‘威宗’,一身上乘的內家功夫。”

曹顒沒想到自己信口開河,還真有這號人物,不知再說什麽。

那老頭臉色漸漸紅潤,眼睛也明亮許多。曹顒知道這是回光反照了,很是不忍,溫聲道:“是誰害的您,讓師傅幫您報仇!”心裏卻想著,若是害這老頭的是惡人,那以後幫他報仇就是。

那老頭聽了曹顒的話,明白他的心意,很是寬慰,臉上又顯出幾分傷感:“蘇兄弟回了福建,怕是也如老夫這般!”說到這裏,拉住曹顒的手,將一個鐵扳指放在他手中。

扳指很重,上麵雕刻著梅花圖樣,曹顒感覺頭大,這不會是什麽信物吧?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隻聽那老頭說:“老夫是你的師伯,洪門第一代總舵主,‘達宗’萬雲龍。自康熙十三年在福州開山頭,至今已經二十七年,洪門兄弟十萬眾。本意是滿清韃子治下,漢家窮兄弟們彼此互助,沒想到近年來,有些人的胃口越來越大,竟要拿萬千兄弟的性命去做黃粱夢。”說到這裏,指了指曹顒手中的扳指:“這是洪門掌舵的信物,雖然內八堂叛亂,但外八堂卻不在逆賊的勢力範圍內。老夫雖然不行了,但那下毒謀害老夫的逆徒卻讓老夫震斷了心脈,剩下的幾個狗咬狗,三年五載也成不了什麽氣候。”

萬雲龍臉上神情變換,不知是惆悵,還是寬慰。曹顒隻覺得那扳指沉甸甸的燙手,連忙問道:“您這個扳指要傳給誰,快告訴我,我幫您送去!”

萬雲龍見曹顒目光清澈,再沒有半分猶豫,笑著說:“扳指幫老夫交到大洪山山主吳天成手中,他自然明白其中深意,這個不用著急,等你再大些也使得。”說話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漸不可聞。待曹顒開口追問“大洪山”在哪兒時,發現他已經咽氣了。

第十二章歸途

“大爺,大爺!”繡鴛看到曹顒怔怔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焦急的呼叫。

“哎呀,這可怎麽得了,大爺這是怎麽了!”孫婆子帶著哭腔說著。

“還傻站著幹嘛,還不快去稟告太太,若是大爺有個好歹,是你我能夠擔待的!”曹方略帶惱意的嗬道。

曹顒聽得稀裏糊塗的,回頭道:“別去,沒事!”說完,往床上看去。萬雲龍如同漏了氣的口袋般,身子萎縮了不少,臉上層層疊疊的滿是皺紋。他嘴角含笑,臉上一片安逸,似乎睡著了般,隻是耷拉到床邊的僵硬的手臂表明他已經去了多時。

曹顒隻覺得心裏有些難受,抬起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手心硬邦邦的放著一異物。他方想起方才的點點滴滴,感覺非常不真實。這就是那梅花扳指,萬雲龍所說的洪門掌舵信物。

能夠遇到傳說中的武林人物,曹顒隱隱是存了期盼的。且不說每個男人都有個武俠夢,能夠鍛煉好身體骨,避免夭折的命運是他正期待的。什麽武林秘籍啊,傳一身內力啊,就算是托人送東西,也要給點答謝吧,這老頭怎麽就這樣不客氣。算了,死者為大,與他計較什麽。曹顒這樣安慰自己。

“不要嚇到母親,天亮買副棺材葬了吧!”曹顒壓下自己的惆悵與失望,囑咐身邊的曹方道,說完自己怔住了。他摸了摸喉嚨,還有些癢痛,卻不似先前那般腫痛,說起話來仍是嘶啞,但卻能夠完整的說出話來。

“大洪山,吳天成!”曹顒看著萬雲龍的遺容,暗暗記下他提到的地址與人名,心裏默默道:“你放心去吧,雖素未平生,定當不負所托!”

遠遠地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經是四更天。曹顒雖沒有困意,但屋子裏其他人都硬撐著,曹方再三提到,屋子裏死了人晦氣,請大爺回內院。曹顒最後看了一眼萬雲龍,點了點頭,任由兩個仆婦抬自己離開。

*

江寧,織造府。

窗外天色漸明,曹寅伸手從枕頭下拿出懷表看了一下,卯時一刻,該起了。前日才回到江寧,昨天又忙著迎接京城過來賜藥的欽差,今日要做的事情還多,處理衙門的事,再派妥當的人去杭州送禦賜的貢品雪蓮、玄參與“虎骨斷續膏”等藥。不知妻兒在杭州如何,母子兩個過中秋,太過冷清。想到這裏,曹寅轉頭看了看枕邊的一縷青絲,心中升起幾分愧疚。

前日,回府見老太君,推說是李氏身子不舒服,母子兩個過些日子回來。老太君沒見到孫子,滿心不高興,不由得遷怒李氏,正好想起琉璃還未收房,便趁著過節,給她開了臉。

“大爺,您醒了!”琉璃麵帶羞紅,低眉順眼地披著衣服,下了床:“奴婢侍候您起身!”

始為新婦,昨夜曹寅酒後要的狠了,琉璃走路有些不便,眉頭微皺著,模樣分外惹人憐惜。

曹寅心下不忍,一邊任由琉璃給自己穿戴,一邊說道:“等天亮,給老太太與你的幾位姐姐見過禮後,就歇著吧,吩咐廚房熬份烏雞湯!”

琉璃低聲應了,說不出的歡喜。滿府算起來,哪個丫鬟有她有福氣呢?老爺儀表堂堂,太太是個菩薩似的和善人,兩個姨娘都老實本分,自己又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以後,娘家兄弟也算是舅老爺,誰還敢小瞧。若是自己肚子爭氣,有個一男半女,那以後的好處哪裏說得清。

*

遠在杭州的李氏,還不知道丈夫已經納了新歡,即便知道了,應該也不會覺得稀奇。既然是老太君早吩咐下來的,早納晚納都要進門的。

八月十六,李氏聽孫婆子稟告說,昨夜前院進賊,死在了院子裏,直念“阿彌陀佛”。原本她是想吩咐下人報官的,但聽說兒子發話要安葬那人,就允了。

曹顒輾轉反側了半夜,到天亮才睡,因此到了中午才醒。李氏心疼兒子,並不催促,隻叫人做好吃食,在廚房備下。

曹顒吃了午飯,想起萬雲龍的後事,叫人喊了曹方過來,知道已經安葬了,詢問清楚埋葬地點,暗暗記在心上。

八月十七,負責看護曹顒病情的大夫從城外莊子回來,給曹顒的傷口換藥。仔細查看了曹顒的傷口後,那大夫麵帶喜色,言道斷骨愈合情形較好,再過幾日就應能夠下地行走。李氏滿心歡喜,叫人包了二十兩銀子的賞錢。

曹顒知道傷勢漸好,很是高興,腿腳不便了近一個月,如今渾身上下還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勁兒。往日裏能夠安心坐在椅子上讀書寫字,如今卻特別的想跑想跳。

曹顒的腿傷比大夫預計的好的更快,等到江寧那邊的禦藥送過來時,他已經能夠扶著床走兩步了。因為喉嚨的病狀,這段日子曹顒一直用著雪蓮,但是外麵賣的,哪裏能夠比上的皇家貢品。按照醫囑,吃了幾日,曹顒的嗓子恢複如初。再加上外敷的虎骨膏,差不多就痊愈了。

八月二十六,李氏帶著曹顒與劉萍離開了杭州,返回江寧。杭州別院這裏留了兩房老實的家人看著,張根家的因照顧劉萍精心,李氏就命他們家幾口人隨行。雖然李氏一再強調不要招搖,但丫鬟婆子的也用了五六輛馬車。曹顒在杭州最不舍的就是宋夫子,曾懇切請求夫子隨行,但宋夫子要照料老父,不願意遠行,師生兩個隻好無奈作別。

天氣日漸涼爽,一路行來盡走官道,也算太平無事。上次來杭州,曹顒是行的水路,這次在陸路上,對外界很是好奇。坐馬車膩味時,就張羅著要騎馬。李氏拗不過他,就吩咐曹方帶他。小劉萍見哥哥在外頭,也不停地掀簾子張望。李氏本來還擔心兒子的腿與嗓子,眼下全都大好了,心情大好,越發縱容他。

*

八月三十,李氏一行到了蘇州。李氏堂兄蘇州織造李煦早已得了消息,叫了兩個兒子李鼐與李鼎帶人出城迎接。李氏雖是李煦的堂妹,因父親早逝,沒有手足兄弟,自幼在李煦府裏長大。兄妹兩個相差十七歲,李煦把這個妹妹當成女兒養的。李氏的寡母高氏則伴著嫂子文氏,在內院吃齋念佛。

李鼐是李煦嫡長子,當年李氏出嫁時,才七八歲,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小夥子。李鼎十一,雖是庶出,但因父兄寵愛,很是活潑可愛。

曹顒被綁架後,李府曾派人在蘇州府內外尋找來著,所以李鼐知道表弟被拐之事。但親人久別重逢,哪裏會說那些掃興的話。

等李氏等人進城到了李府,李煦之母文氏、李氏之母高氏與李煦的妻妾都等著。李氏出嫁十二年,第一次回娘家,亦是滿眼含淚,帶著兒子先給伯母文氏磕頭,然後給母親高氏與嫂子們見禮。文氏與高氏頭一次見到曹顒,又聽說他前些日子遭了大罪,都是摟著抱著,“心肝寶貝”地叫著,心疼的不行。鬧鬧哄哄的,好一會兒才靜下來敘話。得知外孫身子無礙,兩位老夫人都謝天謝地的,這時兩人才留意到跟在李氏身後那個長著杏核眼、滿臉伶俐的小姑娘。因事關曹家的聲譽,李氏不方便說劉萍的真實身份,瞞下曹荃之女的身份,隻講了杭州相助曹顒那段。

兩位老夫人本來見這小姑娘乖巧伶俐,就有幾分喜歡,聽說是外孫子的小恩人,身世又可憐,越發憐愛,叫人準備了大包小包的禮物給她。

當天,李煦設家宴,為李氏母子接風。他年紀比曹寅略長幾歲,身子微微發福,比曹寅更有當官的派頭。前些年,康熙皇帝南巡時,李煦曾伴駕到過江寧,見過外甥曹顒。眼下,見他身體痊愈,行事大方妥當,心中很是慶幸。

曹顒被綁架之事傳到京城,天子震怒,撤了浙江巡撫,罷了杭州知府,行文江浙兩省,打擊宵小,整頓省內治安。區區地痞流氓,又幹巡撫知府何事,不過是遷怒罷了,其中多少有寬慰曹寅的用意。曹家坐鎮江南四十年,曹寅對外仍隻是五品官。在康熙諸位伴讀中,曹寅是出名的文武雙全,若是留在京中為官,怕是現在已經入閣為相。曹寅卻兢兢業業,為皇帝在江南充作耳目,沒有絲毫怨言。盡管手中權勢赫赫,但最可貴的他牢記臣子本分,多年來沒有半點逾越之處,就連獨生兒子被綁架,都沒有動用通政司的力量。

若是曹顒知道此事,定會覺得稀奇,這不就是古代的“嚴打”嗎!

曹顒跟著母親在蘇州停留了三日,曹家大管家曹福帶著人來蘇州接太太與小主子回府。實在是老太君念叨孫子,再三催促了,命曹福去蘇州接人。曹寅拖延了幾日,怕老太太起疑心,吩咐曹福一路慢行,到蘇州等夫人他們。因曹顒傷勢好的快,比曹寅預計的提前從杭州出發,所以比曹福早幾日到蘇州。

李氏離家月餘,很是惦記,與兩位老夫人與堂兄說了,次日返回江寧。

因有孫氏老太君的緣故,李煦不好再過挽留,從蘇州府借了兩艘官船,送李氏母子從水路返程。除了給曹顒、劉萍準備了各色禮物,還有曹顏的一份,曹家上上下下的禮物也都準備齊備。文氏與高氏又派了兩個體麵婆子與李氏隨行,去江寧給孫老太君請安,順便幫李氏圓謊。

或許是跟著李氏漸漸懂起了規矩,小劉萍不在似過去那般粘著曹顒,在船上這幾日,她開始跟著香草學著繡花。香草是張根家的二丫頭,十歲,本來叫二香的。李氏見她文靜老實,便讓她做了劉萍的貼身丫鬟,重新給起了名字叫香草。

第十三章家國

康熙四十年九月初八,距離被綁架至今近兩個月的曹顒回到江寧。曹家的馬車早就等候在碼頭,曹寅帶人親自來迎接妻兒。見曹顒傷勢痊愈,曹寅也鬆了口氣。隻有這一個兒子,萬一身體留點殘疾,別說老太君那邊如何,就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心中也不忍。

坐在馬車裏,曹顒想起這兩個月的經曆。稀裏糊塗地穿越,本是隨遇而安,想做個看客,如今經曆過的各種磨難則提醒他,這是個血腥而真實的世界,他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除非死亡,否則他隻能夠在這個世界中沉浮。他沒有什麽“王霸”野心,如今是康熙朝,中國封建皇權最集中的時期,豈是YY過後就能夠改變曆史的。他隻想活下去,二十多歲的時候不病逝,雍正上台後不被抄家。為了這個目標,他決定開始努力。

*

江寧織造府,萱瑞堂。

老太君已經念叨半日,大小姐曹顏、曹寅的幾個妾室,都陪著老太君等著。聽到外頭小丫鬟報說是太太與大爺回來了,老太君起身,走到門口張望。遠遠地見到曹顒的身影,老太君已經是雙眼含淚,嘴裏喃喃道:“孫兒,我的命根子呀!”曹顏聽說母親在蘇州時病了,很是惦記,見眼下隻是略顯清瘦,沒有什麽異樣才放下心來。

待到曹顒跟著李氏走到宣瑞堂門口,不等曹顒見禮,老太君就俯下身來,將曹顒抱在懷裏,老淚縱橫。老太君平日雖慈愛,卻不失莊重,眾人哪裏見過她如此失態的模樣。不管如何,大家算是清楚了曹顒確確實實是老太君的心頭肉。隻是曹顏有些奇怪,祖母這是怎麽了,祖孫即便分離兩月,也不必如此。

曹寅的幾個妾上前給李氏見禮,琉璃穿著桃紅衣服跟在封氏與錢氏兩位姨娘後,頭上盤發髻。李氏見她妝扮,知道是收了房的,隱隱有些不快。

西府兆佳氏聽到消息,帶著孩子們過來。曹穎還好,與曹顏一樣,以為曹顒隻是去了蘇州外祖母家,問起蘇州的風土人情。曹頌卻還記得哥哥在學堂失蹤的事,心裏滿是疑問,但因來前母親囑咐了不許胡亂問話,閉起嘴巴好奇地看著曹顒。

老太君擦幹了眼淚,略帶深意地看了李氏幾眼,就打發她先回房換衣服。回府前,曹顒與母親已經對過詞兒,準備著應付老太君的問話。可令人意外的是,老太君並沒有問話,隻是細細地打量了曹顒,見他並無不妥的地方,才如釋重負。曹顒心裏七上八下,雖然曹寅與李氏都提過他被綁架之事瞞著老太君,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老太君早知道詳情,所以才會這般。

李氏換了衣服過來,提到李府派來請安的人已經在等著了。老太君點了點頭,叫人請她們過來。那兩個婆子都是年節時常到江寧走動的,給老太君請了安,敘了會兒子閑話。

老太君順著兩人的話,問問了文氏與高氏兩位親家母的身子狀況,又謝過李家這段日子對曹顒的照顧。兩個婆子連道不敢,奉上李家準備的禮單。老太君笑著叫人接了,吩咐人帶她們去客房安置。

兆佳氏已經是四個多月的身子,身子容易乏累,待了一會兒,就帶著孩子們回去。李氏想問她劉萍的事,可不知怎麽開口。去杭州前,她在西府養病,全虧兆佳氏盡心照顧,差點沒累小產。李氏雖沒說什麽,卻是心存感激,妯娌兩個,今時不同往日,再無隔閡。眼下,西府寶蝶姨娘剛生了個兒子,再提小劉萍的事,不是給兆佳氏添堵嗎?再說,老太君本來就對兆佳氏不假顏色,若是知道她害得曹家骨肉流落在外,怕又是一番風波。李氏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晚上與丈夫商議後再看如何安頓劉萍。

曹顒見劉萍進府後不見蹤影,低聲問過母親,知道是先安置在母親院裏了,才放下心來。因為在老太君這裏瞞下他受傷的事,小劉萍這個“恩人”就不好登堂入室,怎麽著要想個由子,給她安排個合理的說辭,好讓她能夠在曹家安頓下來。

*

織造府,前院,書房。

曹寅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臉上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笑意。

莊常在一旁看了,心裏唏噓不已。曹顒平安無事,除了曹家人,莊常也很高興。教導顧納兩月,他對這個聰慧的弟子十分滿意。曹顒之事,歸根結底是顧納之父的過錯。若是曹顒有個閃失,顧納身份尷尬,莊常也不好留他在身邊。曹顒被綁架後這兩個月,曹寅的奔波憔悴,他都看在眼中,“可憐天下父母心”。隻是,眼下高興是不是早了些,莊常搖了搖頭,將通政司下線傳來的一份秘報放到曹寅桌前。

曹寅拿起來,掃了幾眼,神色鄭重起來。密報上兩條消息,一條是江北的,天地會在安徽徐州開山頭;一條杭州的,天地會內八堂發生叛亂,總舵主萬雲龍中毒敗逃後不知所蹤,其親傳弟子步竟之身故。內八堂分裂,左護法蘇洪光率領萬雲龍的嫡係三堂乘船從福州出海,刑堂堂主穆大江收攏了剩下五堂的勢力立足江南。

天地會,老大是萬雲龍,對外稱“天地會”,對內稱“洪門”,康熙十三年福建開的山頭。因行事隱秘,待到朝廷這邊有所察覺時,門人已經上萬人。曹寅之父曹璽在時,就此事曾多次上密折給康熙皇帝。君臣經過多次商議,都認為堵不如疏。就算滅了天地會,遍及江南各處的武人仍是不可勝數,還不如掌握在手中,借此收攏各方勢力。因此,從康熙二十年開始,朝廷每年都派出一定數量的密探滲入天地會。二十年下來,原本行事神秘的天地會,則變得透明起來。

內八堂叛亂,說起來還是莊常的手筆,因見天地會近年發展迅速,有往江北發展的趨勢,他就與曹寅商議後策劃了此事,被萬雲龍掌斃的步竟之就是最早加入天地會的密探。原本,想著讓步竟之趁機掌握天地會大權,清洗其中的反清份子,將天地會變成朝廷的在野勢力。沒想到事不如人願,天地會雖受損,但密探中身份最高的步竟之斃命,如今掌握實權的穆大江正是“反清複明”的狂熱份子。

真是麻煩,曹寅揉了揉額頭,問道:“外八堂呢,可有什麽消息?”

天地會內八堂雖然盡是骨幹,但是人數不多,若是亂也波及不廣;若是牽扯到外八堂,就複雜了。天地會外八堂分布在南方八省,堂內所轄門人十萬眾,若是失去控製,地方動蕩是難免的。

莊常歎了口氣:“說的就是外八堂,浙江堂歸附穆大江,蘇州堂被穆大江鏟除,湖南堂銷聲匿跡,湖北堂歸順朝廷。兩廣與雲貴四省距離太遠,還沒有消息傳出來,不過雲貴堂堂主都是朝廷的人,應該亂不了。”

“湖南堂,吳天成!”曹寅念著這個名字,算明白莊常為何歎氣了。湖南堂堂主吳天成是萬雲龍養子,在天地會中聲望僅次於萬雲龍與蘇洪光,其所轄的湖南堂實力為外八堂之首,管理最嚴密,通政司派去的密探多年來始終進入不了湖南堂內圍。湖南堂銷聲匿跡,脫離了朝廷掌控,這怕是大麻煩。

“江南不太平啊,京城牽扯太多,下邊又如此不安穩,以後有你我費神的!”莊常摸了摸胡子道。

曹寅點了點頭,此次康熙皇帝借曹家之事罷免了江蘇巡撫哈占與杭州知府石國柱,其中自有深意。哈占是明珠的學生,算是大阿哥一派,石國柱是太子的姻親,自然是太子派。兩人在江南官場極盡拉攏之事,為各自主子盡力。雖說去年大阿哥的母舅明珠罷相,但大阿哥早前隨同康熙西征,戰功顯赫,在三年前皇帝分封皇子時被封為多羅直郡王,勢力遍及朝野。太子始終提防長兄奪嫡,在外叔祖索額圖的支持下,在朝中地方大力發展黨羽,與大阿哥明珠一派抗衡。

想到江南變故,曹寅與莊常對視一眼,同聲道:“索額圖要下台了!”

別人不知道,曹寅是最清楚明珠功績的。平定三番、收複台灣、對俄交涉,明珠功在社稷。後來,他從能相轉為權相,全國督撫出缺,必須要走他的門路才能夠謀職。六部尚書,半數為明珠黨羽。不管明珠有多大功績,其所作所為已經觸動了龍之逆鱗,皇帝當然不能夠容他。去年僉都禦史郭琇參劾明珠八大罪狀,條條都能夠致明珠死罪。皇帝惱他“徇利太深,結交太廣,不能恪守官箴”,但“念其於平定‘三藩’時曾有讚理軍務微勞”,認為“是非功過不相掩”,革去明珠大學士職務,讓他掛了個內大臣的虛銜。

對於明珠的際遇與索額圖的前程,曹寅雖心有戚戚,但並沒有放在心上。他一心要做純臣,隻知道終於皇帝,並不理會朝中的權利糾紛。此時,他還不知道,風雲變幻對曹家的影響。

*

沒到江寧時,曹顒就想著回來後要盡快找曹寅談談,他可不想再過“小曹顒”原來的日子,被老太君養在內宅,隻能整日在丫鬟堆裏廝混。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文的方麵,武的方麵,藝多不壓身,不管以後如何,總要有點真功夫才行。

回府第一日,除了在碼頭見過一麵,曹顒晚飯時才見到曹寅,卻沒有機會找他說話。晚飯後,老太君讓李氏帶人送曹顒到東臥房休息,留下曹寅單獨說話。

房間裏隻剩下母子二人,老太君盯了曹寅半天,才歎氣道:“謝天謝地,祖宗保佑!”

曹寅心中驚疑,吃驚地問道:“母親?”

“哼!”老太君瞪了曹寅一眼,從袖子裏掏出來塊玉觀音,放在手中,怒道:“事到如今,還想瞞著我嗎,正當我是耳聾眼花的糟老婆子不成!”

那玉觀音正是曹顒自幼隨身佩戴之物,在曹顒被綁架後被顧三典當到蘇州當鋪中,後被曹寅贖回,不知怎麽到了老太君手中。

曹寅見老太君生氣,連忙跪下告罪。

老太君見曹寅雙鬢白發,心中不忍,擺了擺手:“起來吧,我叫人打聽了,怨不得你。幸好顒兒平安,不枉我吃了這兩個月的長齋!”等到曹寅起了,又道:“中秋節,逼你納妾,是以防萬一。若是顒兒有什麽閃失,早點留點骨血,也對得起列祖列宗。委屈你媳婦了,這些日子想必她也是擔驚受怕的,你好好安慰吧!”

“是,母親!都是兒子不孝,家事不寧,害您跟著費心!”曹寅眼圈發酸,心裏很是愧疚。聽老太君這話的意思,是早就知道實情的,因不願自己擔心,裝作不知道,吃了兩個月的長齋。

第十四章文武

織造府,萱瑞堂。

一夜無話,次日曹顒早早地起了。雖然上輩子慵懶的不行,但眼下他卻決定勤奮起來,鍛煉好身子骨是起碼的,否則怎麽改變年輕早逝的命運。玳瑁與茶晶輪流在臥房值夜,昨晚輪到茶晶。曹顒雖不喜她性格潑辣,但畢竟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哪裏會跟她計較,叫人準備了軟蹋給她。

曹顒醒時,天色微亮,茶晶睡得正熟。他輕手輕腳地拿了件衣服披上,又在外間找了塊帕子,想要洗臉,卻怎麽也找不到臉盆。在外間炕上安置的玳瑁醒了,見曹顒站在地上,披了件衣服起身:“大爺,奴婢侍候您梳洗!”

“隻幫我找到水盆就好,先擦擦臉,天色還早,別驚動了別人!”曹顒雖不願意指使這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可沒有她的幫忙,還真不知水盆在哪兒。

玳瑁點頭應了,細細簌簌地穿好衣服出去,不一會兒,就端來半盆溫水,還有一小碟青鹽。

這青鹽,作用與牙膏相同,是漱口用的。曹顒接過了,看了玳瑁一眼,如此細心周到,哪裏像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洗臉漱口後,曹顒伸了伸胳膊,走了出去。玳瑁想要跟著侍候,被曹顒止住了。

內院各處,曹顒依稀記得,除了後花園子外,都是院子套院子的,並沒有空曠之處。到底該如何強身健體,他心裏也沒章程,過去看小說中的男主要麽“太極拳”,要麽“五禽戲”的,都能夠混個小強的身體。可他對兩者的認知,僅僅知道練太極是手裏握著個圓,五禽戲是模擬五種動物,但具體是什麽動物,卻絲毫不記得。

站在荷花池邊,曹顒轉了轉自己的脖子,總不能白白起早,先繞著荷花池跑上三圈,做幾個俯臥撐再說。這樣想著,他就順著荷花池四周的石子路慢跑起來。

跑著跑著,曹顒的身子漸漸發熱,腳步越來越沉。

待到跑完一圈,曹顒已經是滿頭大汗,嘴巴裏重重地喘著粗氣。他在心中哀歎,這不過兩三百米啊,自己繼承的到底是什麽樣的垃圾身體。不管心裏如何想著,腳下又動了,既然已經定了目標,無論如何都要完成,這是曹顒的做人準則。

第二圈,曹顒隻覺得腳像慣了鉛的重,一步一步。第三圈,他已經理會不到腳下,隻是看著前麵,大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

完成三圈的目標,曹顒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著,臉色煞白,好一會兒才轉為紅色。

待到氣息平順,曹顒翻身,雙手扶地,做起俯臥撐來。雖然前兩下倍感艱難,但是他咬牙切齒,硬是一下下地堅持到十個。

再起來時,曹顒雖然身上有些酸痛,但又覺得舒暢。

遠遠地看到各處炊煙升起,天色已經大亮了。花園門口,玳瑁不知何時來的,見了曹顒並沒追根問底,隻是幫他整理整理衣服,讓他看起來不那麽狼狽。

老太君院子裏的人陸續起了,亭子裏丫鬟婆子穿梭著,見了曹顒都俯身問好。

*

回到房間,熱乎乎的洗澡水已經準備妥當。不用想,定是玳瑁這個小丫鬟了。曹顒回頭看了她一眼,開口道:“謝謝!”

玳瑁微微一怔,低聲應道:“這是奴婢們應該做的,大爺快不要這樣說!”

“奴婢”、“奴婢”聽得曹顒很是刺耳,可卻沒有改造玳瑁的想法,也不會去給她灌輸“人人平等”的概念。在這個男子為尊的社會,那樣理想化的女子隻是悲劇。

茶晶醒來時,曹顒已經洗完澡,穿戴整齊。她先是有幾分愧色,隨後不知為何生起氣來,冷眼看著玳瑁,嘴裏嘟囔著:“就會裝乖賣巧,倒顯得你勤快!”

玳瑁不知該如何解釋,麵上帶著幾分尷尬。曹顒不是“寶玉”,對丫鬟們憐惜,隻是看在她們年紀小,卻不會嬌慣。玳瑁與茶晶,一個如同襲人般溫順,一個似晴雯般潑辣。溫順的還好,年紀還小,能夠有什麽心機;潑辣的這個,如同跋扈的孩子,欺負小丫鬟,嗬斥下等婆子們,擠兌玳瑁,卻隻在曹顒與老太君麵前乖巧,典型的勢力眼。

曹顒拉下臉:“誰在裝乖賣巧?誰顯得勤快!”

“大爺!”茶晶沒想到曹顒為玳瑁出頭,臉上閃出幾絲委屈,眼淚在眼圈裏打轉。

玳瑁見兩人不痛快,忙開口道:“茶晶說笑罷了,大爺快去給請安吧,西屋老太君已經起了!”

曹顒不願意與小孩子計較,剛要轉身出去,見茶晶仍是不忿地瞪了玳瑁一眼,心中無語。自己可沒心情整日哄著小丫鬟,要想耳根子清淨,這個茶晶是不能夠留了。

*

萱瑞堂,西側間。

曹顒進去時,老太君坐在炕上,珊瑚舉著塊玻璃鏡子,在她身前侍候。紫晶托著個金鑲玉的福字簪,遞給珊瑚,由珊瑚給老太君簪上。老太君對著鏡子看了看,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

“老祖宗,孫兒給您請早安!”曹顒依照過去禮節,走到了老太君身前,甩了甩兩個小衣袖道。

見曹顒神清氣爽的,老太君臉色多了幾分喜色:“安!怎麽起得這樣早?小小年紀的,多睡些才好!”

“孫兒想同老祖宗一起用早飯,然後去上學!”曹顒笑著答道。

老太君聽著前一句話還好,後一句話卻麵現憂色,伸手拉著曹顒到炕邊坐下,哄勸道:“上學來回怪累的,待過兩*****父親請了師傅到家裏再上可好?”

看來是兩個月前的綁架嚇壞了老太君的膽子,曹顒雖感激她的關懷,卻不願意被束縛在內院中,起碼上學堂還有出府的機會,因此裝模作樣道:“家裏上課沒有同窗,學堂上,與同窗一起上課,功課學著不枯燥!”

老太君一向最寵溺曹顒的,見他眼巴巴的望著自己,怎麽忍心開口說出“不”字,隻好道:“顒兒既然如此用功,就等我與你父親商議後再說!”

正說著,曹寅夫婦帶著劉萍到了。老太君昨晚聽曹寅說了曹顒出事的詳情,知道孫兒平安多虧一個小“恩人”,就吩咐曹寅今兒帶過來。

劉萍依照李氏教過的規矩,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個頭:“萍兒給老祖宗請安了!”

老太君見小姑娘乖巧懂事,很是喜歡,吩咐紫晶去取了一個珊瑚項圈做見麵禮。因昨晚就同意曹寅收養她的建議,所以問曹寅道:“大名可起好了?”

曹寅回道:“選了‘頤’字,取‘貞吉’之意,母親看可使得!”

老太君笑道:“聽著好,取意也吉祥,就用這個大名吧!在叔伯姊妹中行三,以後就是咱們曹家的三小姐,待挑個好日子,擺上幾桌酒,喜慶喜慶!”說到這裏,又問李氏:“三丫頭的院子可選了,離顏兒近些,姊妹兩個也好做伴!”

李氏回道:“選了春暖居,與顏丫頭的雲湧齋挨著!”

老太君點了點頭:“嗯,選得妥當,除了侍候的小丫鬟,妥當的嬤嬤也要選兩個,三丫頭還小呢!”

李氏應是,曹顒在旁聽得心動,忙上前道:“老祖宗好偏心!三妹妹比顒兒還小兩個月,都能夠就有自己的院子,顒兒怎麽沒有!”

曹寅隻當兒子撒嬌,心中不快,沒等老太君發話,就嗬斥道:“胡鬧,有這樣和老太君說話的嗎!”

老太君卻不領情,瞪了曹寅一眼後問曹顒:“顒兒想要自己的院子了?”

曹顒大力點了點頭:“孫兒這次去舅舅家長了見識,表哥們都是從自小就學習騎射的。”說到這裏,看了看曹寅道:“聽說父親也是如此,孫兒如今都七歲了,也想要學習騎射和武術。老祖宗的院子沒地方跑馬!”

老太君與曹寅都覺得詫異,曹顒喜歡讀書是他們都知道的,何時又開始惦記習武的。心懷疑惑,老太君開口問道:“顒兒不是喜歡讀書嗎,怎麽想起學騎射?不許調皮,快告訴祖母,是哪個混賬小子攛掇你的!”

曹顒心裏翻了個白眼,曹家雖是旗人,信奉的卻是儒家正統,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心裏雖鄙視,麵上卻帶一本正經道:“孫兒喜歡讀書,卻不想成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學文養性,習武修身,有何不可?”

聽到曹顒提到“手無縛雞之力”,老太君與曹寅都想到了之前被綁架之事。雖然曹寅對老太君隱瞞下曹顒斷腿失音之事,但老太君也隱隱打探到一些。原本以為孫兒自幼嬌慣,不知怎麽向自己訴苦,但是他回來後卻提也不提此事。

眼下,聽曹顒這樣說,知道他將那麽苦處都埋在心裏,惹得老太君越發心疼,眼圈已經紅了,半點也舍不得逆了他的意思,連連點頭道:“文武雙修好,文武雙修好!”說完,指了指曹寅夫婦道:“你們給顒兒找個寬敞院子,要有地方跑馬的,再請兩位身手好的師傅,顒兒想學什麽就學什麽!”

曹寅目瞪口呆,內宅的院落都是小巧精致的,哪兒有跑馬的地方,看來要在前院收拾,在校場邊上開個院子。這樣想著,就在老太君麵前說了。

老太君見曹顒睜著亮晶晶地眼睛、滿懷希翼地望著自己,就道:“前院就前院吧,寬敞些,隻要顒兒喜歡就好!”

第十五章紈絝

歲月如梭,幾年光陰匆匆流逝,轉眼,又是一年春三月。

江寧,城南,灶王廟。

不知這裏以前香火如何,如今卻是荒廢了,缺胳膊斷腿的泥偶像歪歪斜斜,帷幔髒得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供桌上,擺放著一隻裝了半碗土的破爛陶碗,裏麵卻是手指粗的三根香。香已經點燃,香煙了了。供桌前,放著一把缺了半條腿的椅子,缺腿的地方墊了兩塊磚頭。

椅子上,坐著一個身材魁偉的少年,十七、八歲,穿著半新不舊的綢褂子,嘴裏叼著根草,手裏拿著一把民間流通的仿製的短柄軍用刀,裂著嘴角望著廟門口的方向冷笑著,使得那張帶著半尺疤痕的麵孔更顯猙獰。在他身後,站著二三十個年齡各異的少年,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二、三。每個人臉色都帶著幾分冷峻,隻有站在椅後的清秀少年例外。他眼中現出了憂色,低下頭,對椅子上的少年低聲祈求:“哥哥,別動刀,惹了官司怎麽辦?”

“小弟別囉嗦,難道就要我鄭老虎伏首做小不成?大不了一命換一命,誰又怕個吊!”那個疤臉少年惡狠狠地說道。

“可是娘親……”清秀少年還要再說,卻被四周彼此起伏的聲音蓋住。

“二哥別擔心,難道咱們的拳頭是吃素的,哼,那幾個小子不來便罷,若是敢來,咱們兄弟捶不死他。”

“就是,咱們縱橫南城好幾年,好不逍遙自在,竟敢大咧咧地下帖子,不是給咱們練手是什麽!”

“鳥人,以為咱們南城老虎幫同北城那些屎似的,想吞就吞,也不看看他的狗肚子多大!”

正說著,就聽到馬蹄聲漸漸響起,看樣子是有人騎馬往破廟來了。

這裏少年嘴巴裏說的雖狠,心裏都提著。老虎幫獨霸南城,雖然有三四十號人,可七天前被滅掉的北城英雄會人數並不亞於他們。英雄會的大哥魏信是城北魏家的小公子,魏家是江寧最大的鄉紳,江寧城外的田地,十畝地裏就有三畝是魏家的。魏家的蠶絲直供江寧織造,魏家長公子在織造府當官,其家族勢力豈是他們這幫尋常百姓家的孩子可比的。

廟外,四匹快馬轉瞬既至。馬背上跳下來幾個少年,其中三位含笑,一位略顯年長的卻是氣鼓鼓的抬眼望天。三位含笑少年中,兩個十一、二歲,一個十四、五。兩個年紀小的中,一位略顯文弱,一位卻是虎頭虎腦。那虎頭虎腦的回頭對這那氣鼓鼓的少年笑道:“願賭服輸,魏五你既然敗在我哥哥手下,就應心甘情願地做我哥哥的長隨。雖然你不在奴籍,卻是簽了身契的,有這樣給主子臉色的奴才嗎?”雖然帶著笑意,眼中卻帶了幾分狠色,說到最後已經是嗬斥。

那抬眼望天的少年,聽了這話,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怔怔地不知說什麽。

那十四、五的少年一本正經說道:“按照大清律,既然簽了身契,就是生身父母也幹涉不得的,若是忤逆主子,打死了也是不過是罰個身價銀!”

那帶著怒氣的少年滿眼悲憤,卻不得不躬身,道:“都是奴才的不是,還請主子與二爺、顧爺饒恕!”

另一名十一、二歲的略顯文弱的少年笑著揮了揮手:“起來吧,都是自己人,計較什麽!曹頌、顧納,你們別再嚇他!”心中隻覺得好笑,怕是不知道詳情見了魏五的悲憤委屈,定會當他是飛揚跋扈的紈絝,而曹顒與顧納就是自己的狗腿子。

*

那帶著怒氣的少年就是曾在江寧城北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城北英雄會老大魏信,雖年紀不大,隻有十七歲,但帶著幫少年將北城鬧的不得安靜。

魏家老爺子有心管教幼子,偏偏又是個懼內的,每每沒等發作兒子,就被夫人掐著耳朵求饒。魏信小時還好,隻是帶著一幫小子打架鬥毆罷了。如今,年紀漸長,就開始有些不良痞子挑唆他做些欺男霸女的勾當,幸好魏家的人盯的緊,沒出什麽大事。可是,魏家上下卻不敢再放任下去,若是真出了什麽事,別說是魏家的名聲,就連魏信的性命都難保。

魏家長子名叫魏仁,字奉揚,在江寧織造府任經曆,雖隻是從六品的小官,但因辦事幹練深受曹寅器重。

*

曹顒自從四年前移居外院的“求己居”,就開始文武雙修的生活。文的方麵,繼續在族學求學;武的方麵,除了堅持每天鍛煉強身外,他還開始跟著曹家的幾位供奉習武。騎射這塊,則由曹寅親自教導。曹寅原本不願兒子沉迷武藝,但見他將新居定為“求己居”,知道取的是“求人不如求己”之意,心中愧疚,不忍苛責他。

曹顒所做的,隻是為了能夠在危急時刻保全自己罷了,鍛煉為了強身,學習刀劍與騎射為了防身。由開始的跑步到後來的負重跑,曹顒一次次挑戰自己的身體極限。每每身體疲憊不堪時,他就望著“求己居”的牌匾,回想那年被綁架後的斷腿失音之痛。若是不能夠學會防身之術,那他以後就要依賴於保鏢護院,就要將自己的生命掌控在別人手中,那是他不願意的。想到這些,他咬牙切齒的堅持著。

書還是要讀的,曹顒卻沒有半點考狀元的想法了。清朝三年一大比,幾十萬童生考秀才,幾萬秀才考舉人,幾千舉人考進士,幾百進士考狀元。幾十萬分之一的機會啊,曹顒雖然記憶力好,卻沒有信心做出脫穎而出的八股文來。讀書,隻為了增長見聞,隻為了分散因體力透支帶來的疲憊。

“求己居”與曹家校場相鄰,除了曹顒外,丫鬟惠心與暗香跟在這邊侍候。惠心就是玳瑁,因要避老太君院裏大丫鬟的珍寶名諱,改了名字。曹顒問過她,知道本名為馮曼蘭,就取“蘭質惠心”中的“惠心”給她做新名字。當年同玳瑁一起被老太君指給曹顒的茶晶,因曹顒嫌她性子不好,借口三妹妹少人侍候送到了春暖居。為了防老太君再給自己指丫鬟,曹顒央求著就將給惠心打下手的小丫鬟落梅補了上來。老太君嫌落梅名字不好,給改了名字為“暗香”。待到前麵的院子收拾妥當,曹顒就帶著惠心與暗香從老太君的院子搬了出來。

西府的曹頌聽說哥哥學習武藝,每日跑過來跟班。本來就膩味讀書的他,似乎更喜歡各種流汗運動。知道顧納在曹家,曹頌更是硬拉了他過來。對於自己名義上的這位“伴讀”,曹顒開始是不冷不熱的,沒心情也沒時間去哄這個略顯別扭的小孩。後知他嫁母之事,發現其無意中流露出的迷茫與慌亂,曹顒就狠不下心來了。怎麽說也是個孩子,經曆父喪母嫁之事,又是寄人籬下的處境,有些別扭也是正常的,何苦同他計較。這樣想著,對顧納就和顏悅色起來。

顧納雖然別扭,但不是傻子,自然能夠明白曹顒的關切之意,雖然麵上仍淡淡的,心裏卻漸漸依賴他。

曹顒、曹頌、顧納三人一起上族學讀書,一起在校場摔跤打架,轉眼就過了四個年頭。雖然教授的師傅相同,但三人在武藝上卻各有不同。曹頌隻練攻擊,打架比快比狠比拳頭;顧納隻練防禦,很少主動出手。曹顒卻與兩人都不同,既練攻擊、又練防禦。起先,因為年紀小,氣力弱,曹顒連一個護院都打不過。三個月後,他卻能夠在一個護院攻擊下遊刃有餘,不管是攻擊還是防禦都能夠獲勝。沒有人會因為他是府裏的公子就讓著他,因為曹顒每次與護院比試錢都會拿出幾個銀元寶做彩頭,勝利的有買酒錢,輸了的就要給其他護院們洗上半個月臭襪子。

半年後,在與護院的比試中,曹顒能夠以一敵二,一年後,一敵四,隨後三年,後麵的數字逐漸增加。直到幾個月前,十來個護院配合,都不能夠留下曹顒後,曹顒的校場生活才告一段落。能夠進曹家做護院,手頭上多少有點真功夫。曹顒雖沒有什麽神奇內力,絕世奇功,但是憑借靈活的身手、充足的體力,練成這樣的近身功夫也算不易。

校場生活結束後,曹顒變得有些迷茫起來,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曹頌與顧納兩個,見曹顒不去校場,都失去了舞刀弄劍的興致。曹頌整日裏街前街後,要找由子“行俠仗義”,充當“英雄好漢”;顧納則是每日捧著書本,除了學習學堂上的功課,還要完成莊常留下的作業。

因曹頌不喜歡打著曹家的旗號,所以沒過多久就吃了虧,被外頭的地痞打得鼻青臉腫。曹頌愛麵子,不肯讓仆從下人幫忙,隻過來請哥哥替自己出氣。

曹顒心疼曹頌,也想試試外頭人的身手,欣然前往。沒想到,一對十,輕鬆打敗對方。曹頌覺得好玩,收了這些人為小弟,定下規矩來,算是還了地方一片清淨。

事情傳到織造府,曹寅與莊常隻當是小孩子胡鬧,並沒有放在心上。曹家的家教在,曹顒性格又內斂,兄弟兩個自有分寸。別說是一夥打架鬥毆的流氓,就是高手也不足為懼,因為自從四年前曹顒身後就有曹家的兩位供奉高手暗中保護,絕對不會有事就是。隻有魏仁想到自家的小弟,心下一動,私下裏就托了曹顒教訓魏信去。到時候,就算母親想要攔著也是不能。

魏仁是曹寅得力屬下,與曹顒、曹頌兄弟都很熟。曹顒雖不願多事,但曹頌聽說要教訓的是城北英雄會的老大,自然躍躍欲試,整天圍著哥哥打轉轉。曹顒被他囉嗦得不行,就答應下來。前後三天時間,顧納就調查清楚了英雄會的成員與出沒規律,並且製定出相應的“殲滅”計劃。

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初九,城南集市上,曹顒、曹頌與顧納出麵,引著英雄會一行人去了無人小巷。一刻鍾後,英雄會解散,英雄會老大魏信戰敗後履約簽下了賣身契。

魏信雖一時衝動,願賭服輸地簽下身契,但想到自己依仗多年的英雄會就這樣煙消雲散,怎能心甘,回家糾集了二、三十名打手護院,氣衝衝地找場子來。結果自然不出意外,魏家家仆倒了一地,曹顒等人獲勝。等到動靜鬧得太大,魏家夫人哭訴,魏家老爺子早已得了大兒子的信兒,知道對方是曹家公子,裝模作樣的帶人過去,又裝模作樣的惶恐請罪,最後回到家中因“驚嚇”“大病一場”,鐵著臉要對“毆打曹家公子”、“為家族帶來滅頂之災”的小兒子施行家法。魏夫人不敢再勸,魏信也嚇老實了,乖乖地任由哥哥送自己去曹家做了曹顒的長隨。

魏信由一個囂張跋扈的闊少,成為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孩的長隨,心中失落可想而知。在曹府幾天,見到曹顒與大哥魏仁說說笑笑,一副至交好友的做派,魏信就知道自己上當了。要知道,可是曹家這幾個小子主動挑的事,大打一場後還是他這裏吃的虧,什麽“為家族帶來滅頂之災”都是胡扯。這樣想著,他就不忿起來,跑回了家裏。

魏老爺子雖舍不得兒子為仆,但也知道若是任由他胡鬧下去,遲早會惹出大禍,還不如在曹府當值幾年,過幾年性子磨平了通過曹家求個功名。因此,狠下心來,綁了送回到曹府。

曹顒還未發話,顧納已經提出,根據《大清律》,逃奴是死罪。最後還是曹顒說了好話,才隻打了二十板子。魏信沒有家人撐腰,又挨了頓板子,隻好乖乖地做了長隨,心裏卻詛咒這幾個紈絝狗仗人勢。

第十六章兄妹

聽到外麵的馬蹄聲響,灶王廟裏等候許久的小子們都暗暗攥緊了拳頭,就連坐在椅子上的魁偉少年都眯起了眼睛,渾身戒備。

門口,幾個高矮不一的少年走了進來,每人腰上都掛了兩把劍。

魁偉少年眼睛眯得更緊,那走在最後的不就是曾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北城英雄會老大魏五嗎?前麵那幾個小子到底什麽來頭,看來人中年紀最大的不過十四、五歲,身上穿得都是細布衣服,實在看不出到底是什麽身份,怎麽就能夠讓魏五乖乖聽命。

進來的正是曹顒幾個,曹頌上前一步,仰著頭高聲道:“你就是南城的鄭老虎?”

那魁偉少年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冷冷道:“正是在下,敢問這位小兄弟怎麽稱呼?”

曹頌撇了撇嘴:“我大哥看上你了,等你成了我大哥的長隨,自然知曉二爺名諱?”

老虎幫的兄弟們見來人不過是幾個小毛孩子,不似方才那樣擔憂,見這個說話的小胖子無禮,都麵帶怒色。

曹顒卻在心裏翻白眼,這孩子說話真是不注意,什麽叫“看上他”,這話說的,好像他真是“欺男霸女”的惡少似的。

那鄭老虎怒極反笑,拍著椅子手就站了起來。曹頌不由後退兩步,這鄭老虎身高足有八尺(清朝一尺相當於先在的0.23米,八尺就是一米八四的樣子),比曹顒高了快兩頭。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三月裏沒風,小心大話扇了舌頭!”鄭老虎一邊說著,一邊一步步地逼近曹頌。

曹顒見鄭老虎身子魁偉、下盤穩健,怕曹頌吃虧,拿起腰上的劍,揮手向鄭老虎砍了下去。鄭老虎沒想到話未講妥當,對方就動手,隻好揮刀迎了上去。兩人一開打,曹頌他們與老虎幫的人都沒有閑著,膠合在一起,動起手來。

曹頌與魏信都是喜歡動手的主,自然毫不客氣地向著對麵的小子們衝過去。顧納隻看著場上,等到有人攻擊自己時才反擊。

場上,隻有一人未動手,就是鄭老虎的弟弟,正滿眼憂色看著曹顒與鄭老虎廝鬥。

鄭老虎的刀還未揮出去,對方劍已經砍到他右臂上。當金屬碰到他胳膊的那刻,他是滿眼的恐懼,難道以後自己就要成為獨臂老虎,那還怎麽兄弟。來不及多想,一陣生疼害他差點落淚,卻不是刀劍入肉的疼痛。曹顒的劍,是未開刃的。

不要一刻鍾,老虎幫的兄弟沒幾個是站著的。曹頌與魏信兩個身上也掛了彩,隻有顧納打敗了幾個人後,沒有人再去招惹,站在旁邊一片雲淡風輕。曹顒與鄭老虎兩個也都住了手,曹顒低頭看了看身上,前襟兩處破損,對方身上則有十多處砍痕。鄭老虎雖然市井中人,但手中刀法自有套路,確實有兩下子,這伸手放在曹家護院中都算是好的。

鄭老虎半跪在地上,兩隻胳膊抬不起來。雖說未開刃的劍砍在身上不見血,但是卻是生疼。鄭老虎疼得冷汗直流,咬著牙看著曹顒喝道:“要殺便殺,想要老虎做奴才,下輩子再說!”

曹顒沒說話,衝曹頌點了點頭。曹頌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裏麵都是散碎銀子,走到老虎幫眾人中,一邊發著,一邊道:“老虎幫今兒散夥,每位兄弟二兩銀子,閑多不多,閑少不少啊!老實的兄弟回家孝順父母,實在沒飯吃的就去找東城的許老六!若是有膽子肥的,還敢在南城拉場子,嗬嗬那就找機會再見!”

聽著這老氣橫秋的江湖話,曹顒隻覺得好笑。冷眼看著這一切的魏信心中冷哼,這就是曹府的公子,與自己有何區別,隻會在人前裝模作樣,在府裏是乖巧懂事的小公子,出來比地痞還痞。對英雄會如此,對老虎幫也是如此,名義上說是解散,實際上還不是並入許老六手下。許老六就是當初打過曹頌的混混,後來被曹顒打服帖了,認了曹頌做了老大。

那老虎幫的兄弟大多是窮家子弟,平日裏揣著幾個銅子就像過年,哪裏想到還有分銀子這樣的美事,怔怔的都接了。

曹頌分完銀子,拍了拍手,道:“散了散了啊!”

老虎幫的人這才反應過來怎麽回事,油滑的已經竄出去了,有幾個與鄭老虎關係較好的,看著鄭老虎,不知如何是好。

曹頌雖然年紀不大,但極為好麵子,見幾個人不服管,旁邊又有魏信看著,就覺得拉不下臉來,抽出一把劍怒道:“真當二爺脾氣好,還不快滾,想嚐嚐爺的刀鋒怎的!”

那幾個少年被捶打了一遍,已經寒了膽子,聽曹頌話說得狠,哪裏還敢停留,連爬帶跑地出了廟門。

除了曹顒他們,廟裏隻剩下鄭老虎與他弟弟。他弟弟看出曹顒是眾人之首,紅著眼圈上前,“啪嗒”一聲跪倒:“大爺饒了我哥哥吧,鄭江願意替哥哥給大爺做奴才!”

曹顒沒有看鄭江,而是轉身到了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嘴裏喃喃道:“鄭江,不是應該叫鄭沃雪嗎?”

一句話,使得鄭家兄弟都變了臉色,鄭江已經說不出話來,鄭老虎滿臉憤恨,惡狠狠地盯著曹顒:“你到底是誰,是那老賊派你來的?”

曹顒並沒有回鄭老虎的話,隻是慢悠悠地道:“楊明昌,江寧璧合樓東家,人稱‘楊百萬’。原名楊狗兒,浙江南通府金沙鎮人。少年父母雙亡,由遠親鄭家收養,十九歲入贅鄭家為婿。鄭家采珠為生,家資頗豐,楊狗兒以此為基業,十六年前更名為楊明昌,在江寧開了璧合樓,十四年前,迎娶江寧百年珠寶老店稀世堂白家大小姐為正妻,而後,璧合樓成為秦淮河畔最大的珍珠首飾樓。”

鄭老虎紅著眼睛,緊緊地咬著嘴唇,不再應聲。曹顒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康熙四十年五月,病重的鄭氏帶著兒子鄭海、女兒鄭沃雪到江寧認祖歸宗,被楊明昌拒之門外,後又受其妻白氏羞辱。當夜,鄭氏病故,一雙兒女流落江寧。”

曹頌與魏信都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聽那名滿江寧的“楊百萬”竟然是如此卑鄙無恥忘恩負義之徒,氣得破口大罵。鄭老虎怒吼道:“混蛋,別說了!”旁邊的女扮男裝的鄭沃雪再也忍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

“怎麽?子不聞父過嗎?若是如此孝順,怕你就要順心如意了,過兩*****就能夠認祖歸宗,成為楊家大少!”曹顒不冷不熱地說道。

鄭老虎、也就是鄭海握著拳頭,猛搖頭:“老子姓鄭,自有祖宗,認識姓楊的!”

曹顒冷冷地看著鄭海,搖了搖頭:“這可由不得你,這兩年東海珍珠、南海珍珠漸少,東洋珍珠開始湧入江南。楊明昌要送子為質,搭上倭人那條線呢!你不去,難道還要白家外孫去不成。”

看到鄭海目瞪口呆,曹顒又道:“就連令妹的安置,楊明昌都是安排好了的,要送給新上任的江寧總兵萬吉哈為第五房小妾!”

鄭海漸漸冷靜下來,望著曹顒道:“你到底是誰,楊家的人嗎,要抓我們兄妹回去?”

“楊家算個屁,一個土財主,在外人麵前裝闊,到我們曹家不還是跟孫子似的!”曹顒還未開口,曹頌得意地說道:“我大哥是織造府長公子,身上帶著一等輕車都尉的爵,比江寧府還高著幾品。你做了他的長隨,保全你們兄妹還不是小菜一碟!”

曹顒一行四人中,鄭海隻認識魏信,帶著疑惑的目光望了過去,見其點頭才確認曹顒的身份。

在江寧,誰不知道織造府曹家,前年萬歲爺南巡,就是在曹家落腳。如今城裏城外忙成一團,還是為了萬歲爺即將駕臨江寧,毫無意外的迎駕的仍是曹家。怪不得堂堂的魏家少爺心甘情願地做了人家的下人,他不名一文的鄭海還有什麽可拿大的。想到這些,鄭海閉上眼睛,俯首道:“隻要公子答應護我妹子周全,鄭海願意奉公子為主!”

曹顒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顧納。顧納從懷裏掏出兩張以寫好的賣身契,又掏出一個小盒子拿出隻鵝毛筆來。鄭海垂頭喪氣地簽了身契,本來想要阻攔妹妹,歎了口氣沒有再開口。

兄妹兩個愁眉苦臉,誰也沒有看那身契是寫的是什麽,簽了後低著腦袋,不言不語。

“怎麽,你們不好好看看契約,不怕公子心黑,收你們做了包衣奴!”曹顒好笑地問道。

兄妹兩個都是識字的,這才拿起身契,仔細看著,看著看著,都睜大眼睛,滿眼的不可思議。

“這,這是真的?”鄭海磕磕巴巴地問道:“賣身十年,身價銀一萬兩,每年一千兩!”

顧納從兄妹兩人手中收回賣身契,又拿了一打百兩銀票放到鄭海手中,足有一二十張。

鄭海哪裏還有質疑的,就聽曹顒淡淡說道:“那萬兩銀子隻是明麵上的身價,若是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十年後,不管你是想取楊明昌的性命,還是想要奪取他的產業,我都助你!如違此諾,天打雷劈!”

鄭海聽了此話,滿臉淚流,再次伏倒,沉聲道:“願為公子效命!”

曹顒扶起鄭海:“起吧,帶你妹妹去林下齋,找曹方安置,過兩日有安排給你!”

“是,公子!”鄭海憨聲應道,再次給曹顒叩首後,帶著妹妹一瘸一拐地離去。

“主、主子!”待鄭海兄妹離開後,魏信上前,略帶緊張地道:“奴才想問個事兒!”

曹顒笑著道:“以後還是叫公子吧,奴才不奴才的,做幾日過過癮就算了!”

“是,公子,屬下想問問,屬下的身契是上怎麽寫的!”魏信抓了抓頭,不好意思的說道:“屬下當初也是置氣簽下的,沒有留意上麵寫什麽。”

曹顒隨意回道:“和鄭海一樣!”

魏信聽了,差點沒樂昏過去,每年一千兩,比一品大員拿得還多。要知道,他的大哥六品官身,每年不過六十兩銀子的薪俸,外加祿米六十斛。一千兩啊,一千兩,平均下來,每個月八十多兩,是他每月月例銀子的八倍。跟著這樣的主子,別說是做十年長隨,就是做上一輩子,他也心甘情願。

曹頌沒心沒肺的,對於哥哥要魏信與鄭海幾個簽賣身契,沒想那麽多,哥哥的下人,不就是自己的,不過也知道保密,若是讓家裏知道,該認為兄弟兩個仗勢欺人了。顧納卻是知道自己這位表叔的,雖然這幾年練武練得勤,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懶人,最是厭煩動腦子的。認識了好幾年,不過是想了個點子,折騰出來一個林下齋。

魏信還好說,看在魏仁麵子上,玩笑似的收做仆人,那鄭家兄妹卻是為了哪般?自從看了林下齋傳回的楊明昌的消息後,曹顒就開始籌劃著,順利地收了鄭家兄妹。其間種種,都落在顧納眼中,顧納心中滿是疑惑。

第十七章美味

傍晚時分,曹顒回到織造府。

魏信放假讓他回家去了,拘了好幾日,總要鬆弛有度才好。走前,曹顒叫顧納給了他一千兩銀票,並且吩咐他對此事保密。萬兩銀錢買仆人,傳出去太過招搖。就算他不提,魏信也不會說的,不說銀子在自己手中,說了的話,還不是要被爹娘收刮過去。

曹頌回了西府,顧納回了他的點石齋。雖然他將自己當成伴讀,但曹家上下都當他是表少爺。曹寅給他安排了清淨的院子,並且還選了兩個老實的書童給他。

曹顒沒有直接回求己居,而是去了後院老太君的萱瑞堂。

*

老太君已經七十二歲,比前幾年略顯富態。曹顒到時,老太君正坐在西側間炕上的軟蹋上,聽李氏回稟關於府內近日的安排。聖駕三月二十八到江寧,這剩下不到十日,還要有得忙。

曹寅弟媳兆佳氏坐在李氏身側的椅子上,這段日子她每日過來幫著嫂子理事。除了李氏、兆佳氏妯娌,曹寅的幾個妾都在。曹家近些年接駕次數多了,大家都是經曆過的,反正有往年的章程在,倒也不顯得慌亂。在李氏安排下,每人帶著婆子負責一灘,一切都弄得妥帖。

見到曹顒進來,老太君臉上多了幾分歡喜。曹顒先給老太君請安,然後見過母親與嬸娘,最後才見過幾位姨娘。幾個姨娘回禮後,都退了出去,琉璃走在最後,略有所思地看了曹顒一眼。曹顒見她小腹微微凸起,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想到要添個異母弟弟或者妹妹,就覺得像吞了個蒼蠅似的。這就是登台入室的小三,想到這些,對母親李氏越發同情。身為大婦,不僅不能夠妒,還要雍容大度地對待庶出子女,這不是往人心上捅刀子嗎?

老太君拉曹顒在炕沿坐了,笑著道:“今兒林下齋送來了九如朝露,顏色好,名兒也好,吃著也好,我的寶貝孫子費心了!”

曹顒忙道:“顒兒可不敢居功,都是於田兩位師傅的功勞,老祖宗吃著好,多打賞幾個銀錢就是。”這可是個“君子遠庖廚”的時代,若是傳出他喜歡擺弄廚藝的事,那可不是什麽好名聲。

老太君人老成精,哪裏還不明白孫子的想法,見他不驕不躁又老成內斂,很是欣慰。

兆佳氏在旁奉承道:“老祖宗,如今林下齋可不得了,多少權貴想訂上一桌而不得。前兒崔府丞家的太太還到媳婦兒這裏走門子,想要近日在林下齋包一桌為哈總兵洗塵呢!”一邊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打量曹顒。

曹顒坐在老太君身邊,撚了炕桌上果盤子中一塊桃幹,放到嘴裏,一副惘若未聞的樣子。

林下齋,是前年二月老太君七十大壽前,曹顒折騰出來的。他用典當來的八千兩銀子,買下來一個回京官員的私宅,收拾妥當後開了林下齋。其實說白了,林下齋就是私房菜館。不過因其新穎別致,每月都推出新吃食,每天隻訂一桌,很多人可求不可得,因此名聲大噪。

去林下齋吃飯,成為江寧城中權貴之家一種長麵子的攀比行為。要知道,林下齋幕後老板曹顒信奉的可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林下齋不接待現客,誰想要去吃飯,需要提前預定。另外,那裏每天隻招待一桌客人,不算小費打賞,每桌訂餐費用是九百九十九兩白銀,還是訂餐即付費。

兆佳氏見曹顒不應聲,心中雖不快,但也不敢在老太君麵前放肆,笑著將話題轉了過去。

曹顒陪著老太君說了幾句閑話,老太君知道他剛回來,沒吃晚飯,吩咐人侍候他換下外麵衣服,然後喚人將留給他的飯菜送上來。

李氏還有其他事,兆佳氏也到了回府的時間,妯娌相伴出去了。

*

用完飯,曹顒出了萱瑞堂,剛出老太君院子,就被兩個丫鬟攔住,卻是曹顏身邊的弄書與品畫。

“大爺,可是出來了,我們姑娘等您好一會兒子了!”弄書笑著說道。

“姐姐找我?”曹顒略有意外,曹顏性格略顯清冷,曹顒除了老太君與曹頤,很少與家人主動親近,姊弟兩個往來並不密切。

聽曹顒問話,弄玉與品畫兩個猛點頭。

雲湧齋外,一個小丫鬟站在門外,遠遠地看到曹顒過來,趕緊轉身到門口通報:“問琴姐姐,大爺來了!”

門裏的丫鬟問琴聽了,滿臉歡喜,走到書桌前,對曹顏道:“姑娘可該放心了,大爺為人最是謙和,隻要姑娘開口,哪裏肯不依呢?”

曹顏麵帶著幾分失落,低聲道:“弟弟用盡自己曆年的壓歲錢弄了個林下齋,我這個做姐姐的未盡半點心力,每月白白地分得五分紅利,已經是羞愧不已。如今又要為難於他,真是不該,若不是為了與機杼社的姐妹再聚上一聚,我也不用如此勞神。”

機杼社,曹顏幾年前發起的,成員都是江寧各權貴世家的閨秀,共有十多位。每月各家小姐輪流做東發帖子,吟詩作畫,實在是風雅得緊。不過好日子並不長久,明年是選秀之年,今年很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被長輩們關起來學規矩,曹顏也不例外,除了各位小姐的生辰,實在沒有由子找借口聚會。

曹顏生辰是三月三十,正是聖駕駐留江寧期間,織造府將成為“大行宮”,別說是邀請各家小姐結社,就是如尋常般慶生怕都不能。因此,曹顏才想著拜托弟弟曹顒,在林下齋置辦一桌,提前慶生。可林下齋的飯局火爆是眾所周之的,誰要想在那裏請客,通常都要提前一個月、甚至兩三月預定。

*

雲湧齋正房三間,中間是廳,西間是臥室,東間是書房。

曹顒知道這個姐姐是整日埋在書堆中的,不用人告訴,就走到東間。

心裏雖不情願管一個十四歲的小丫頭叫姐姐,但又能如何呢,誰讓曹顒這個小身體才十一歲。

曹顏穿著藕荷色的衫裙,烏黑濃密的頭發編了個鞭子隨意垂在腦後,除了一對珍珠耳墜外,再無其他首飾。

“姐姐!”曹顒俯首問好。

“真是貴客到了,問琴,快取了百寶格上的琉璃盞,給大爺沏杯雨前龍井來!”曹顏收起眼中的失落,笑著招呼曹顒坐下。

畢竟是骨肉天倫,想著眼前這個小丫頭明年就要嫁人,曹顒心中一軟,不由開始替她擔心起來,十五歲就要成為王妃,管理一大家子。幸好康熙老爺子看在曹寅麵子上,沒有將曹顏指婚給自己的兒子們,曹家內務府包衣出身,沒有資格做皇子正室,頂多就是側福晉。

等問琴送上茶,曹顏很是為難地說了自己所托之事。曹顒微微皺眉,沒有馬上應話。

曹顏的心沉了下來,是啊,哪裏是弟弟一句話就能夠答應的。林下齋訂餐的都推到一兩個月後,能夠千兩白銀吃頓飯的,哪有幾個沒身份的,林下齋幕後老板是曹顒的事隻有曹家人知,在外人看來老板隻是曹家門人曹方罷了,怎麽好直接得罪各位客人。

“實在為難,就算了,弟弟別忘準備份大禮給姐姐慶生就好!”曹顏喝了口茶,笑道。

曹顒回道:“確實有些為難,姐姐要用林下齋宴請各家閨秀,倒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那裏侍候的都是仆婦小廝,沒有丫頭,這點多有不便。到時候還要姐姐調度,安排足夠的人手過去侍候才好!”

曹顏本已絕望,聽了此話,眼睛發亮,不由多了幾分擔憂:“弟弟,會不會太麻煩,若是沒人肯退訂,也不要勉強,不要壞了林下齋的誠信,姐姐另外找地方宴客就是。”

“沒什麽,明兒我去林下齋找曹方商量下,最遲不過五、六日,姐姐放寬心,準備宴客就是!”曹顒隨意回道,心裏卻很慶幸。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沒有忘記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中國都是個講究人情關係的國家。林下齋那裏的訂餐,每五日就空一天,就是為了應付各種關係戶的,當然講情的人麵子要大,關係要硬,而且訂餐費還一文不能夠少。曹顏還好,作為姐姐開口了,為了哄小姑娘高興也要應下來。兆佳氏那邊就算了,自己的店,怎麽能夠允許別人用來做人情拉關係。賣力不討好的事,曹顒這種懶人是絕不會做的。

*

西府,兆佳氏回到府中,滿臉不快,連小兒子曹頫撒嬌都懶得理會,叫奶媽抱下去安置。

曹荃回到房中,見妻子如此,很是不解,問道:“怎麽不痛快了,老太君又敲打你了?”

兆佳氏“哼”了一聲,埋怨道:“老太太真是偏心,滿眼睛就一個大孫子,哪裏還看得見別人,說都懶得說了!”

曹荃與老太君雖不親,但是心裏恭敬,不願意說她是非,沒有接話。

兆佳氏心有不甘:“林下齋有三丫頭的五分幹股我也認了,畢竟是顒兒的救命恩人,又上了咱們家的族譜,可有那顧家小子何事,竟也分得五分幹股,仇人恩人一般對待,他以為自己是菩薩,傻子似的。”見丈夫還不吭聲,又道:“既然人人有份,為何咱們西府隻有穎兒與頌兒的,卻沒有碩兒兄弟三個的!”

自從曹穎與曹頌每月從林下齋分來每月五六百兩銀子的紅利後,兆佳氏這話就沒少嘮叨過,曹荃沒聽過十回,也聽過八回,並不在意,隻是見妻子又舊話重提,有些好奇:“怎麽想起說這個,不是沒到月中發利錢的日子嗎?”

兆佳氏歎了口氣:“是崔府丞太太發話呢,想要在林下齋擺席請客,我在老太君那裏說了,你那侄子隻當沒聽見,眼睛裏根本就沒有我這位嬸娘。真是的,穎兒與頌兒有林下齋的一成幹股,算是那裏的小東家,讓林下齋擠出一日來給崔家又有什麽!”

曹荃看著兆佳氏,似笑非笑地道:“顒兒是不是菩薩我不知道,但卻絕不是傻子。誰說穎兒與頌兒有林下齋的幹股的,不要忘記他說的可是紅利,給幾個兄弟姊妹添零花錢的,可從來沒有提到幹股不幹股!”

兆佳氏睜大眼睛:“竟是如此?”

曹荃點了點頭:“而且還有期限,到穎兒他們幾個婚嫁止。做兄弟的,當然沒有給成親了的姊妹兄弟分零花錢的道理。”

兆佳氏“嘖嘖”道:“沒想到顒小子還有這份心機,那又如何,如今又沒分家,就是再賺錢也是曹家的產業,總要歸公吧!”

“是曹家的產業,但也是顒兒自己的產業!”曹荃道:“咱們這個侄兒不一般,那樣大的攤子,都是用盡自己房裏的珠寶古玩典當下來置辦的,半文前沒動用公中的,還打著給老太君做點心的旗號,裏子麵子都賺到了。大哥也好,我這個做叔叔的也好,誰敢算計林下齋,還要臉不要!”

兆佳氏皺著眉:“每月五分紅利就是五、六百兩銀子,全部紅利就是一萬上下啊,一年下來十二萬打不住。一家店就頂外頭十來家鋪子的利,就這樣便宜了顒小子。”

曹荃看了眼妻子,正色道:“顒兒是個有分寸的,你敬著他,他自然敬著你這個做嬸子的。他是曹家長孫,又有做哥哥的樣子,以後咱們家的幾個小子都要靠這個哥哥拉扯。你別被幾個銀子蒙了眼,分不出輕重。”

兆佳氏見丈夫說的鄭重,點著頭應了,臉上轉了笑,夫妻兩個解了外衣,安置了。

第十八章籌謀

次日,曹顒照常是早早起了,在校場中活動活動筋骨,回房用了早點後,出門上學去。由於近年大了,嫌坐車憋悶,曹顒開始騎馬上學。顧納已經在門口等候,見曹顒出來,兩人並馬前行。曹顒的書童惜墨、弄墨都長成了少年,同顧納的兩個書童騎馬跟在兩位主子身後。

“表叔欲做珍珠生意?”顧納略帶肯地問道。

曹顒聽到這聲“表叔”,腦子裏就想起那句詞“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每次都覺得好笑的不行,曾三番兩次就讓顧納平輩相交,顧納隻是不肯。

聽到顧納開口問,曹顒笑答:“一晚上就想出這個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見顧納又冥思苦想,就甩了下馬鞭,策馬跑到前麵去了。

*

族學裏少了幾個年長的,多了幾個年幼的,像顧納這般年紀的隻剩下三兩人。午休時間,曹璗叫人將顧納叫到後院書房,曹顒與曹頌對視一眼,看來這位老爺子又要囉嗦了。

曹璗卻不似往日那般和顏悅色,而是帶了幾分惱意,見到顧納進來,不等他問好,就劈頭蓋臉地罵道:“太不上進了,實在太不上進了!”

顧納被罵得稀裏糊塗,不解地看著曹璗。

曹璗冷哼一聲道:“今年是鄉試之年,你下學後不回去好好攻書,反而跟著曹顒、曹頌兄弟兩個逛蕩,聽說前些日子還在北城動手打架,誰教得你如此不堪!”

“先生!”顧納微微皺眉,不知如何辯解。

曹璗開始擺事實、講道理,無非就是要顧納明白,他與曹家兄弟身份不同,沒有家族父蔭可依,隻有靠著科舉才能夠出人頭地。

顧納以前就被教訓過幾次,知道自己若是反駁,這位先生會說的更多,隻好俯首做聽命狀,又聽曹璗說了半刻鍾,不外是,男兒要背負振興家族的重任,考個功名雲雲。

族學裏,曹顒看了看四周的同窗,再看了看手中的《春秋》,想著自己的族學生涯是不是該告一段落。四年中,四書五經這幾本書是熟了的,中狀元不敢說,考個童生,中個舉人應該是能夠應付。去年童生考試,十三歲的顧納輕鬆的得了第一,成了個小秀才。

曹顒心中雖對清朝的考試有些好奇,但卻沒有去湊那個熱鬧。尋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十歲中個秀才,能夠博得個“神童”的稱號,改善改善家庭地位什麽的。世家出身的他,就不需要錦上添花,“槍打出頭鳥”這個道理他可是牢牢記在心上。權貴世家,出了個紈絝或者庸才是沒人在意的,若是出了明珠之子納蘭容若那樣文武雙全的反而是另類。另類又如何,還不是俗世不容,鬱鬱而終。

見顧納去了多時,曹頌苦著臉發牢騷:“這學還要上到何時,這老爺子近日裏來可是越來越嚴厲!”

曹顒看了看自己這個背兩句書就犯困的兄弟,心中也是奇怪,看父親與叔叔都是文雅之人,這隻喜歡武事的曹頌隨誰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隔代遺產,畢竟曹家祖上是軍功起家。

見曹顒愁眉苦臉的樣子實在可憐,曹顒開口道:“老三明年該進學了!”

“是啊,老三快入學了!”曹頌接話道,說話間,已經神采飛揚起來:“難道咱們還與老三做同窗不成,那哥哥和我上到年底就可了不是!”

曹顒沒再理會曹頌,腦子裏想著鄭家的消息。鄭海與鄭沃雪兄妹出身采珠之家,自有一番見識,近些年也靠在散珠市場做中人賺幾個銀錢謀生。其妹更是慧眼識珠,通過母蚌就能夠鑒別出珠子一二來。隻是兄妹兩個年紀小,在江寧又沒有依托,任由珠商們使喚壓榨,日子過得一直緊巴巴。

待顧納回來,又上了下午的課。曹顒幾個出了族學,打發了書童小廝後,騎馬往林下齋行去。因林下齋正有客,曹顒就直接去了側院的客房。

*

鄭家兄妹等候多時,帶著幾分忐忑給曹顒見禮。鄭沃雪仍是男裝打扮,在幾位公子麵前很是不自在,退後一步站在哥哥身後。

進了林下齋後,曹頌同身上長了草似的,抓耳撓腮,再不肯安分半刻。曹顒看了隻覺好笑,擺了擺手,說:“快去後廚吧,解解饞去,顧納也跟著過去見識見識。”

曹頌喜得“蹭”地從座位上跳起來,拉著顧納袖子:“趕緊去,省得哥哥反悔!”要知道,林下齋的後廚可是禁地,不是誰都能夠進的。

顧納見曹顒打發曹頌和自己出去,知道他有話對鄭氏兄妹私下說,就由著曹頌拉他出去。剛到側門門口,就見曹方帶著幾個小廝快步走過來,看來是得了消息來見小主子的。顧納道:“表叔正說話,曹方先帶二叔與我去後廚吧,這可是表叔許了的!”

曹方聽顧納的話,知道裏麵定是談什麽機密事,吩咐身後的小廝守好側院的門,誰也不許出入,隨後引著顧納與曹頌往後邊去。

*

且不說曹頌與顧納見了後廚的格局如何稱奇,單說兩人見到新製的九轉朝露,眼睛已經轉不開來。和田白玉製成的半個巴掌大小的玉碗中,鋪著一層已磨得細細的冰沙,上麵推著拇指蓋大小的各色小球。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共九種顏色,每種顏色一個。各色小球上,是一隻半透明的白玉調羹。

看著曹頌睜大了眼睛,大廚於師傅與田師傅兩人心有戚戚然,昨日首次製成這九轉朝露時,兩人震驚並不亞於曹頌。

曹頌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玉調羹,盛了個小球送入口中,除了淡淡的水果外,還有微微的苦香。“苦的!”曹頌很是詫異,看著這樣精致的東西,還以為是甜品,吃第二個小球時,卻是另外一種水果味,還有淡淡的甜香。

顧納一口一口細細品著,曹頌卻等不急,三口兩口吃了剩下的,伸手還要再來一份。於田兩位師傅頓時愁眉苦臉:“哎呦,我的好二爺,用了幾個時辰,隻製成了三份,一份送到府裏老太君哪兒去了,兩份給兩位爺嚐鮮,哪裏還有呢!”

曹頌不是愛計較的人,拍了拍於田兩位師傅:“得了得了,爺知道你們辛苦,隻是別忘了以後有什麽好吃的,給爺留一份就好,到時候可別推說你們忙、不得空!”

於田兩位師傅回道:“隻要您央大爺發個話,奴才們就算忙死,也要先可著爺!”

曹頌心滿意足,顧納卻聽說於田兩位師傅的話中之意,竟似除了自己那位表叔之外,不聽任何人指使的,曹家的人也不例外。真不知那位表叔到底使了什麽手段,真是會籠絡人。

於田兩位師傅曾做過禦廚,二十多年前被康熙派到江南來侍候老太君。近些年,因上了歲數,織造府的事務傳給兒孫徒弟們料理,安心在江寧養起老來。不知曹顒怎麽想起兩人,親自上門,請了兩位老師傅出山,做了林下齋的主廚。林下齋生意興旺,說起來也多少沾了兩位師傅的光,禦廚親製的席麵,就算你再有權再有錢,也不是隨意能夠吃上的。

*

曹頌等人回到側院時,曹顒對鄭氏兄妹交代完畢,見曹方也來了,問問了近日的訂餐安排,知道五日後就有一日空著,提了曹顏宴客的事,讓曹方用心安。

曹頌還在提那九轉朝露的美味,顧納卻注意到鄭氏兄妹兩人眼睛閃亮,臉上是強壓下去的激動,心中思量著,看來表叔已經安排妥當了。

顧納少年聰慧,不管是學問,還是為人處事,較同齡人強出太多,麵上雖淡淡,心裏卻始終帶了幾分狂傲。但是,入織造府這幾年,他的自信卻漸漸磨沒,因為他在曹顒麵前半點也摸不透。曹顒話不多,不招搖,為人慵懶,可卻似比他更聰慧、更謙和,更讓人摸不清頭腦。

交代完曹顏的事,曹顒對曹方道:“你家大小子八歲了吧,過兩日我交代福伯,讓他到書房侍候,跟著學點書,以後謀個好出身,總不能讓你們爺幾代在曹家白忙!”

曹方聽了,趕緊跪下:“謝小主子恩典,奴才定當盡好自己的本分,為小主子盡忠。”

曹顒揮了揮手,帶著曹頌與顧納兩個出去了。

回府途中,曹顒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整個江寧城都沉浸在聖駕即將到臨的喜慶中,碼頭上,從去年就開始大修。從碼頭到織造府的路,雖是前幾次迎駕就修好的,但為了彰顯恭敬,仍是重新更換了新的青石板,道路兩邊的民房早已拆幹淨。

為了保護聖駕在江寧的安全,禦林軍早已派下人來,會同江寧地方衙役,全城搜索,但凡有點劣跡的地痞流氓都關進大牢。現在想想,魏信與鄭海兩個,若不是被曹顒製服收為長隨,怕也在衙役緝拿名單中。至於街頭巷尾的乞丐,因有關瞻仰,都被衙役們驅逐到城外。

越近織造府,人馬車駕越多,來來往往竟似趕廟會般熱鬧。曹顒幾個騎著馬,就聽後麵有人喊道:“讓道,讓道,巡撫衙門公差!”

曹顒勒住馬韁,避到路旁,隻聽馬蹄聲響,竟是一支一百多人的騎兵隊,看打扮正是撫標親兵。騎兵隊護著三四輛馬車,疾馳而來。

曹顒見過相似的場景,這些日子,類似的車隊來了好幾支,目的地都是織造府。

織造府大門口,各個官員的轎子停了一溜,方才那支馬隊停在側門口,曹福帶著一幫管事在看著仆人們般箱子。

第十九章解惑

窗外夜色漸濃,曹顒坐在求己居西屋的書桌前發呆。晚飯仍在椿瑞堂用的,吃的什麽卻不記得了,倒不是他健忘,而是有些食不知味。本以為離曹家落敗還要有十幾、二十年的時間,今兒下午在織造府前停的運銀車卻提醒他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曹寅之死。

記得上輩子在紅學論壇上看到曹寅好像是康熙五十一年因瘧疾病逝的,到現在還有七年時間。在病逝前,曹寅的身子就跨了,因為為了還國庫虧空心力交瘁。根據各種小說野史記載,戶部追繳國庫虧空應該是在一廢太子前,最遲不過是康熙四十七年,距離現在三年時間。想到這些,饒是曹顒性格再沉穩,也不能冷眼旁觀下去。雖說與曹寅父子親情淡薄,但他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曹寅悲劇地走向死亡,然後心安理得地認為這就是曆史,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曹顒正想著用什麽法子解決曹家困境時,就聽有人道:“大爺,看書若是乏了,吃兩顆荔枝吧。”聲音輕柔,正是曹顒的丫鬟惠心端了個瑪瑙碟子過來,上麵是剝好的幾顆荔枝,旁邊放著兩根小竹簽子。

曹顒伸手拿著小竹簽子,簽了一刻荔枝放到嘴裏,汁多核小,唇齒留香:“挺新鮮的,你和暗香嚐了沒?今年上市倒是比每年早半月,個頭也大。”

惠心還沒說話,進來送茶的暗香道:“統共就這麽一小碟子,十來顆,姐姐和我就看看罷了,聽說是中午才送到府上,廣州過來的妃子笑,要迎聖駕用的。”

“就你話多,倒顯得我們饞嘴。”惠心笑著嗔怪。

暗香撅著嘴巴:“還不是為了姐姐,姐姐是最愛吃荔枝的,每年咱們房裏也沒少過,今年卻沒姐姐的份例!”

惠心見燈暗了,拿起燈罩,用小剪子絞了燈花,收拾妥當後才笑著說:“真是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麽,到叫大爺笑話。如今這個稀罕,就連老太君院子裏的幾位姑娘都沒分到,咱們還有什麽抱怨的。”

因為是晚上,惠心與暗香都脫了坎肩。惠心是淡青湖色夾衣,下麵係著一條青裙,十六歲的身材已經盡顯少女的婀娜。鵝蛋臉,丹鳳眼,眼角微微向下,不管何時看著都是笑意盈盈。惠心不僅容貌嬌俏,最可貴的是性子溫柔體貼,將曹顒生活起居打理得妥妥貼貼。

上輩子看《紅樓夢》時,曹顒雖不喜晴雯的潑辣,也不喜襲人的心計。恰恰這輩子遇到的丫鬟中,剛好有茶晶與惠心同那兩個對上了號,心中對兩人就不是很喜歡。後接觸中,留下了老實的惠心,送走了愛鬧的茶晶。畢竟他不是那個書中的寶玉,與房裏的丫鬟沒雲雨情,府裏也沒有林妹妹寶姐姐的爭風吃醋。惠心細心,辦事麻利,話又不多,最是合曹顒心意。暗香比惠心小兩歲,是惠心調教出來的,樣樣學著惠心,也讓人省心。隻是這丫頭有時候過於實誠,在她眼中,怕是惠心這個姐姐的分量比主子要重。

看其他故事書中,貼身丫鬟基本都是主角小老婆之一啊,自己雖是個男人,可是麵對自己看著長大的兩個小姑娘,還真是起不了什麽不良心思。想著想著,曹顒不覺身子有些發熱,腦子裏想起上輩子與女人纏綿的鏡頭,可一想到自己這個小身子板才十一,頭腦又清醒了,這才聽到惠心道:“大爺,大爺!”

“嗯,怎麽?”曹顒收回心神,問道。

惠心拿起書桌左上放著的一張紙,遞給曹顒:“這是晚飯後姑娘叫品畫送來的,說是過幾日宴客要用的人,讓大爺看看人手是否夠用,也好添減。”

惠心口中的姑娘是指曹顒胞姐曹顏,晚飯前才告訴曹顏包席的事,飯後名單就送來了,看來是白天早籌劃好的。

曹顒看著手中的名單,都是眼熟的名字,曹顏身邊的琴棋書畫自然不必說,還有曹頤身邊的香草與芳茶(既茶晶,跟了曹頤後改的名),西府曹穎身邊的兩個,還有老太君房間的兩個,李氏房裏的兩個,就連曹顒這裏也沒落下,暗香的名字赫然在列。幸好曹顏知道這求己居離不開惠心,還給曹顒留了一個。

這曹顏知道用人,就各房都用到了,倒是不裝假。這樣想著,曹顒似大夢初醒,是一家人啊,有事的時候當然不外道,自己為曹家的未來冥思苦想,還不如去找曹寅講清楚厲害。

“大爺,可妥當,姑娘明兒就要等回話呢!”惠心問道。

曹顒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指了指桌子上的荔枝:“你同暗香快吃了吧,剝了皮,放久了不新鮮,我去老爺那裏一趟!”

惠心見曹顒起身要走,忙拉住:“大爺,要去,也先換了衣裳!”

曹顒這才想起自己隻穿著中衣,在自己房裏還行,穿這身去見父親卻是大不敬。說話間,惠心與暗香找出一身八成新的衣裳,給曹顒換上了。這樣既不顯得輕浮,又不顯得太過鄭重,剛剛好。

書房廳裏的自鳴鍾“當當”響,曹顒看了一下,已經是戌時四刻,就是晚上八點。因近日接駕的事,曹寅每日在書房忙到半夜,因此曹顒直接去書房找他。

*

遠遠的,見書房門口幾個小廝長隨候著,房間裏人影湧動。曹顒知道曹寅在議事,就在廊下駐留了一會兒。等到書房門口的人散去,他才走了過去。

門口的小廝見曹顒過來,連忙請安:“大爺來了,奴才這就通報!”

“顒兒?”曹寅在房裏聽到,略帶幾分疑問地問道。這幾年,曹顒對他這個做父親的始終淡淡的,更不要說主動找他,怎能不讓他意外。

“是,父親,兒子來給父親請安!”曹顒在門口道。

大晚上請安,曹寅當然是不信的,知道自己這個兒子自從那年被綁架後就少年老成,大晚上來找他,定是有什麽要緊事,看了看書架那邊,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道:“嗯,進來吧!”

“見過父親,父親近日辛苦了,還要保重些身子才好!”曹顒進了書房,規規矩矩地見禮。

曹寅有點無奈,又能夠怎麽辦,裏裏外外,許多事都要他親自拿主意。看著小大人般的曹顒,他心裏有些遺憾,若是兒子早生十年,現在肯定是自己的得力臂膀。

琉璃肚子裏雖有了,卻不知是男是女,往後曹家如何,還要看眼前這個兒子。想到這些,曹寅眼底多了幾分慈愛:“大晚上過來,顒兒有什麽事找為父嗎?”

曹顒思索片刻,臉上多了幾分鄭重,也多了幾分為難。

曹寅見兒子如此,心中很是好奇,不是他自誇,自己這個兒子這幾年最是讓人省心不過的,年齡雖小,卻將自己的學習與生活安排得妥妥當當,眼下竟是遇到什麽難題不成。

“父親,兒子方才讀書,有一事不解。”曹顒沉思許久,才開口道。

雖然手中事多,但是兒子難得在自己麵前露出孺子之態,曹寅很是樂意為他解惑,坐在書案後,問:“何事?講來!”

“是!”曹顒應著,開始講起:“某年某月,某國新皇登基,諸事繁雜,舉國上下需要用銀子的地方不可勝數。時每年稅款為五六千萬兩白銀,但新皇需要用銀子的時候才知道,庫銀竟隻剩下不過二三,其餘竟是各級官員虧空。”講到這裏,看了曹寅一眼。

曹寅麵沉如水,認真聽曹顒講述。曹顒繼續道:“新皇下令追繳虧空,發現一位老將軍竟虧空數百萬兩白銀。那老將軍虧空太過,其罪可誅,其情卻可憫,竟都是早年為先皇數次慶壽靡費。國法難容,那老將軍砸鍋賣鐵,還清虧空,可不知為何虧空一筆筆又出來,最後隻落得個抄家了事,‘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這老將軍忠乎?不忠乎?若忠,為何下場如此淒涼;若不忠,為了能不顧家人子孫安危,做到這個地步!”

曹寅頭上出了冷汗,看著曹顒道:“因何不解?”

曹顒仍是慢條斯理,細細表來:“兒子不解有二,為何那老將軍還不清虧空,即便今兒還了,明兒又出了,此為其一。”

“為何他還不清虧空?”曹寅仿佛自言自語。

“是啊,為何如此呢?這老將軍家族幾代人鎮守地方多年,對國家最是忠心耿耿的,即便是政敵也無法詆毀他的忠誠。”曹顒接著曹寅到話,不亢不卑地道:“為何老將軍明知‘欠債還錢’的道理,卻仍年年舉債國庫,此為兒子不解之二。”

房間裏一片寂靜,父子兩個都開始緘默。好一會兒,才聽曹寅略帶疲意的聲音:“夜深了,你先回去安置,讓為父好好想一想,看能否為我兒解惑。”

“是,父親,兒子回去了!”曹顒見該說的都說了,應聲出去,心裏說不出是沉重還是輕鬆。

待曹顒離去,曹寅很是疲憊,神情說不出的沮喪。隻聽書架那邊有響動,織造府的首席幕僚莊常從書架後的密室走了出來:“沒想到大公子竟有這般見識!”

曹寅滿臉落寞:“早知‘盛極而衰’的道理,卻沒想到曹家看起來花團錦簇,卻已步入死局。”

莊常見曹寅的神情,安慰道:“萬歲爺待臣子最是寬厚,東亭兄不必過於為虧空之事憂心,總有找補的地方。”

曹寅苦笑著搖搖頭:“哪裏會如此輕易,前兩次迎駕虧空就近兩百萬兩,這次的也不下百萬兩。就算是典宅賣地,怕也不夠!”

莊常是知道曆次接駕盛況的,都是各地庫銀送來,再流水般花去,卻都要算在曹寅的賬上。曹寅所擔心的“死局”之說,是能夠推想到的。曹家在江南幾十年,新皇登基後心中不容也是情理之中。不是有句俗話,“一朝天子一朝臣”嗎?可曹家主掌江南通政司四十多年,被今上視為心腹,尤為倚重,哪裏又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第二十章群芳

是夜,曹顒算是放下心事,沉沉睡去。曹寅卻是輾轉反側,怎麽也閉不上眼,不時長歎一聲。李氏見丈夫如此,也睡不著,披起衣服坐起:“夫君這是怎麽了?是接駕的銀子使不開嗎?用不用給大哥那邊送個信兒!”她所說的大哥,是指堂兄蘇州織造李煦。

“我是在擔心顒兒!”曹寅緩緩道。

“顒兒,怎麽了?”聽到提及愛子,李氏的聲音不由帶著幾分焦躁。

曹寅麵帶憂色:“顒兒少年聰慧,讀書過目能誦,又精於騎射,與當年的納蘭容若何其相似。”

“精於騎射?”李氏知道兒子書讀得好,這幾年身體鍛煉得也健壯不少,卻頭一次聽說他精於騎射。

曹寅點了點頭,四年前曹顒搬到求己居,說要習武習騎射,自己本當他是小孩子一時心熱,在校場教他如何射箭。此後幾年,曹顒在無人督促下每日射盡五百支箭,最後雖不說百發百中,也是差不遠矣。箭靶從死靶,到活靶。這活靶卻不是尋常人家子弟所用貓兔之類,而是用滑竿操縱的可以前後左右移動的靶子。

“納蘭容若國之名士,咱們兒子若是能夠有他那般出息,是咱們曹家的福氣,夫君為何擔心!”李氏不解。

“才高天妒,怕是福壽上有所折損!”曹寅無奈地回答。

李氏聽曹寅口中說得不吉利,心下避諱,微微皺眉道:“哪兒就至如此了,文武雙全的少年多了去了,怎就料到顒兒會如此。”

曹寅搖了搖頭:“話不是這樣說,尋常人家的少年怎麽能夠和顒兒相比。”說到這裏,將晚上書房的事細細講了。

李氏聽到曹家危機至此,嚇得駭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曹寅道:“顒兒的這般見識,哪裏是尋常十一歲孩子就能夠有的。他素日生活簡單,每日裏見過的人都是有數的,若不是天賦過人,哪裏又懂得這些個。”還有一點他沒有說,那就是曹顒故事中提到的國庫稅銀與當今每年的稅銀差不多。江南負擔天下四分賦稅,曹顒是根據通政治司的消息,推測出國庫入庫數。曹顒隻是黃口稚子,卻能夠道出大概來,怎不讓曹寅震驚。

李氏喃喃道:“曹家怎麽辦,顒兒怎麽辦?”

曹寅歎了口氣:“又能如何,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拚了我這條老命,有生之年總要補上這些虧空,定不遺禍子孫。”

李氏已經止不住的流下眼淚:“那顒兒怎麽辦,若真如夫君所說,別說老太太受不住,就連我也沒得活了!”

“先裝作不知道,別在老太太麵前露了痕跡。老太太最是心疼顒兒,是一日都離不開的。待到老太太百年後,送顒兒去廟裏待上幾年,沾沾佛家福氣,事情或有轉機也備不住。”曹寅回道。

李氏婦道人家,哪兒有什麽主意,聽丈夫有所主張,心下稍安,但想到人生無常,不禁又開始為兒子擔心,眼淚“唰唰”地流下。

曹顒在求己居睡得香甜,若是他知道因自己的進言,讓曹寅決定送他去寺院修行,定會哭笑不得。

*

幾天後,到了三月二十五,曹顏宴客之日。

因曹顏提前慶生,曹顒就在上學前去了雲湧齋。曹顏主仆早早起了,正琢磨著穿什麽衣服,戴什麽首飾。

見曹顒進來,曹顏笑道:“你那林下齋姐姐可聞名許久,今兒終於能夠見識了,你可要都安排妥當了,若是出了什麽紕漏,掃了我們機杼社的興,我可是不依!”

“放心吧,姐姐大人,曹方那裏都準備好幾天了!”見曹顏開心,曹顒心情也跟著爽朗不少,這幾日因等待而引起的焦躁似乎少了許多。他真是納了悶了,按照思維模式,曹寅明白曹家處境後,應該找他這個兒子商量對策才是啊,為何等了好幾日都沒動靜。他不將自己當孩子,就以為別人也是如此,這算是當局者迷。

曹顏見曹顒手中捧著一個青色包袱,帶著幾分好奇:“這是什麽,難不成是壽禮到了!”

曹顒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既然姐姐要今兒慶生,小弟就提前恭賀芳辰!”

曹顏起身道謝,曹顒見曹顏麵如春花、可親可愛,想到她明年就要出嫁,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曹顏聞言一愣,等反應過來,曹顒已經走得沒影了。曹顏笑道:“臭小子,沒大沒小的!”心中卻思量著曹顒方才那一句,隻是不解。

曹顏親自打開包袱皮,裏麵是黑檀木的盒子,打開後,一本《山海經》出現在她麵前。曹顏輕輕拿起這本書,這正是北宋慶曆年間傳下的木活字版,眼圈不由紅了,這還是去年生辰時她閑話提起的,沒想到這個做弟弟的卻放在了心上。

*

轉眼大半天過去,曹顒、曹頌和顧納幾個下了學。魏信帶著書童小廝,在門口候著。他休假期滿,開始老老實實地做起長隨來。

聽曹顒說要直接回府,魏信急得不行,勒住馬到曹顒身邊低聲說:“別回府啊,公子,今兒可有群芳會?”

“群芳會?”曹顒略帶古怪地看了看魏信,這小子,不是要帶自己逛青樓吧?

魏信見曹顒望著自己,略帶幾分賣弄:“是啊,群芳會,全城的大家閨秀盡是此會。”

曹顒這才知道自己想左了,心下一動,來這個世界幾年,除了自己的姐姐妹妹和大小丫鬟,還沒在外頭見過出色女子。顧納青春年少,讀過不少才子佳人書,聽了魏信的話也浮想翩翩。隻有曹頌,混不知事,嘮叨道:“毛丫頭也什麽可看的,還不如出城跑馬。”結果,二比一,曹頌隻好不情不願地跟在曹顒身後。

由魏信帶路,曹顒開始異世界第一次偷香窺玉之舉,越走卻越是疑惑,這明明是去林下齋的路。曹顒勒住馬韁,回頭問:“這群芳會,聚在何處?”

魏信回道:“當然不是俗處,就是在鼎鼎大名的林下齋!”

說話間,眾人已經到林下齋附近,在林下齋對麵的茶樓前,魏信下馬,笑著說道:“公子,二爺、顧爺,小的在這裏二樓訂了包間,位置正妥當。”

曹顒看了魏信略顯淫邪的笑,心裏開始不自在,這所謂的“群芳會”就是“機杼社”了,看他像是熟門熟路的,肯定不是頭一回做這種窺伺的勾當。想到其中有曹家的幾個姐妹,備不住也被這小子看了去,曹顒就覺得這小子欠揍。想到這裏,心中又一驚醒,自己這是怎麽了,竟這樣適應這個社會,成了個小古董。別說是遠遠地看上兩眼,上輩子那個社會男女同窗同工,終日廝磨也是尋常。

上了二樓雅間,果然是好位置,斜對著林下齋門口,人影身形都能夠看個仔細。

*

林下齋門口,停了一溜馬車。除了幾個或蹲或坐的車夫,哪有半個佳人的影子。

魏信見了,這才想到是來早了,連忙說:“她們辰時聚會,要申時方散呢!”

曹顒點了點頭,打發書童小廝們回府去報信,就說他們幾個和同窗在外吃飯,而後又叫來夥計,打發他去隔壁酒樓訂桌酒菜來。

過了大半個鍾頭,茶已喝了兩壺,隔壁的酒菜才送過來。曹顒幾個餓得緊了,懶得再挑剔飯菜口味,三口兩口吃了個飽。魏信也在座,除了口裏稱著“公子”、“小的”外,他沒有半點身為長隨的自覺。曹顒哪裏會計較這個,隻當多了個伴當。

吃完飯,漱了口,曹顒看了看懷表,下午二點四十分,再有一刻多鍾就到申時。

夥計送上清茶,曹顒喝了一口,問魏信:“她們聚會的時間你怎麽知道得這樣清楚,你家有姊妹來赴會?”

“嗯,我家小七收到了帖子,樂和了好幾日了,直惱得我家老爺子道‘世風日下’,卻不敢攔著。”魏信回答:“這些小姑奶奶,非富則貴,都是大戶人家千金,那帖子也不是說回就回了的!”

曹顒沒有說話,曹頌開口問道:“哥哥,既然是群芳會,那咱們家的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不知收到帖子沒有?怎麽恍惚好像聽大姐姐對母親提起過。”

曹顒不由失笑:“聽過就對了,這發帖子的就是二姐,大姐與三妹都來的。”

魏信目瞪口呆,這才知道自己唐突,見曹顒沒有嗔怪之意,撓了撓頭,笑著說:“府上的幾位千金定品貌不凡,入選這群芳會也是應當的。”

好好的機杼社,竟被外頭的狂蜂浪蝶稱為“群芳會”,曹顒真替曹顏與她的朋友們叫屈。哎,又能如何,女孩子們雖喜歡吟詩作畫,願意結閨閣知己,但在其父母家族眼中,隻當是另一種社交應酬而已。

正想著,就聽魏信激動地呼道:“出來了,她們出來了?”

一時間,幾個少年都湊到窗前,向林下齋大門望去。

先出來的是並排而行的兩位小姐,後麵跟著幾個丫鬟。兩位小姐一個穿紅,一個穿紫,紅色的那位身量略高些,像是發現有人窺視般,四周環視了一眼,最後視線落在茶樓這邊,看得曹顒幾個心虛不已。直到那個穿紫的拉她的衣袖,才低下頭,兩人結伴著上了一輛琉璃裝飾的華貴馬車。

“那是璧合樓楊家的馬車!”魏信賣弄地說道:“白家送給外孫女的,白氏珠寶號的老師傅設計,全江寧也就這麽一輛。”

竟是鄭沃雪的妹妹,看其做派,竟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裏能夠看出是出自商賈之家。曹顒正想著,就聽魏信道:“穿紫的就是璧合樓的大小姐,與我家老七是手帕交,前兩年也是見過的。真真想不到,她那忘恩負義的老子竟能夠生出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傳言新上任的江寧總兵與楊家交好,估計那穿紅的就是他家的閨女,怪不得與咱們漢家姑娘不同,帶著旗人女子的颯爽。”

接著,又有小姐陸續出來,魏信看著馬車與跟著的家人,連蒙帶猜地介紹著:“這位應是崔府丞家的小姐,他家太太娘家是暴發戶,最喜金銀打扮,那不,馬車外,都是貼了金箔的,可惜了了他家的女兒。”

又道:“那個是六和錢莊的二小姐,富裕之家,就是不凡,那馬車看著平實,卻用的是上等的楠木。”

結合市井流言、家長裏短,魏信竟將這些女子的身份說了個七七八八,若不是他開口“應該是”,閉口“好像是”的,曹顒都要以為他見過這些人了。

曹顒正覺得魏信話多,魏信卻止了聲,眼睛賊亮賊亮地盯著林下齋門口那邊。曹顒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一個帶著紗帽的嬌小身影出現在門口,由幾位丫鬟扶著,一步步地挪向馬車。不知為何,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別扭。

等那小姐上了馬車,魏信才呼出口氣,眼睛亮晶晶地說:“各位爺可瞧清了,那是知府馬大人家的千金,可是地道的三寸金蓮,不知以後哪個有福氣的娶了去!”

曹顒這才明白為何剛剛看到那小姐走路覺得別扭,原來竟是個小腳。馬家、馬氏,曹顒想起來一陣惡寒,好像依稀記得曆史上那個曹顒娶的妻子就是姓馬,應該不會是眼前這個小腳女子吧。想起那畸形小腳,曹顒頓時沒了偷香窺玉的興致。

林下齋門口車馬漸漸散去,隻留了兩三輛馬車,兩輛是青呢馬車,前麵的一輛朱輪華蓋車,比尋常馬車尺寸要大許多。曹顒認出這是曹顏的馬車,看來曹家三姊妹同乘而來。魏信還眼巴巴地望著,曹顒伸手拍了一下他的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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