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重生於康熙末年 作者 雁九 第一卷 世家子 5-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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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學堂

江寧織造府,側門。

幾個青壯漢子牽著馬,守住一輛馬車前。

待到還差兩刻卯時(早晨六點半),側門打開,曹顒走了出來,後麵兩個十來歲的清秀小書童,提著裝了筆墨紙硯的包裹跟在後麵。

漢子中一穿著藍布衣衫的,二十五、六歲,身強體壯,看著像眾人的頭,見曹顒出來,笑著上前:“小主子,奴才抱您上車!”

曹顒在記憶中搜索,這漢子叫曹方,家生子,大管家曹福的二兒子,專門負責曹顒上學的。

曹方見曹顒不言語,以為是默許了,俯身將他抱到車上。車裏側是座位,兩邊還有小扶手,看來是為曹顒量身定製的。透過細竹編的車簾,曹顒看到車夫做在左轅,兩個小童上了右轅,其他眾人都上了馬。

“慢著!”曹顒見車夫要揚鞭,忙掀起簾子,出聲喊道。

曹方拉了拉馬韁,低下頭詢問:“小主子,是落下了什麽東西?”

曹顒指了指那兩個小書童:“讓他們兩個進來坐!”

“小主子,正不合規矩!”曹方剛嘮叨一句,就見曹顒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心中莫名不安起來,臉上轉了笑容道:“惜墨,弄墨,你們兩個小猴兒,還不趕快謝主子體恤!”

惜墨與弄墨笑嘻嘻的進了車裏,馬車這才離開側門,往後街一裏外的族學行去。

*

族學所在地是一座三進的院子,前麵是給跟隨學子們的長隨們歇腳的,中間一進是學堂,最裏麵是夫子的住處。

如今,族學的夫子是曹璗,年紀與曹寅相仿,論起來是曹寅的叔輩,曹顒的祖輩。曹璗是少有才名,二十來歲就中了舉人,可隨後考了二十多年,始終名落孫山,後由家人張羅給捐了個七品縣官。因不通時務,不到半年就被革職,弄得曹璗心灰意冷,就絕了出仕的心思,投奔到江南的族侄來。

曹寅見這位小堂叔雖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學問卻是紮實的,就將族學托付給他。

除了曹家嫡支與側支的孩子外,還有親戚家的孩子還附學,因此也有十二三個學生。大的十三、四歲,小的六、七歲。曹顒是長房嫡孫,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右邊是曹頌的座位。

曹顒到時,課還未開始,曹頌已經到了,見他來了,小臉滿是歡喜,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曹顒左邊的座位也坐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不像曹頌那般調皮搗蛋,乖巧地坐在那裏,口中振振有詞。曹顒聽是“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又是“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是《論語》開卷的裏的內容。剛聽曹頌提到,今兒夫子要開論語,看來那小孩子是在預習功課。

“哼,慣會裝模作樣!”曹頌見那小童吸引了曹顒的注意力,嘴裏嘟囔著。見曹顒疑惑,低聲道:“是先頭大伯母娘家的親戚呢,你不在這幾日裏來附學的。先生偏愛,給安排到前麵的座兒。”

正說著,曹璗邁著方步走了進來,見曹顒到了,指了指他左邊的小童,道:“看來是好了,這是你的新同窗,顧納。”然後又轉頭對顧納道:“這是你曹家姑爺爺的嫡子曹顒,你應該稱聲表叔的。”

顧納起身,甩了甩袖子,給施了個禮:“侄兒給表叔請安!”

見眼前兩個大小書呆,曹顒牽了牽嘴角:“客氣了,請起!”

古代的功課很是單調,先是夫子領著大家誦讀了三遍《論語》第一卷,然後就指了後座年長的兩位學子帶著大家誦讀。整整兩個時辰,沒做其他的。曹顒隻讀的口幹舌燥,幸好每半個時辰,就能夠歇一刻鍾,有兩個書童倒了茶水送上來,都是從府裏帶出來的。

到了午時二刻,是午休時間,夫子回了內宅,學子們的家裏都送來各色點心吃食。學子們根據親疏遠近不同,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坐了。隻有前麵的三個小的,與大家有所不同。曹顒與曹頌兄弟兩個,自成一派,由幾個書童侍候著用餐。顧納家沒有下人來送午飯,從書包中拿出個紙包,裏麵放了一個白麵饅頭和兩片鹹菜。一小口饅頭,一小口鹹菜,倒吃的文雅。

後麵傳來噓聲,有人想要嘲諷幾句,因顧及到曹顒,不敢多說,隻陰陽怪氣道:“窮酸,哪裏配坐那麽好的位兒!”

曹頌心直口快,見顧納打開紙包,嚷道:“怎麽又是饅頭鹹菜!”

顧納麵色如水,波瀾不驚,仍是一小口饅頭,一小口鹹菜,慢慢吃著。等到吃到一半,將剩下的饅頭包好,放回書包。

曹顒在旁看著見這麽點的孩子能夠如何沉著,心中暗暗好奇,看樣子是出自清貧之家,卻不知是什麽樣的父母能夠養出這樣懂事的孩子。曹頌見不到別人不好,剛才不小心嚷出已經是很不好意思,用餐盒端著一個雞腿,走到顧納身邊,放到他書桌上。

顧納隻做未見,拿出《論語》,低聲吟誦起來。曹頌見他不理不睬,心頭火氣,把餐盒往桌子上一扔,雞腿甩了出來,從顧納的衣袖上滑到地方,衣服髒了一片。

“你!”顧納瞪著曹頌,小臉通紅。

曹頌瞥了顧納一眼,得意洋洋地回到座位上。

曹顒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小孩子啊,真是麻煩。這時,後邊坐著的學子們,都看到前麵的變故,“哦”、“哦”的起哄。

顧納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曹頌麵前:“你弄髒了我的衣服,為何不賠個不是?”

曹頌瞪了一眼:“我不,我偏不!”

“賠個不是!”顧納神情堅定。

曹頌扭過頭,不去看他。後麵的學子們,有成心搗亂的,都圍上前來,有人說“二叔,好好教訓他”,有的道“也不瞅瞅鏡子,要欺負二表弟,先要問問小爺的拳頭”。

“叭!”曹頌拍了下桌子,站了起來,撅著小嘴:“好了好了,算我的錯,不該弄髒了你的衣服,這總行了吧!”

顧納點了點頭,回到座位上去。

曹頌則回過頭,衝那幾個好事的學子羞怒地嚷道:“都散了,怪熱的,煩不煩!”

曹顒見自己這個小弟弟心地好,又不仗勢欺人,對他更親近幾分。

午休半個時辰後,夫子再次來到學堂上。下午授課內容是朗誦《聲韻啟蒙》與寫大字。《聲韻啟蒙》是掌握聲韻格律的啟蒙書,今天教授的內容是: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沿對革,異對同,白叟對黃童。江風對海霧,牧子對漁翁。顏巷陋,阮途窮,冀北對遼東。池中濯足水,門外打頭風。梁帝講經同泰寺,漢皇置酒未央宮。羞看百煉青銅。

貧對富,塞對通,野叟對溪童。鬢皤對眉綠,齒皓對唇紅。天浩浩,日融融,佩劍對彎弓。半溪流水綠,千樹落花紅。野渡燕穿楊柳雨,芳池魚戲芰荷風。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

學子們搖頭晃腦,讀得朗朗上口,比上午枯燥的《論語》上順口得多。中間愛出風頭的,已經期待夫子出對子來,好讓他們能夠賣弄一把。夫子知道教學要循序漸漸,見大家誦讀了幾遍,就挨個叫學子起來背第一段,半數的人都會背了。而後,夫子又交代大家回家後將剩下的兩段也背熟。

背完《聲韻啟蒙》,夫子叫大家準備好筆墨紙硯,看著大家寫大字,內容卻是前麵教過的《百家姓》與《千字文》。別得功課還好說,這個曹顒特別上心,為了不當文盲,還是好好的讀書寫字。

未時二刻,學堂下課。各府的長隨,接了自家的小主子,騎馬的騎馬,駕車的駕車,各自散去。

*

曹顒坐在馬車上,很是無聊,上輩子讀了將近二十年書,這才沒過幾年,又要重頭開始,想起來都覺得頭痛。

*

織造府,側門。

一個神情猥瑣的男人點頭哈腰地對著門房施禮,三十來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綢緞衣服。門房滿臉不耐,翻了個白眼,嘴裏罵了幾句。

那男人還要囉嗦,門房叫出兩個粗壯漢子,嗬斥了幾句,才嚇跑了他。

曹顒的馬車到了,他下車後,看到不遠處有個髒兮兮的瘦男人盯著自己,看了下曹方,問:“那人是誰?”

曹方回道:“那是顧三,算是咱們府裏的親戚,說起來也曾是大家公子,家道敗了,投奔到老爺這裏。卻是個不爭氣的,隻知道嫖賭,還打著老爺的幌子在外麵欺男霸女,氣得老爺攆了他出去!”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他兒子如今也在學上,聽說是前些日子他家娘子來求了太太。”

真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很是齷齪的男人竟然是顧納的爹。曹顒想著那個連吃饅頭都賣相斯文的小孩,心中暗暗詫異。

曹方送曹顒到二門,玳瑁帶著兩個小丫鬟已經在那裏等著了。

*

那顧三在賭場混了幾日,賭光了身上最後一個銅板,想要到織造府打秋風,卻連大門都進不去,肚子裏憋了一肚子的火。他怕挨揍,不敢在門口埋怨,離的遠了,才吐了口吐沫:“混賬狗腿子,等三爺發跡了,叫你們好看!”

等到曹顒下了馬車,顧三遠遠地看著他渾身錦緞,脖子上帶著項圈,腰帶上掛著玉佩,不由動起心思來。直到曹顒主仆進了門,他才冷笑一聲,掉頭去了。

這顧三論起來,是曹寅亡妻顧氏夫人的嫡親侄子。曹寅厭他不學無術,但看到亡妻份子,也不好太過薄情,雖然攆出府去,仍在後街賃了一個小院子給他們一家住,並且按月送些錢糧過去。每每都讓顧三卷起來去賭,使得家裏生活很是拮據,全憑顧三的妻子周氏織布繡花,才使得家中沒有斷炊。

*

顧三回家時,顧納正與母親周氏吃晚飯。母子兩人,一人一碗棒子麵粥。飯桌上還有半個白麵饅頭,是顧納中午剩下的,推到母親周氏身邊,讓母親吃。

周氏哪裏肯依,又將饅頭推到兒子麵前,自己就著幾片鹹菜喝粥。

顧三進了屋子後,自己就廚房找吃的,見有個白麵饅頭,拿起來就咬了一口。

周氏見了,忙上前阻止:“這是給兒子留著明兒上學帶的吃食,我去給你盛粥!”

顧三輸了錢,又是曹府受了氣,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泄,見妻子囉嗦,伸手就給了周氏兩巴掌;“臭娘們,喪門星,自打你進了我們顧家的門,老子就沒順心過!”

周氏捂著嘴巴,嚶嚶哭著。顧三上前就是一腳:“嚎什麽喪,老子還沒死呢,別以為我不知你這淫婦的心思,就咒老子早死,好找小白臉子去。”

周氏被踹倒在地,臉色嚇得清白,委屈得簌簌流淚。顧三還想要動手,卻見顧納伸著胳膊,將母親護在身後,小臉緊繃繃地望著自己。

顧三隻覺得無趣,嘟囔著:“上個屁學!”又看了兒子,眼睛轉了轉,不知道想些什麽,“哈哈”笑了兩聲,掀起簾子出去了。身後,傳來周氏的哭聲。

第六章變故

每日府裏族學中,日子過得也快,轉眼就過了三天。

曹顒漸漸習慣了這種兩點一線的生活,隻當自己又重新讀了一年級,該背誦文章就背誦,該練習毛筆字就練毛筆字。不知是因為心智成熟的緣故,還是因為這個小身體本身就聰慧,記起功課來倒也輕鬆。

*

這日中午,又到午休時間。曹頌胡亂吃了幾口點心,又拿著吃的去圍著顧納轉去了。這孩子倒是百折不撓,每日都要來上這樣一出。曹顒嫌屋子裏都是各種甜膩的點心味,出了屋子透氣,剛溜達了幾步,就聽有人低聲道:“顒大爺,顒大爺!”

曹顒扭過頭,見是夫子家的小廝,便走了過去。

那小廝點頭哈腰道:“顒大爺,我家老爺喚您去後院亭子裏呢!”

曹顒有點意外:“先生叫我?是也叫了其他同窗,還是單獨隻叫了我一個?”

那小廝忙伸出手指頭:“就叫了顒大爺,您趕緊同小的去吧,我家老爺還等著!”

曹顒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想著讓長輩等久不恭敬,就隨著他去。

後院有個涼亭,曹顒見了,便走了過去,曹璗並不在。曹顒還琢磨是怎麽回事呢,口鼻突然被人用濕布捂住,來不及掙紮,就失去了意識。

不遠處,那個叫曹顒過來的小廝,美滋滋的擺弄著手中的二錢銀子,心裏還想著,富貴人家的事情真是奇怪,就連親戚都不能夠隨意見上一麵。這顧三爺雖看起來寒酸了些,但出手大方,看來也是想通過這顒大爺在曹家打秋風的。下一刻鍾,他卻嚇呆了,那顧三扛著的一動不動的小人不就是剛被自己帶到這邊的顒公子嗎?他想要張嘴喊叫,那邊顧三已經翻牆出去。

這小廝嚇得渾身發抖,就算再傻,也看出來那顧三沒存好意,而自己卻做了幫凶。總要查到自己頭上的,他握著拳頭,決定馬上回屋子收拾東西逃跑,逃奴雖然苦些,但好歹能夠留著一條性命不是。

*

學堂上,顧納仍是老樣子,不為美食所動。曹頌討了個沒趣,悵悵地回到自己座位,見哥哥的坐位空著,四處尋找,前院後院都看了,還以為是回府去了,還埋怨他不夠仗義。

等到曹顒的書童惜墨與弄墨來收拾點心盒子,曹頌才知道哥哥沒回家。好好的人怎麽不見了,兩個書童都慌了,一個去內院找先生,一個去通知前院的曹方他們。

不要片刻鍾,曹璗與曹方都到了,一個是滿頭冷汗,一個是臉色清白。曹顒是曹寅的獨子,老太君的心尖子,若萬一有點什麽閃失,大家都脫不了幹係。幾個人一起出動,先是和門房再三確認了,除了曹璗家的小廝出去外,再也沒有人出府,而後將三進院子仔仔細細地找了個通透,連內院臥房裏的床底下都找了,仍是沒有見到曹顒的影子。

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學堂上的課沒法繼續。學子們鬧哄哄的要下課。曹方想得周全些,哪裏敢放他們回去,一邊叫人快馬去稟告曹寅,一邊讓人守著門口,不讓各府的人回去。就算是外邊的人綁了人,沒有內應怕也難做到。

一刻鍾後,曹寅騎著馬到了,同行的有幕僚莊常與府裏的十來個護院。

曹寅聽了兒子失蹤的事,以為是受自己拖累,怕是仇家來尋仇。不管是什麽對頭,先不能夠讓人將兒子帶出江寧,想到這裏,立即吩咐跟著曹顒上學的幾個人,帶著護院去四個城門守著。而後,從學子到各人跟著的長隨、書童,都分開後各自問詢了,這午休這段時間,無人落單,身邊都有人,應該都能夠排除嫌疑。

莊常帶著人,發現了後院牆頭上的痕跡,看來是有人從那裏翻牆出入。大家的視線都落到了曹璗身上,因為眼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曹璗家至今未歸的小廝。

曹寅還未怎樣,曹璗已經氣得暈了過去。

莊常見不少孩子嚇得不行,讓曹寅先放人,讓他們各自家去。眾人有眼底幸災樂禍的,有像曹頌那樣含著眼淚的,隻有顧納神情有些異樣,目光直直的,不知道想些什麽。莊常察覺出異樣,悄悄叫了個手下,低聲吩咐了。

*

顧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裏走著,心中滿是悔恨,怪不得那個賭鬼父親這兩日突然慈愛起來,不止關心他的功課,還將學堂裏的作息時間問個清清楚楚。他是強忍了,才沒有在大家麵前說出真相。那人即便再卑鄙無恥,也是他的生身之父。

遠遠地,見自己院子門前圍著不少人,顧納以為是父親的事情敗露,怕連累母親,連忙跑上前去。卻是幾個街坊,都是熟麵孔,有街頭趕馬車的陳六,有街尾的錢大娘,還有幾個鄰居。大家見顧納到了,唧唧喳喳地說起來。

原來,昨日顧三找到陳六,要買他的馬車,沒有銀錢,就要將周氏賣給他為妻。陳六是孤兒,家裏又窮,全部家當就是幾間破屋與一輛馬車,二十三四歲,一直沒娶上媳婦兒。顧三雖是賭鬼,但他家娘子的賢惠是街坊鄰裏都熟知的,因此陳六倒也願意。

顧三講了,隻要陳六的馬車加二兩銀錢,自己就寫賣妻文書。陳六怕上當,請慣會做媒的街坊錢大娘幫著看了,算是做了中人。

原本說好怕白天出門不好看,讓陳六今兒晚上來迎娶的。陳六等到中午,覺得事情不對,怕顧三帶著家眷跑路,到時候人財兩失,便來到了顧家門口。雖然是憨人,也懂得幾分禮數,知道自己直接上門不妥當,央求錢大娘與幾個街坊來幫忙說和。

周氏是書香門第出身,聽到街坊大娘叫門,本來是要打開的,見有男子夾雜其中,覺得不妥,就隔著門與錢大娘對答幾句。聽到丈夫把自己給賣了,她更是不肯開門,要等兒子回來做主。

顧納看了那契約,確實是父親顧三親筆手書,心底冰冷,沒有想到他竟然能夠絕情至此,絲毫不顧及夫妻結發之情。

顧納抱著拳頭,給街坊們施了一圈禮:“各位大爺大娘,大叔大嬸,事已至今,小子就不多說了,還想大家先散去,容我們娘兩商議商議!”又到陳六麵前道:“陳叔也請安心,既然家父買了您的馬車,這筆債就落到小子身上。家母性格靦腆,若是這般急促勉強,怕是要出大事!”

周氏的賢惠眾所周知,大家想著顧納說得有理,便各自家去。就連陳六都坦然離去,他心中有幾分後悔,知道自己配不上周氏,這門親事是自己想左了。如今,馬車都沒了,隻期望顧家小子能夠張羅點銀兩來還賬。

周氏在院門內,再三確認外頭隻剩下兒子一個,才開著門縫,放他進來。

一個中午的功夫,周氏已如驚弓之鳥,見到兒子再也忍不住,抱著他開始大哭起來,聽兒子提到那賣妻文書確實是丈夫親筆,周氏的眼底露出一絲絕望。

*

曹方等人在四個城門守到天黑,都一無所獲。曹寅一方麵派人尋找,一方麵派人到各個學子家,交代了各家家長不要隨便說話。

老太君那裏,曹寅不得不扯了個幌,說是蘇州嶽母生病,想念外孫,派人接了過去。李氏那裏瞞不住,隻好實說了,李氏吐了口血,暈死過去。老太君隻當兒媳婦是擔心娘家那邊,又不放心孫子一個人出門,就讓李氏準備回娘家,一方麵侍候母親,也能夠照看兒子。李氏在老太君麵前有苦說不出,隻知道默默流淚。

曹荃與兆佳氏夫婦從兒子口中知道實情的,都過府裏來問詢。因那些學子的緣故,親戚朋友差不多都知道織造府的公子被人綁了去。曹寅怕傳到老太君耳中,發下話不許府裏的下人往內院瞎傳話,否則就杖斃,這才將消息瞞得死死的。

李氏要等兒子的消息,哪裏能夠安心回娘家,又不能夠留在府裏,怕無法在老太君麵前自圓其說。兆佳氏也是做母親的,便提出請大嫂先到她家住些日子。曹寅擔心妻子留在府裏留了痕跡,讓老太君所察,便將妻子托付給弟媳婦照看。

先不說曹家的慌亂,單說莊常那邊,派人跟著顧納,知道了顧三賣妻買馬車的事。因時間太過巧合,讓人不得不起疑。派人細細打聽了顧三的底細後,莊常能夠有幾分斷定,那顧三說不定就是綁走曹顒的人。

*

次日,族學裏跑了的那個小廝顯了蹤跡。原來他當日離開後,就去投奔城外的一個遠方親戚。那親戚是知道他賣身為奴的,見他行跡匆匆的,就好言打探。那小廝歲數還小,支吾了幾句就實說了。那親戚怕耽幹係,假意哄他吃了酒菜,喝倒了他就捆了起來,天亮後叫了官差。

衙門裏,一頓威殺棒下來,那小廝就供認了家主的姓名。在江寧提到曹家,又是織造府的族人,縣官也不敢隨意判定,派了兩個衙役押著那小廝到曹璗處辨別真偽。

待到曹寅得到消息到曹璗家時,那小廝已經將顧三綁走曹顒的事如實交代。曹寅聽莊常提過顧三賣妻買車之事,本來就有幾分疑惑,如今得了準信,就帶人去了顧三家。

*

周氏不知其中變故,還出去到廚房張羅茶水。顧納見曹寅麵帶寒霜,詢問父親的下落,心中有數,見母親出去後,就道:“那人昨日賣我母,已經是義絕!我卻是那人所養,父債子償,天經地義,請大人就綁了我去吧,或許那人得了消息會迷途知返。隻求大人,饒過家母,給她存點體麵。”說到這裏,跪倒在地。

曹寅雖帶著滿腔怒氣而來,但並非不明事理,這橫禍確實都是顧三所為,又與他們娘兩個有什麽相幹。他自身就孝順,見顧納小小年紀就知道護著母親,很是憐惜,伸手將他扶了起來。曹寅心中擔心兒子,想著“虎毒不食子”,或者顧三知道其子在曹府,能夠回頭也備不住。

顧家早已家徒四壁,哪裏有茶,隻是幾杯清水而已。周氏見曹寅臉色不好,想著是不是丈夫又惹了什麽禍事,戰戰兢兢地問道:“外子不在,不知姑父找他何事?”

曹寅看了眼周氏,又看了眼顧納,心中歎了口氣,吩咐旁邊的找去找那個賣馬車的陳六來。

周氏見竟是為了這醜事而來,羞憤難當,再也不敢抬頭。

第七章流落

那陳六跟著曹家的下人進來,隻聽說是有位姓曹的官老爺叫,並不知是多大的官職。老百姓都是怕官的,就哆哆嗦嗦地跪下回話。

曹寅叫陳六起了:“聽說你將馬車賣給了顧三,嗯,你將當時的詳情仔細說來。”

陳六磕磕巴巴的,將昨晚顧三找他的事講述了一邊,心裏已經悔的不行。他見顧納站在那官老爺身邊,想起街坊傳言的,顧家與織造府曹家有親的事,知道是壞在那賣妻文書上,連忙從懷裏將文書掏出來,跪倒奉上,口稱再也不敢了。

曹寅見陳六性格憨實,不願嚇著他,叫人扶起,取了二十兩銀子給他,算是對他馬車的補償,吩咐人送他出去,同時接下了那賣妻文書,遞給顧納。

顧納見陳六要走,開口喊住了他:“陳叔請留步!”

陳六嚇得一哆嗦,轉過身來,隻是作揖:“顧少爺,小的、小的…”

顧納托住陳六的胳膊,指了指不遠處的周氏:“陳叔,那就是我母親,若是你沒意見,我就做主將母親許給你妻!”

陳六哪想到還要有這樣的喜事,剛要裂嘴笑,就聽曹寅冷哼一聲:“以子嫁母,胡鬧!”

旁邊周氏也哭出聲來,顧納走過去,舉著手中的賣妻契約:“娘,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您跟著那人得了什麽?和守寡有什麽區別,整日裏又是織補衣服,又是繡針線,換點銀錢也都讓那人搶了去賭。如今他賣了你,就是義絕,還要守著這個家做什麽?”

周氏哭著搖頭:“娘不嫁,娘隻想守著你好好過日子。”

顧納看了看曹寅,又看了看陳六,方對母親說:“兒子要去姑爺爺府上做伴讀,放心不下的唯有母親,若是母親真心疼兒子,就依了兒子吧!陳叔是本分人,您跟了他,兒子也就能夠安心學業!”

周氏流淚道:“娘跟你一起去不行嗎?”

顧納搖了搖頭:“那人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若是知道咱們母子去了姑爺爺府上,又要以為有了依仗,胡作非為起來。我這次去,也是要悄悄地去,十年八載是不會出府,直等著能夠求得功名,才會去見母親。”

周氏隻是婦道人家,聽兒子這樣說,真以為自己這個做母親的耽誤了兒子,心也就亂了。

顧納掏出來帕子,給母親擦拭了眼淚:“娘跟著陳叔好好過日子,總有一日會等到兒子的好消息。”

曹寅見顧納如此安置母親,知道是怕他有了意外,母親無所依靠,心中多了幾分憐意,隻是自己還真能夠拿孩子撒氣不成,卻不多做辯解,思索了片刻,開口道:“既然是顧納的意見,周氏你就依了吧,不用擔心顧三那邊。我有位表兄在徐州任上,我派人送你們去他那邊謀個營生。”

周氏雖舍不得兒子,但也知道隻憑自己沒法子供他一直讀書,隻好含淚應下。雖然她二十七,比陳六年長幾歲,但看著年輕,兩人倒也般配。曹寅又送了四十兩銀子,給她做嫁妝,叫人從府裏叫了兩個妥帖的婆子,幫著簡單地操辦了親事。

顧納安置好母親,就跟著曹寅進了織造府。莊常對顧納起了愛才之心,就對曹寅說了,將他帶在自己身邊。性格再沉著也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雖然白天無事,夜裏卻每每被噩夢驚醒,不出幾天,顧納就瘦了一圈。

曹寅知道顧三買馬車的事,派出家丁護院沿著四麵的官道追蹤,追出了上千裏仍是一無所獲。

*

先不說江寧曹家的慌亂,卻說曹顒被顧三迷暈帶走後,再醒過來已經是次日。他發現身子搖來搖去,仔細打量自己所在,才發現是在個船倉裏。身邊躺著的男人看著有些眼熟,想起是前幾天在家門口看到的那個顧三。

曹顒想起暈倒前的事,看來自己是遇到綁架的,卻不知這顧三要帶自己去何處。他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從裏到外的衣服都被換了,自己穿著一個略顯肥大的布褂子。

顧三正琢磨著發財美夢,見曹顒醒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笑道:“乖兒子,你就祈禱老子手氣好吧,要不把你賣到象姑館去!看到兩家祖上的交情,老爺還真不願意那樣下作!”

曹顒想要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使出渾身的力氣,不過發出“呃呃”的聲音。他伸出手來,想要捏捏嗓子,卻渾身酸軟,使不上什麽力氣。

那顧三麵色猙獰:“啞巴兒子,你乖乖的,老子自然留你活幾日,若是敢不聽話,直接扔你河裏喂魚。”

曹顒心裏卻氣憤,但眼下人小勢單,看樣子又被顧三喂了藥,隻好安靜下來,等待機會再脫身。

又在船上過了兩日,顧三才到目的地,卻是到了距離江寧四百裏外的蘇州。

顧三一向好吃懶做慣了的,下了船就花幾個銅板叫了輛馬車進城。坐在馬車上,他忍不住得意地哼起小曲來,曹家的人就算是懷疑到他身上,肯定要派了人馬追蹤的,誰會想到他坐船。

*

蘇州古稱吳,隋時始定名為蘇州,以城西南的姑蘇山得名,沿稱至今,又被稱為姑蘇、吳都、吳中、東吳、吳門和平江。這裏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又被稱為“人間天堂”。

顧三綁架了曹顒,卻不是為了向曹家勒索,憑借他一個人的力量,挑戰織造府,那就是找死。他想著是曹顒身上的項圈與玉佩,一身的錦緞衣服也從裏到外扒了個幹淨。曹顒身上值錢的物件有一件十多兩重的金項圈,貼身帶著的和田玉雕刻的觀音玉佩,腰帶上扣下來的鴿子蛋大小的瑪瑙,還有一個裝備兩個小金元寶兩個小銀元寶的荷包。

到了客棧,顧三要了間屋子,叫小二送了桌酒菜,自己胡吃海塞了一頓,又喂了曹顒幾調羹,為了防止曹顒逃跑,又逼著他喝了半碗迷藥,然後才卷著財物出去典當。

顧三為了怕惹眼,走了好幾家當鋪,才把曹顒的飾物典當幹淨。他手上總共有了三百來兩銀子,其他兩百換了銀票,剩餘的換了大小各異的銀元寶,胡亂裹了個布包,就進了家賭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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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也是奇怪,顧三雖愛賭,但運氣一直不好,一向是常賭常輸、常輸常賭的,這日在蘇州卻轉了手氣,也就半天功夫,他就用一百多兩的本錢贏了四百多兩。

顧三美滋滋的,琢磨著既然如此順手就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兒再來,若是能夠連贏幾天,攢上千兩的家當,就贖出那些物件,將曹顒送回去。他不是窮凶極惡之人,這幾日也是擔驚受怕。想通了這些,他覺得身子都輕了許多,收拾了銀票銀兩,離開了賭場,不想早已經被人盯上。在回客棧途中,就被人用錘子刨了後腦勺,倒地時流出紅紅白白的,人已經不行了,屍體被拉進一輛馬車。

作案的是在賭場混日子的兩個地痞,看出顧三是外鄉口音,又贏了錢財,就尾隨在後。幾個人搜光了顧三身上的財物,連夜將他屍首綁了石頭沉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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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顒被逼喝了迷藥後,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過來。客棧老板與小二已經黑著臉等著,這這間屋子的大人不回來,隻剩下個病孩子還是啞巴,都覺得晦氣。曹顒隻覺得這是個脫險的好機會,就用手指在床沿子上寫字求助,偏偏客棧中隻有賬房是識的字的,老板與小二都是睜眼瞎。

兩人見這個小啞巴比比劃劃的,狀似瘋癲,最後才雙目無神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都擔心他死到客棧中,到時候要經官司、惹幹係,就悄悄地抱著他,從後門扔到馬路上。

曹顒又驚又怒,心中忍不住要罵老天爺,莫名其妙害得他穿越不說,日子還不讓人過消停。看各種故事說中,別人穿越要麽成就一番霸業,要不也是封侯拜相的,偏偏自己的小命老是這樣懸著。

曹顒衣服破舊,往來的路人就當了是小乞丐,好心的也扔兩個大錢。隻可憐曹顒隻能夠躺著,連爬起來去買個饅頭的力氣都沒有,餓得兩眼發花,隻覺得眼前的景物都轉啊轉的。他正哀歎自己是不是餓死的第一個穿越人呢,有人將半塊棒子麵的窩窩頭塞到他手中。

曹顒來不及多想,手上動作已經將窩頭送到嘴邊,三口兩口地吞到肚子裏。

“哈哈!吃得到歡,能吃就行,看來隻是餓到了,沒太大毛病!”一個中年乞丐站在一邊說,方才就是他將窩頭塞到曹顒手中。他彎下腰,將曹顒身邊的幾個銅錢撿了,在嘴邊吹了吹,塞到自己懷裏,然後又將曹顒抱起,嘴裏嘟囔著:“雖是個小啞巴,長相到清秀,看著怪叫人可憐的!”

曹顒見那中年男人五大三粗、手腳具全卻甘為乞丐,心裏知道不是好人,但小身子酸軟得無力反抗,隻好任由著那人抱了。聽得那人又道:“好劣的麻藥,約莫十個大錢一包!”

曹顒以為那乞丐要收自己做小乞丐,每日下任務什麽的,沒想到事情發展卻出乎意外。那乞丐次日不知從哪裏翻出一身粗布衣裳換上,雖然顯得舊了些,卻幹幹淨淨的,又去街頭花幾個銅錢新剔了頭。看起來就是尋常老百姓,哪裏還有半點乞丐的模樣。

那中年乞丐收拾妥帖後,抱著曹顒到了碼頭,用五百錢的價格搭乘了一條去杭州的貨船。期間,也有夥計上前來搭話,那男人隻說是兒子病了,要去杭州靈隱寺祈福。

曹顒身上的力氣一點點的恢複,隻是嗓子還始終未好。在船上無路可逃,他隻有忍下來,想著到杭州再想辦法。

*

兩天後,貨船到了杭州碼頭。那中年乞丐抱著曹顒下了船,叫了馬車直奔靈隱寺。那車夫隻當他們是尋常香客,絮絮叨叨到地說了不少靈隱寺的事,再過幾日就是地藏王菩薩的壽誕,到時寺裏要舉行大法會,這兩日很多外來客人都是奔靈隱寺去的。

到了靈隱寺附近,那中年乞丐打發了車夫,沒有去寺廟裏,而是抱著他去了不遠處的一戶人家。裏麵十來個人,除了幾個精壯漢子,就是幾個殘疾孩子,斷胳膊、斷腿的,模樣都很淒慘。

曹顒不是傻子,知道自己這時掉了狼窩,滿眼的恐慌。

這乞丐看起來與那些漢子都是熟識的,被那些人稱為“二哥”,看來在眾人中還有點身份地位。他見曹顒戰戰兢兢的樣子,衝著一個叫“老七”的壯漢奴奴嘴。

那個老七“嘿嘿”地走上前,蹲下身,抓起曹顒的小腿,向上一折,就聽“卡吧”一聲,骨頭已經被生生地折斷了。

曹顒沒等掙紮,就痛暈了過去。那老七像是樂在其中,吹了吹自己的手,很是享受,抓起曹顒的另外一隻腿,如法炮製。曹顒被生生地痛醒,那地上躺著的那幾個孩子唬得“嗚嗚”地哭起來。那老七向他們一吱牙,他們嚇得立即止了聲。

那二哥嘴裏咬了半根黃瓜,衝老七豎了豎大拇指:“兄弟,哥子真是佩服你,斷骨不傷筋,這也是好本事。等這幾個大了,若是不殘廢,相貌好的賣到象姑館去,差點的賣做小廝,還能夠值兩錢兒!”

第八章乞兒

鷲嶺鬱迢嶢,龍宮鎖寂寥。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

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

待入天台路,看餘度石橋。

————————唐8226;宋之問《靈隱寺》

靈隱寺位於杭州西湖西北飛來峰與北高峰之間靈隱山麓中,是江南香火最盛的古刹,始建與東晉年間,至此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曆史。前年春天,康熙皇帝第三次南巡時,就曾到靈隱寺祈福,並且親筆提了“雲林禪寺”的匾額。

眼下是七月下旬,再有幾日就是地藏王菩薩聖誕。地藏王菩薩,在佛教中又被稱為幽冥教主,是掌管陰司的菩薩。他的聖誕,宜立資助超脫十萬一切孤魂的願,因為各地香客趕來行善做法事的人就不可勝數。

那將曹顒帶到杭州的乞丐,姓邢,本是蘇州坊間的潑皮無賴,結交了幾個兄弟,在眾人中排行第二,打著乞討的幌子,弄些不幹不淨的錢財。靈隱寺的各種佛誕,這些潑皮都是次次不拉的,不僅拐來孩子,弄殘了乞討,還撿落單的香客謀財害命,隻因每次犯案後都要換地方,因此至今仍逍遙法外。

*

曹顒到杭州的第二日,就開始了在靈隱寺的乞討生活。他的身子本不好,折騰了幾日,轉輾千裏,又被生生折斷了腿,就發起高燒來。

邢二將曹顒放在西湖通往靈隱寺的必經之路上,自己跪在一旁。用袖子揉眼睛。袖口上塗了生薑,辣得眼睛紅紅腫腫,與地方躺著的病孩子呼應著,真像對落難父子。

大人哭得可憐,孩子模樣淒慘,使得來拜佛的行人大發善心。一日下來,銅錢、碎銀加起來就有六、七兩銀子。

*

日落後,邢二回到老巢,其他幾個兄弟也收入頗豐。老七買了一包饅頭,扔到地上,算是幾個孩子一日的的飯食。這些孩子都是他們騙錢的工具,總不能夠就這樣死了。除了發著高燒昏迷著的曹顒,其他孩子都像小狗似地爬過去,用髒兮兮的小手抓上一兩個饅頭。

潑皮們留下兩人,其他的都拿了今日乞討來的錢財嫖賭去了。屋子裏有個年紀與曹顒相仿的小男孩,小臉髒兮兮的,黑的不成樣子。他被那些人折斷的是右胳膊,左手還算完好,護著兩個饅頭,做到曹顒身邊。

曹顒燒的說胡話,偏又嗓子發不出聲音,張著嘴巴一閉一和,模樣古怪可憐。那孩子心腸軟,隻當曹顒想吃東西,撕了小塊饅頭塞到他嘴巴裏。曹顒迷迷糊糊的,哪裏咽得下。那小男孩又取了個大碗,用冷水泡了饅頭,一點點的放到曹顒嘴裏。

曹顒雖病著,也知道饑餓,胡亂地咽了下去。

其他的孩子吃完各自的饅頭,就盯著那個小男孩手中的。那小男孩瞪了大家一眼,掐著腰:“想打架嗎?”眼睛瞪得溜圓,像個要戰鬥的小公雞。

其他的孩子看來是吃過這男孩苦頭的,不敢放肆,隻好吧唧吧唧嘴巴,咽了口吐沫了事。

那男孩喂了曹顒吃了大半個饅頭,自己吃了剩下的。

曹顒吃了東西,慢慢清醒過來,腿上傳來劇痛。雖說是兩世為人,但他哪裏受過這樣的苦頭,疼得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他閉上眼睛,心中無比憤恨,發誓若是逃離這裏後,一定要親手殺了這幾個潑皮無賴。又開始恨起顧三與曹寅來,兩人一個貪財,一個是蠢蛋。突然,感覺到臉上有粗布輕輕拭去他的眼淚。他睜開眼睛,一張黑乎乎的小臉出現在眼前。

那男孩見曹顒醒過來,有幾分不好意思,用沒有斷的那個手撓了撓後腦勺。曹顒記得方才有人喂自己吃東西,見那男孩身邊放著個空碗,裏麵還殘留著點類似麵糊的東西,知道是他了,心中很是感激。

雖然醒過來,可曹顒隻有一個感覺,就是疼,想著這輩子或許就要做個瘸子或啞巴,他恨不得就這樣死了。不過,又怎麽甘心就這樣死了,上輩子已經夠短命,這輩子才活了這麽幾天。

不行,要活著,曹顒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燒得非常厲害,要想法子自救,那些潑皮是指望不上的。

那男孩見了曹顒的動作,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呀,燒得厲害!”

曹顒嗓子幹得要命,做了個要喝水的動作。那男孩倒也伶俐,用碗裝了大半碗水來喂曹顒。

曹顒的眼淚都要出來了,隻覺得此刻這個孩子比老太君還親。喝完水,曹顒又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那男孩應該是照顧過病人的,用水投了塊破布,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額上。

曹顒已經疼得麻木了,覺得額頭上舒服好多,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那小男孩見他睡熟了,才蜷在他身邊,閉上了眼睛。

*

江寧,織造府。

距離曹顒出事,已經過了十天,曹寅急得兩鬢添了不少白發。當時陸路追蹤無果後,他與莊常就想著顧三是不是走了水路,詳細打探,真的打聽出那天中午有個與顧三身高模樣差不多的男人抱著個病孩子去了蘇州。

曹寅親自帶人,快馬加鞭地到了蘇州,在各個當鋪、賭館打探,隻尋到了些蛛絲馬跡。曹顒的配飾贖了出來,他也知道顧三在賭場贏了錢,可線索到此為止。直到幾日後顧三的屍體從水塘裏浮出,他才知道顧三死了。李家也得了消息,曹李兩家的家丁護院,撒網似的在蘇州城鄉搜尋,仍是一無所獲,曹顒的下落成謎。

李氏擔心兒子,已經病倒。老太君那麵還瞞著,隻當孫兒是在蘇州親家母處,整日裏要念叨著幾次。

莊常知道曹寅表麵上沒什麽,心中定時急得不行,畢竟是三十多歲才生養的獨生子。他有心動用通政司的力量,可知道曹寅為人方正,絕對不會同意這種徇私行為的,就偷偷地在給皇帝的秘折中提到此事。康熙皇帝南巡時,見過曹顒的,當然知道曹顒這個嫡孫就是孫氏老太君的命根子,就算不看在曹寅麵上,看在孫氏老太君麵上他也會上心。

*

杭州,靈隱寺。

或者真是“老太爺餓不死瞎家雀”,曹顒的燒慢慢地退了。他在心中自嘲,看來人真是不能夠嬌慣,這個小身子在江寧織造府錦衣玉食的,中了暑就能夠送了命讓自己附身,而到了杭州殘疾了身體,每日裏一個饅頭半碗清水還活的好好的。

斷骨處的傷口潰爛發炎,血肉模糊,兩三天後曹顒竟然在傷口處看見白白的蛆蟲,惡心的幾乎要吐出來。不過,想著前世看過介紹,這個蛆蟲吃掉腐肉,有益於傷口平複,便任由這些小東西四處拱啊拱,直到感覺到肉疼了,才把它們拿開。

一日一日,乞丐的生活是無聊的。曹顒能夠做的,就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變得敏銳起來,望著往來的香客,心中暗下打算。嗓子仍是無法說話,看來想要開口求救是不能夠了。

乞討的孩子中死了一個,聽說就是抱著香客的大腿求救,被香客像踢破布一樣踢開。當天晚上潑皮就在其他孩子麵前,將那孩子的舌頭給生生地拔了出來,然後亂棍打死,屍體沉到西湖裏。

曹顒知道,在這夥人手中,若是自己再不逃跑,就算不死,腿也要殘廢。在夜晚無人時,他就著灶下的火光,用傷口的鮮血在衣襟裏寫了求救的血字。接下來,就是要找到真正的好心人來求援。這個人還不能夠太弱,否則萬一膽小怕事,他就白指望了。

初到這個世界時,曹顒還心存僥幸,以為靠著曹家這個大樹,能夠過幾年安穩日子,竟然離雍正上台、曹府抄家還有二十多年,還不到操心曹家興衰的時候。這十來天的經曆,使得他認識到了靠誰都不如靠自己,也認識到在古代社會,人命如草芥般低賤。摘去織造府公子的頭銜,他與同屋子的那些孩子並沒有什麽不同,都是弱小無力的。

那個照顧曹顒的孩子叫阿平,聽口音就是杭州附近的人。曹顒腿腳不便,每日就是阿平搶了饅頭給他吃,還給他喂水。曹顒看著他,想到曹頌,都是可愛的小弟弟,想著若是能夠順利脫險,定要回報與他。

*

先不表曹顒,單說跟在莊常身邊住在曹家的顧納,第一時間得知了父親的死訊。莊常喜他少年聰慧,不願他因父親的緣故對曹家產生怨恨,因此並沒有隱瞞顧三的真正死因。顧納聽說父親死在賭上,絲毫不覺意外,眼淚都沒有流,隻是說自己畢竟流著那人的血,總要為他帶上三日孝。

從蘇州失望歸來後,曹寅見了顧納一次,除了將他父親的安葬地點告知外,還說了要送他去外地書院讀書的事。他也不是聖人,若是兒子平安歸來還好,若是真有意外,怎麽能夠心境平和地看著仇人之子在自己眼前轉悠。顧納隻是沉默,莊常等著京中的消息,請曹寅少安毋躁。

李氏住在曹荃府裏,日夜淚流不止,眼睛都要哭壞。兆佳氏照看她,妯娌兩個往日那點不快煙消雲散。曹荃見長房子嗣艱難,唯一的侄兒又生死不知,便對妻子悄悄說了,若是曹顒真有萬一,就將自己的兒子過繼長房一個。兆佳氏雖心有不舍,但見李氏實在可憐,就勉強應了。

第九章貴人

因同屋小乞丐之死,使得曹顒不敢輕易向外界求救,怕萬一事情敗露,難逃一死。因此,不知不覺,就到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薩聖誕。

那日,來靈隱寺拜佛的香客比往日又多了幾成,豪商官員、尋常百姓都奔靈隱寺而來。短短半日,邢二討到的銀錢就到了十來兩。邢二心情大好,對曹顒也和氣不少,還花一個銅板給他買了兩個爛桃。

曹顒被日頭曬得口幹,三口兩口吃了一個,剩下的桃子卻放在衣袖中。

到了申時,寺裏的遊客開始下山,上山的行人漸少。因此,當浩浩蕩蕩二三十人上山時,就顯得格外引人注意。來人中,前麵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與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兩人模樣有幾分相似,看起來像是兄弟二人,後麵跟著的都是隨從護衛。邢二見來了主顧,剛想要上前乞討,就被兩個護衛架開。

曹顒望著那兩人,隻覺得模模糊糊地見過,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的記憶。他來到清朝半月,像這兄弟兩個儀態不凡的沒見過幾個。

就聽那少年道:“四哥,那個小乞兒好可憐!”

那青年冷哼一聲:“十三弟,眼見未必為實,市井騙術罷了!”

“四哥”、“十三弟”這兩個現代人絕不陌生的稱呼,看這兩人年紀也相合。曹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隻覺得渾身要發抖,袖子裏的桃子骨溜溜地滾落,正好停在那“四哥”的腳邊。

那“四哥”停下了腳步,看著腳邊的桃子。曹顒見他手腕上戴著一串著佛珠,心下更安,用胳膊支撐著,爬到那人腳邊。他背對著邢二,將寫了血字的半塊衣襟塞進“四哥”的靴子裏,然後才撿起那個桃子。

邢二開始以為曹顒要求救,已做好了逃跑的打算,見他隻是撿桃子,放下心來。

那“十三弟”見曹顒的樣子實在狼狽,不忍心,從荷包裏掏出了一個銀元寶,扔在他麵前。隨後,他們一行就又往靈隱寺去了。

直到拐了個彎,那青年才停住了腳步,叫了身後兩個護衛,命他們盯住方才乞討的一大一小。吩咐完後,他才俯下身,從靴子口裏拿出那塊碎布。

天可憐見,算是曹顒福大命大,剛剛過去的一行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兩位。四阿哥胤禛與十三阿哥胤祥。原本康熙皇帝想要南巡考察河務,因太後身子最近不好,就派了兩位皇子到江南。兄弟兩個忙完差事,正趕上地藏王菩薩誕辰,就到靈隱寺來上香。

那塊碎布,三四個成人巴掌大小,上麵是暗紅色的血字:

江寧織造府,曹寅,千兩白銀,顒留。

不僅四阿哥變了臉色,連十三阿哥見了那血字,都覺得震驚。那血字分外清晰刺眼,使得那塊碎布像漿洗過似的,不知寫字的人描繪了多少遍。

血字沒有交代前言後語,這也是因為曹顒才上了學堂幾日,認識繁體字已經勉強,更不要說寫。這“江寧織造府”幾個字因為是大門前掛著,硬記下來的。

前年康熙皇帝南巡時,四阿哥與十三阿哥都是隨行皇子,兩人都到過曹家。十三阿哥指了那個“顒”字,驚訝道:“這個是曹寅獨子的名字,還是皇阿瑪前年禦口親賜的。”

四阿哥點了點頭:“嗯,曹顒前年是四、五歲,今年應該六、七歲,和剛才那孩子年紀倒也對得上!”

曹寅麵子雖然不大,但是其母“奉聖夫人”孫氏可是連皇帝都要禮敬三分的。兄弟兩個想著方才那孩子的慘狀,直恨得牙癢癢。十三阿哥想要馬上掉頭救人,還是四阿哥想得周全,怕打草驚蛇,走了惡人同夥。直到天黑了,那邢二抗著曹顒,回了老巢,他才派人將院子團團圍住,來了一個甕中抓鱉。那些潑皮對著尋常百姓耍狠還行,對著這些宮廷侍衛就有些關公門前耍大刀了,三兩下就被製得服服帖帖。

四阿哥與十三阿哥進了屋子,見滿地爬著的殘疾孩子,觸目驚心。曹顒見來了救星,知道自己苦盡甘來,雖然知道丟臉,仍忍不住紅了眼圈。

堂堂省府治下,西湖岸邊,靈隱寺外,竟藏著這樣一個惡人窩點。十三阿哥抽出護衛的刀,想要砍了那幾個無賴,被四阿哥止住。四阿哥走到曹顒麵前,附身將他抱了起來,輕聲問道:“你是曹寅之子?”

曹顒大力地點了點頭,四阿哥又問:“你是怎麽來得杭州?”

曹顒指著邢二,張了張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阿平見來的這些陌生人看起來麵相凶狠,但卻製服了那幾個折磨他們的潑皮,膽子就大了幾分,在旁邊說:“他是啞巴,是邢二幾天前拐來的,好像是從蘇州過來的。”

四阿哥拿出一塊幹淨帕子,給曹顒擦淨了小臉。曹顒畢竟是從小養成的細皮嫩肉,雖然臉上被曬傷,但脖子上仍是白皙如舊。這些人除了涉嫌綁架曹家公子外,還涉及地方吏製,兄弟兩個不好逾越,就寫了個手書,派人將幾個潑皮送到杭州府關押。孩子們大多帶著傷病,又叫人將他們送到醫館。

別人還好,那個阿平是曹顒立誌要報答的,因此牽過四阿哥的手,在上麵寫了個“恩”字,又指了指阿平,眼巴巴地看著這個未來的雍正皇帝,希望他能夠明白自己的意思。

四阿哥點了點頭,果然叫人留下了阿平,而後帶著兩個孩子到了兄弟兩個駐腳的驛站,又請隨行的禦醫為兩個孩子診病。骨折還好,都沒有傷到筋,養個旬月就會好,曹顒的嗓子卻是用藥燒壞的,想要恢複不容易,江南這邊的藥品也不足。

兄弟兩個一邊派人給京城送信取藥,一邊派人去江寧曹家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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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顒被從裏到外收拾得幹幹淨淨,斷腿也被接上,躺在床上如做夢一般。想起這幾日地獄般的生活,他忍不住渾身發怵,真他媽想大哭一場。

四阿哥與十三阿哥領著阿平進來,看了看床上躺著的曹顒,又看了看阿平,都是好相貌,像是兄弟兩個。

阿平見到曹顒,放下十三阿哥的手,跑到床邊,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說:“我的傷就快好了,你也要好起來!兩位爺說你是什麽織布大人的公子,那收我做個小廝可好?我沒有爹娘,不知道投奔誰去!”說到後來,聲音已經低不可聞。

曹顒搖了搖頭,笑著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腳,又指了指阿平與自己。阿平以為曹顒不肯收留自己,眼淚應經要出來,四阿哥開口道:“他說,不要你做小廝,要你做他的手足,你們兩個做兄弟。”

阿平不敢相信,瞪著圓圓的眼睛望著曹顒,見曹顒笑著點頭,才歡呼道:“我有哥哥了,我有哥哥了!”

曹顒帶著笑,心裏卻是震驚加稀奇,眼前這成熟穩重帶著濃濃人情味兒的四阿哥與那個傳說中的冰塊臉皇帝完全不搭調。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是什麽樣的經曆,讓這個一心向佛的皇子變成抄家皇帝?真是,無法想象。

雖然曹顒從江寧到蘇州輾轉四五百裏,從蘇州到杭州又是四五百裏,實際從杭州到江寧最近的官道隻需六百裏。四阿哥派出的人,一路上換馬不換人,到第三天早上就到了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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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失蹤半月,曹寅已經開始絕望,哪兒想到峰回路轉,竟然有了下落,而且已經被兩位阿哥救出。他見那送信的人倦怠之極,叫人帶下去在客房安置,然後將衙門與府裏的事情托給莊常,又去內宅對老太君講了出公差去杭州,提到若是回來不匆忙的話,說不定會接回妻兒。

老太君半月沒見孫子,正想得慌,聽說可能要接回來,臉上多了不少笑模樣。曹寅又去西府二弟家看了妻子,告之兒子的下落,既然與兩位阿哥在一起,再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叫李氏寬心,幾日後就帶回來。

安排好一切,曹寅帶著幾個下人出城,一路趕往杭州。那送信的人傍晚睜眼時,曹寅已經走了半日。那人才想起,還沒有對曹寅提到曹顒受傷之事,忙向曹家的管家告辭,返回杭州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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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知府衙門。

知府石國柱看著手中的供詞,忍不住渾身發抖,如此一幫不起眼的地痞流氓,短短三年就害死人命十八條,其中超過半數在杭州府內,西湖邊上他們陳屍的地點已經尋到,共起獲大小骸骨十一具。

若是尋常破獲這樣的大案,一個大功是跑不了的的,可是眼下石國柱卻如坐針氈。三年,正好都在他的任期內,追究起來他這個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別說是升遷,怕是想不降級都難。想起這些,他臉色愈加陰沉,心中不免嗔怪兩位阿哥多事,好好的遊山玩水罷了,何苦要給他填堵。

本想要動些手腳,因中間牽著到兩位阿哥,石國柱隻得歇了心思,馬上提筆寫了封信,叫人快馬送往京城。

這石國柱雖品級不高,卻是皇太子妃的族叔,算是皇太子的門人,所以才想著送信給皇太子,請他幫忙在京中說情,看是否能夠免除這次責罰。

*

杭州驛站,曹寅帶著幾個隨從風塵仆仆地趕到,請外麵的侍衛通傳。

四阿哥與十三阿哥聽了,親自到門口迎接。曹寅甩了甩袖子,口中道:“奴才曹寅見過四阿哥、十三阿哥,兩位爺吉祥!”

四阿哥小時候跟著曹寅學習過騎射,不願受他的大禮,親自攙起來道:“東亭師傅客氣了,快快請起!”

十三阿哥兩年前雖見過曹寅幾麵,但當時有康熙在,不敢放肆,眼下就忍不住問道:“聽說你創下的九連射至今無人能夠超越,你真是騎射雙絕?”聲音中帶了幾分質疑。難怪他會發問,曹寅本來就略顯文弱,又因多日擔心兒子顯得很是憔悴,絲毫沒有武將的勇猛之風,更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四阿哥性格頗為嚴謹,見十三阿哥如此失禮,出聲嗬斥:“十三弟,不得無禮!”轉頭又對曹寅道:“東亭師傅,還是先見見令公子吧,也能夠心安些。”說完,掉頭領路。

十三阿哥知道自己開口的不是時候,這曹寅的兒子都成了那副模樣,當父親的自然沒心情談別的,抓抓頭乖乖地跟在四阿哥身後。

曹寅見到曹顒的那刻,不禁快步上前兩步,來到床邊,心中絞痛。雖然也想過兒子可能會遭些罪,但是見到滿臉黑斑(曬傷)、斷了兩條腿的曹顒,他心中滿是惱怒,抓著兒子的兩個小胳膊,說不出話來。

曹顒聽到有人進來,見是曹寅跟在兩位阿哥後,不禁有幾分氣,不是說曹家在江南勢大嗎?為什麽他這個兒子丟了半個月,這個便宜老爹都沒找到,若非如此,自己也不用受這斷骨之痛。因此,竟是沉默不語。其實,即便他想說也說不出,嗓子雖然已經在調理中,但沒有十天半個月的還發不出聲音。

房間裏一片沉寂,最後還是四阿哥開口,將邢二的供詞簡單說了下。曹寅這才知道前些日子在蘇州遍尋不著的原因,兒子竟是被惡人拐帶到杭州。若是沒有遇到二位阿哥,自己的兒子就要、就要……曹寅想起來一陣後怕,看著曹顒的目光越加慈愛。

曹顒看到曹寅兩鬢多出的白發,知道不應該遷怒他,可憐天下父母心,又想到上輩子的父母親人,眼睛更加酸楚,卻不願意在眾人麵前落淚,閉上眼睛假寐。或者是身子乏的緣故,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第十章讀書

杭州,知府衙門。

石國柱一陣慶幸,幸好自己沒有動什麽心思,留了那幾個潑皮的性命,否則就要得罪曹家。雖然曹寅的職位比他品級低,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天子幸臣。曹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哪裏是他們這種流水的官兒能夠得罪得起的。想到那幾個潑皮拐帶的孩子中,竟然有曹家的公子,石國柱是一陣後怕,若真出現點閃失,自己的仕途怕是到頭。心裏雖胡思亂想著,臉上卻是一片肅穆,先是衝曹寅抱了抱拳:“曹大人,請!”

原來是杭州府正要審理邢二等潑皮拐賣孩童一案,曹寅坐在石國柱左手邊旁聽。

曹寅來到杭州已經幾日,原本以為能夠帶兒子回江寧,但給曹顒診治的禦醫說了旬月內不可隨意移送,怕斷骨愈合不好。曹寅沒有辦法,隻好打發人回江寧送信,對老太君當然另有說辭,提到京城的兩位小主子到江南,自己帶著兒子隨行,過段時間再回江寧。對著李氏那裏,則請她趕來杭州照顧兒子。

*

北京,紫禁城,乾清宮,東書房。

康熙皇帝手裏拿著紫毫毛筆,在書案上鋪開的一張宣紙上圈了一個字“衸”,然後仍下毛筆,臉上看不出喜怒。

乾清宮總管太監梁九功在一旁侍候著,心裏直犯嘀咕,不知道萬歲爺是怎麽了,早先半月就開始惦記密貴人肚子的動靜。密貴人王氏雖然是個漢人,娘家沒什麽勢力,隻有個表兄擔任蘇州織造,但這幾年卻很是受寵,前幾年接連產下十五、十六兩位阿哥,昨兒夜裏又產下十八阿哥。早晨送來的折子,好像是去巡視江南河務的兩位阿哥上的,難道是江南有了什麽不順不成。

梁九功隻敢想想,是不敢隨便發問的,先皇順治爺在內宮掛著的“宦官不得幹政”的鐵牌子可不是玩的。侍候皇帝四十來年,他當然知道自己該守的本分。

或許是察覺屋子裏太沉寂,康熙皇帝揉了揉額頭:“本來添個阿哥,朕心大慰,可想到曹家的事,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聽著康熙閑話家常的口氣,梁九功斟酌著道:“曹家的事,莫不是‘奉聖夫人’的身子不好,萬歲爺實在惦記著,派下去兩個禦醫可使得。”

康熙點了點頭:“孫嬤嬤快到古稀之年,這個主意好,明兒命內務府選兩個老誠的派過去,還有這個折子上提到的藥物,都收拾出來派人快馬帶到江寧去。”說到這裏,歎了口氣:“這個曹寅,過於刻板了!”話雖這樣說,但其實心中還是比較寬慰的,曹寅不以權謀私,對自己忠心耿耿,不愧是自己最依仗的臣子。隻是家事不平又如何處理公務,想想曹寅已經四十多歲,隻有這點骨血,萬一真有閃失,連他這個做主子的都不忍,更不要說快到七十的孫氏。幸好,發給莊常同意動用江南通政司的渠道尋找曹顒的手諭不幾日,就又收到四阿哥、十三阿哥兩人的折子,曹顒已經被救下。

對於曹寅的這個獨子,康熙是有印象的,前兩年南巡時見過一麵,粉雕玉琢般的一個小男孩,和十六阿哥一般大,這點兒大的孩子,就被壞人拐帶了半月,還斷骨失音,怎麽不讓人惱怒?杭州府是做什麽的,朗朗乾坤竟然容這般惡人橫行?還有浙江巡撫,前些日子還上折子說“百姓安居樂業、盛世太平、民漸富足”。若是這樣的案子發生在窮鄉僻壤,倒還能夠為他們開脫,發生在省府杭州,兩人失察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

杭州,曹家別院。

這裏距離靈隱寺不遠,是曹寅新置辦的宅子,畢竟曹顒需要養傷的日子還久,住在驛站或客棧都不方便。

曹顒雖仍是不能夠言語,但卻不耽誤聽消息,知道邢二那幾個潑皮已經被判了斬監侯,等著刑部的批文下來,就要行刑。算來,他來到這個世上差不多滿一個月,其間生死流利,輾轉各處。都說“人間天堂,地上蘇杭”,對曹顒來說,這兩地的生活卻是地域般的磨難。

躺在床上,曹顒更多的是想著以後的生活,再也不想有這樣的經曆,再也不想任由別人掌控自己的生死。他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一定要強壯起來,一定要能夠自保,不想二十來歲就死了,不想被抄家滅族。他眯了眯眼睛,實在不行,再過兩年就開始攢錢,大不了雍正登基後去歐洲或者美洲。康熙四十年,是公曆多少年,美國殖民地開始了沒,要不自己招募雇傭軍開辟殖民地去,真是讓人想入非非。

“哥哥,哥哥,有茯苓糕吃!”小孩子愉快的聲音。

曹顒扭頭看去,一個小丫頭手中端著一瓷盤,上麵放著各色茯苓糕,跑到床邊來獻寶。後麵跟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媳婦子,嘴裏嘮叨著:“哎呦,萍小姐,還是奴才端著吧,看摔了!”

萍小姐,說起來不是別人,就是曾幫助過曹顒的乞兒阿平。前幾日,在驛站時,大家就都覺得奇怪,阿平雖然擦了髒兮兮的小臉,卻怎麽不肯叫人幫著洗澡,還是自己躲在屋子裏胡亂洗過換的衣服。因大家都惦記著曹顒的身體,沒有太過在意。等到這邊新宅子,曹寅怕新買的仆人不上心,就傳話這邊曹家鋪子的掌櫃,叫他找來幾房知根知底的下人。其中,張根家的被曹寅指派照顧阿平,就是曹顒眼前這個三十來歲的媳婦。

阿平才七歲,比張根家的三兒子還小兩歲,張根家的自然沒什麽避諱,帶著兩個小丫頭把阿平從裏到外拾掇了一遍,這才知道這個皮猴似的淘小子竟是位小姐。

曹寅從四阿哥那裏聽說過阿平與兒子有恩,起先並沒太放到心上,等到看過了與曹顒一起落難的那些孩子,詢問兒子那段生活的詳情,這才知道阿平實在是算得上兒子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對阿平多了幾分感激之意,知道她是小姑娘更加憐惜,以為她是被拐來的,就派人按照她說出的線索,尋覓她的父母親人,結果卻令人驚愕。

這個小丫頭是杭州府下轄的淳安縣人,父親姓劉,是個木匠,母親季氏,兩年前病故。這季氏本是臨縣大戶人家的丫鬟,因主母不容,打發人牙子賣出來的,當時已經有了身孕。

這劉木匠沒花幾兩銀子,就得了個俊秀媳婦,本來還以為是祖宗開眼,等到知道是買一送一時,季氏的肚子已經大得掩不住懷。劉木匠開始沒了好臉色,幸好家中沒有公婆,季氏陪盡小心,總算日子還能夠對付過著。幾個月後,季氏產下一個女嬰,起名萍。劉木匠養了個便宜女兒,自然是老大不樂意,每每喝過酒後,就開始打罵季氏。季氏沒幾年病故了,劉木匠想要娶填房,缺少聘禮,就將劉萍八兩銀子賣給了人牙子,後來不知怎麽輾轉落到邢二一夥人手中。

生母死,養父無情無義,這小劉萍的命運坎坷,除了曹家,真是沒有安置的地方。更何況,她的生父不是別人,正是曹寅的弟弟曹荃。

曹寅查到這些時,有些惱,又有些慶幸,惱弟媳婦兆佳氏心毒,竟然私下賣掉有孕的通房丫頭,慶幸這孩子因禍得福,能夠與親人相遇。原本想寫信告之曹荃實情,但他知道這個弟弟性格怯懦,怕是不好出頭。即便小丫頭回到那邊府裏,在嫡母兆佳氏的淫威下,怕也沒什麽好日子過。想到這裏,他隻好將另想周全的法子,反正是親侄女,同親女兒又有什麽分別,借個報恩的旗號,養在自己名下也好。

劉萍還小,哪裏懂得曹寅的心思,隻是見曹寅慈愛,心裏也親近他。

對於弟弟變成妹妹,曹顒雖然有點意外,並沒有怎麽放在心上。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是自己的小恩人,以後好好回報就是。盡管還需要臥床一段日子,但他不願意再浪費時間,比劃著叫人拿來好多書。繁體字寫著吃力,可七七八八的也認識多半,連著上下文,連蒙帶猜,閱讀起來沒什麽影響。武藝是要學的,卻也不能夠成為愚鈍的武夫,在大多時候,動腦比動手更容易解決問題,這個道理古今同。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曹顒臉色的曬傷好了,死皮褪去,漸漸又恢複粉底雕玉琢的模樣。曹寅卻發現,兒子變了,以往整日裏精靈古怪,見到自己老鼠見貓般恭順;如今卻流露出不合年齡的沉穩,開始喜歡讀書,神情卻沒有過去的恭順,而是略帶幾分疏離。

曹寅雖拉不下臉來對兒子軟語溫存,但私下裏卻對這個兒子緊張的很。小孩子喜歡吃的,小孩子喜歡玩的,接二連三地買到府裏,期待能夠哄曹顒開心些。

曹顒正沉迷讀書,哪裏有心情學著小孩子裝乖弄巧。這次綁架的經曆,他也算是因禍得福,至少以後不用再扮演記憶中的小曹顒。經曆這樣的曲折流離,小孩子心性大變也說得過去。如今他記憶力實在駭人,一頁書翻過兩次就記得差不多。不知是這個小身體天賦秉異,還是閻王爺害他穿越給的補償。

曹顒心中帶著幾分稀奇和幾分得意,看來實在不行自己長大後就去考個狀元,然後混個翰林院編撰什麽的,日子清閑省心,也是不錯。一邊想著,一邊懊惱自己的歲數,看那些YY書中,別的主角穿時大多都是成人,即便是嬰兒穿的,也自小就不同凡響,五六歲時就能夠呼風喚雨,積聚一些勢力。偏偏自己倒黴,過來後還沒享什麽福,就把各種苦頭先吃了一遍。

曹顒對那些玩具、吃食不屑一顧,就便宜了劉萍。隻是小丫頭心地善良,不吃獨食,每次好吃的都要留一份給曹顒送來。都是甜甜膩膩的,哪裏合曹顒的口味,不過是看在小丫頭麵子上,嚐兩口哄她開心罷了。

曹寅查看兒子看過的書籍,見上麵生僻的字句都做了標識,知道兒子確實在認真讀書,心裏半喜半憂,喜的是他不似過去那樣頑劣,憂的是這哪裏還有半分七歲童子的模樣,如同小大人般,整日裏沉迷書海,時而眉頭緊縮,時而嘴角含笑。不管心中如何想,曹寅還是禮聘了一個學識淵博的老夫子,到別院這邊給曹顒講書。

那老夫子姓宋,雖然沒有走仕途之路,卻是一身真才實學。其父宋斌臣,是明末清初的大書法家,不願做官,詩書傳家,過著隱居生活,漸漸淡出世人視線。曹寅掌握江南各處的情報,自然知道宋家的底細。原本,想著借機請宋斌臣出山,但其已經是八十高齡,臥床好幾年,隻好費勁心思請了他的長子。

調理了幾日,曹顒的嗓子已經好了不少,“這”、“那”、“何解”等一個字、兩個字的也能夠說出來。宋夫子教過幾個學生,像曹顒這樣好學又聰慧的卻是頭一次遇到,自然也使出渾身解數。曹顒絲毫不覺得吃力,隻覺得學海無涯,好像是開辟了另一番天地,與自己上輩子所學有所不同。

除了給曹寅講解四書五經外,宋夫子還開始指導曹顒的書法。作為一個現代人,曹顒的書法算是弱項,可是他每日書寫上百張大字,其專心致誌的模樣讓宋夫子暗暗讚歎。

來曹家別院講課期間,宋夫子還帶了一個童子來過兩次。那童子比曹顒大一歲,其父鄭之本是宋夫子的首徒,名分上卻算是曹顒的師侄。

對於那個大腦門、頭發稀疏的小孩,曹顒起先並沒有留意,但聽了他的名字後,卻是稀奇得不行。這孩子的名字是鄭燮,莫非就是乾隆朝赫赫有名的“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想想還真差不多,鄭板橋號稱“詩、書、畫”三絕,“詩、畫”暫且不論,既然能夠得到書法大家的指導,“書”上能夠有所成就也在情理之中。

或許是年紀尚小的緣故,小鄭燮並沒有露出什麽與眾不同的模樣,對待小師叔恭恭敬敬的。曹顒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覺得實在無趣,打發劉萍帶他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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