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拍房“撿漏”陷阱中,都是剛需們的血淚

文丨李丹

編輯丨盧枕

買法拍房的人越來越多了。

2024年全國住宅類法拍房掛拍31.9萬套,成交11.7萬套。而在兩年前,掛拍數相差無幾,成交還隻有8.1萬套。

當阿裏法拍房五年激增187倍的數據刷屏時,無數攥著血汗錢的剛需購房者湧入這片"撿漏天堂"。他們懷揣著用市場價七折買下房產的期待,卻在魚龍混雜的法拍江湖裏撞得頭破血流——有人被中介哄騙繳納高額"盡調費"後房源突遭撤回,有人因輕信"包清場"承諾陷入長達兩年的騰房拉鋸戰,更有人在層層疊加的服務費中發覺最終成交價竟高於二手房市場。

這個本應打破信息壁壘的行業,正在被野蠻生長的中介異化為新的圍獵場:從虛構房源、偽造風險評估到操縱競拍節奏,每個環節都可能暗藏收割的鐮刀。當"解決信息差"本身成為一種精心構造的套路,誰在法拍房交易的灰色地帶大把賺錢?

剛需湧向法拍房,普通人的避坑焦慮

李偉的"臥底"生涯始於一次精打細算:省下十幾萬中介費,相當於白賺一年工資。

原本,他在杭州做一份HR的工作,每個月工資穩定到手8000元,算上家裏能給的支持,最多能買一套總價值120萬-150萬的房子。他用這個預算看遍了杭州的房子,都沒有滿意的。

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之前聽說過的法拍房。

法拍房2017年開始采取網絡司法拍賣方式,許多人都是這時候才第一次發現,房子可以被放在淘寶、京東上賣,還是以一個低於市場價的價格。當時李偉十分新奇地和朋友聊起,朋友告訴他這事有利可圖,“如果你有資金,前期能排雷,這是能賺錢的”。

很長一段時間裏,購買法拍房更多是出於投資目的。全國範圍內法拍房限購的規定在2021年年底發布,在此之前,“你想買多少買多少,隻要你有錢”。將低價拍來的法拍房,作為二手房加價賣出,是常見的投機手段。

● 2023年10月20日,杭州大幅縮小限購範圍,某樓盤營銷中心內,購房者在沙盤看房。圖源:視覺中國

但在當時,李偉剛工作沒多久,既沒有錢,也沒有買房的打算。直到這一兩年,過了30歲,他迫切地想要成家立業,卻苦於預算不足。

李偉上網搜索,發現除了“便宜”、“撿漏”,法拍房還時常和一個詞綁定在一起——“風險”。

在長沙法拍房中介劉朝的印象中,隨著各地陸續放開限購,以前為了投資的客戶變少了,但為了剛需而買法拍房的人變多了。法拍房究竟是什麽?什麽樣的法拍房能拍?投機客很了解,買剛需的普通人卻未必懂。

在各方麵的宣傳下,公眾過去對法拍房存在的誤解已經有了一些轉變。近兩年,幾乎沒有人再問劉朝“法拍房是不是凶宅”了,而是上來就問“房子能不能過戶,騰房困難怎麽辦”。在對法拍房有了最基礎的認識後,這幾乎是每一個購房者最關心的問題。

在網上搜索法拍房,常見的視頻是這樣的:買受人拿著房本喜滋滋地上門收房,卻吃了個閉門羹。房門前貼著一張白紙,上書:“80歲老人,敲門就倒地”,或是“房在人在,20年租約不可能搬走”。嚐試敲門,隻換來一聲簡單粗暴的“滾”。

如果矛盾更激烈,甚至會出現肢體衝突。幾個大漢之間相互推搡,嘴上也不放過,叫嚷著“再敲門信不信我拿刀砍你”。有時買受人都已經選擇暫時離開回避衝突,還會被住在房子裏的人追到樓道裏,“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哪怕最後軟磨硬泡,甚至用上停水停電、派人24小時進屋同住等手段,好不容易收回了房,打開房門發現原房主把垃圾塞滿了整間屋子,把能砸的家裝都砸了泄憤。

這些或許是最為極端的一些案例。在成都的一位法拍房中介郭斌看來,市場上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房子一點問題都沒有,和正規二手房沒有任何區別。百分之二三十的房子存在一些瑕疵,但也可以解決,可以買。唯獨有百分之十幾的房子,無論如何,碰都不要碰。

但百分之十幾的概率,落在一戶家庭頭上,就是百分之百的災難,法拍房的便宜,需要賭上人生的容錯率。

當騰房衝突、惡意租約、產權糾紛成為碰運氣的概率遊戲,號稱"專業排雷"的中介機構,成了購房者試圖抓住的救命稻草。

在看到網上那些踩雷案例後,李偉動過找中介的心思,但法拍房中介的收費標準要比二手房高出不少,李偉谘詢過幾家,常見的收費模式是,前期一次性支付一筆三到五萬元不等的服務費或定金,在成功拍下房子當天,再向中介支付一筆總金額5%-7%的傭金。按照他的購房預算,付給中介的錢就要十幾萬。

為了省錢,李偉幹脆辭掉工作,轉頭入職了一家法拍房中介公司,成為“臥底”,想要搞清楚法拍房中介到底是怎麽排雷的,學會了就自己去買房。

“我們相當於一家保險公司”

如今李偉的一天大概是這樣的:早上九點,在公司開晨會。十點多散會,和同事們喝茶聊天。中午吃完飯後,上網查看各大拍賣網站今日更新的房源,逐一發給客戶。如果有自己覺得合適的,就去小區踩踩盤。當然和所有銷售性質的工作一樣,絕大多數時間,“還是用來找客戶”。

不同於二手房中介壟斷了房源信息,法拍房的房源更加公開,均能在七大拍賣網上找到。找到法拍房中介的購房者,大多不是不知道哪有房、自己想要什麽房,而是不知道怎麽查、怎麽拍。法拍房中介提供的,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谘詢服務。

如果一上來就說自己隻是要買法拍房,而不了解具體房源,大多出於一個原因,沒錢。

劉朝接待過預算最低的客戶,隻有不到三十萬,在新房和二手房市場幾乎不可能買到房。

郭斌遇到過一位阿姨,一家人曾經生意做的很大,名下有多套房產,後來資金鏈斷裂,房產抵押的抵押,變賣的變賣。不久後丈夫意外去世,隻剩下她和兒子。兒子沒有積蓄,甚至欠了不少網貸,有一個交往中的女友,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女方提出沒有房就分手。

她一天打幾份工攢買房錢,既給人做飯,也幹清潔工,但去新房售樓部看了一圈,錢還是不夠。後來她在網上看到人們都說法拍房能撿漏,於是找到法拍房中介,唯一的訴求就是盡可能少花錢買到一套房子,讓兒子能成家。

說著說著,阿姨就哭了起來。這樣的情況在郭斌的從業經曆中並不少見。每一套法拍房背後都是一段血淚,而每一個來買法拍房的人,或許也都有無法說出口的難處。對他來說,被執行人隻是文書上的一句話,而購房者是坐在他麵前活生生的一個人,“買房的故事永遠比賣房的故事更多”。

● 2023年12月8日,上海,市民被二手房房價吸引。圖源:視覺中國

入職後,李偉最先學到的詞,是“前期盡調”。多位法拍房中介都表示,這幾乎是整個購買法拍房流程中最重要的一步。大到房屋產權有沒有問題,小到原房主人品怎麽樣,都屬於盡調的範圍。

如何做盡調,郭斌認為是公司最核心的機密,“不可能告訴你的”,但劉朝和李偉都認為,法拍房不存在“機密”,“如果要真是機密,房子的信息都不透明,你敢拍嗎?”

盡調這件事,也不存在特殊的渠道和手段,靠的依舊是人力,隻是因為這項工作細致繁瑣,需要時間精力,也需要學習成本,普通購房者很難做到。各項信息分散在各個機構和單位,查稅費要找律師,跑稅務局和房產部門;查案件信息需要與法院溝通;查水電欠費需要找物業……有時,還要拜訪街坊鄰居。

網上廣泛傳播的騰房困難的視頻,在中介們看來就是盡調沒有做好。如果法拍房是原房主的唯一住房,李偉會勸客戶慎重考慮,避免原房主抵觸情緒強烈。而如果出現有老人、孕婦、一大家子一起居住等,一般也會放棄。

顯性的風險之一還有長期租約。一些被執行人會在房子被法拍前簽訂長期十年或二十年的租約,試圖用“買賣不破租賃”來保住房屋。如果查到租約,李偉一般會勸客戶直接放棄。但郭斌覺得這其中存在協商的空間,隻要不是惡意租約,“都是可以談的,無非就是成本問題,加上這個成本買這個房還值不值得”。

如果盡調出現了紕漏,一些中介也需要為此付出代價。郭斌見證過一套各方麵條件都很不錯的法拍房,客戶原本想要參拍,但公司在盡調過程中發現房屋存在租約,同時涉及多次抵押,原房主還吃喝嫖賭欠人錢,最終勸客戶放棄。

拍賣當天,郭斌聽說這套房子被另一家中介指導客戶拍下,等到過戶時,才發現涉及一房多賣,無法過戶。根據合同,中介機構需要原價賠償客戶一百多萬。郭斌不知道這樣一套房子為什麽還要參拍,他猜測,是中介沒有好好做盡調,覺得房子沒有問題。

能不能順利收房過戶,也是劉朝覺得最能看出中介實力,真正將中介分出三六九等的一步。

他將市麵上的法拍房中介分為三類:一是如今所有二手中介也都兼職做法拍房,他們單純從法拍網上搬運房源信息;二是一些普通中介公司,服務費較低,提供前期的盡調,但如果涉及後續騰房交付,不會有明確的賠償的義務和責任,最多通過法院去做協調;三是比較成熟的中介機構,對騰房交付結果負責,精確到哪個時間點不騰房,就以約定好的金額來賠付。

盡管前期盡調能夠排除一些風險,但人的行為和心理充滿不確定性,劉朝時不時就會遇到原房主突然變卦的情況。有時是原房主覺得自己的房子剛裝修,拍賣價太低不願意搬走,那就好聲好氣商量,由中介賠償一部分裝修款。有時是遇上原房主孩子還在上學,表示可以搬走,但要等孩子畢業。劉朝便給原房主找了附近的房子,付了幾萬塊錢租金,找搬家公司,請一家人搬了過去。

這些藏在合同條款背後的斡旋,成了中介真正的生存技藝。至於互聯網上各種用於騰退的“旁門左道”,在實際操作中很少用到。

事實上,法院也一直有騰退的義務。去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指導意見,明確了法院在執行拍賣中的騰退交付職責,嚴禁在拍賣公告中聲明“不負責騰退”。

但中介始終是另一道保險。“你買車要不要上車險?”劉朝這樣理解自己的定位,“我們相當於一家保險公司”,為法拍房的風險做兜底。

還沒拍到法拍房,先被中介坑了

和其他中介一樣,法拍房中介市場成長過程中,也不乏專坑買房人的黑中介。

簽約法拍房中介的第二天,買房人陳晨在微信上收到了中介發來的盡調報告。點開的那一刻,陳晨就覺得自己被騙了。

這是一份31頁的PDF,有6個章節,分別是說明、標的物法院處置情況及基本信息複核、重要提示、競拍建議、貸款政策及所需材料、現場勘探圖片。

他看過法院官網上的拍賣公告,這份報告中除去免責聲明、政策闡釋和流程相關的內容,有效信息基本都來自法院公告。他感到很憤怒,“太水了,我自己不會上網看嗎?”

這是一個位於成都市金牛區的標的物,對比法院的拍賣公告,報告中複核了法院公布的信息,重新梳理了產證、居住、租賃等情況,新增了一些實地勘察的小區照片。但陳晨並不覺得這值得他花3萬元。

回想起簽約的過程,陳晨覺得“滿滿的都是套路”。

起初,他並沒有想買法拍房。他在安居客上瀏覽二手房信息,看到一套位置和價格都很滿意的房子,便聯係了中介。電話中,中介沒有說這是法拍房,而是承諾房子能看,還有備選,先加上微信再說。在微信上得知是法拍房後,陳晨本想作罷,“當時對法拍房還很有顧慮”。但中介每天發“撿漏戰報”,他慢慢也對法拍房的價格優勢心動了。

幾天後,中介邀請陳晨去看房,但在看房前,中介先把他帶去了公司,先是在他麵前打開一個Excel表格,“先在電腦上看看房源,也了解一下我們公司”,再是把他帶進一個小會議室,裏麵除了中介,還坐了一位總監。中介說,如果今天簽約,傭金可以從5%打折到3%。陳晨動搖了,最終簽了合同,交了三萬元的定金。

更荒誕的是,陳晨此刻還沒有購房資格,想在成都買房需要連續繳納12個月以上的社保,陳晨還差3個月,而他最開始看中的那套房子,兩天後就要開拍了。

陳晨提出這點,中介回複說服務期9個月,“在這9個月裏總能給你拍到,等你有資格了再拍”,勸他趁現在有優惠,趕緊下手。

最讓陳晨感到受騙的是,不僅當天他們沒能看成房,在9個月服務期內,中介並沒有實際上帶他看過哪怕一套房。

● 圖源:視覺中國

他在網上分享自己的經曆,認識了一位該中介機構的前員工,在這位員工發給他的內部培訓資料中,有幾份標題為“從谘詢到邀約常用話術”“微聊話術”“接電話流程話術”的文件,裏麵有一句話術是,“看房是我們簽約之後,做盡調裏麵的一項服務內容,簽約了我們是可以在開拍之前單獨讓你看房的”,以此來誘導簽約。

事實上,法拍房中介並沒有帶看法拍房的資質。中介和個人購房者一樣需要打電話向法院指定的輔拍機構預約,由法院統一安排時間。中介向陳晨承諾的帶看,也是看同戶型的二手房。

不過,就算中介真的像話術中寫的那樣承諾,也沒有什麽問題。畢竟合同裏白紙黑字地寫著免責聲明:所有業務條款以服務協議及補充協議載明為準,私下承諾無效。

對於腦子一熱簽下的這份合同,陳晨同樣感到自己被深深地欺騙了,“說實話我們老百姓是看不懂合同的”。他找到中介,表達對盡調報告的質疑,要求對方重新給一份,卻收到一份一模一樣的報告,還說“我們的盡調報告就是這樣”。陳晨要求退款,中介沒有理他。

他又找了律師,想要走法律途徑。律師看過合同後,不建議他這麽做。一是合同中約定了爭議解決走仲裁流程,而走仲裁費用很高;二是合同中並沒有約定更具體的服務標準,按照合同中所寫,乙方以書麵形式向甲方提供《調查報告》,不論甲方是否予以回複,均視為乙方已完成委托拍賣的前期服務,中介實際上完成了服務。

陳晨堅持要提起仲裁,“當時也是頭鐵”。服務費總共才三萬,仲裁費和律師費就花了他九千,最後還打輸了。

想撿漏,沒那麽容易

法拍房的一端是斷供者留下的血淚案卷,另一端是剛需客押注的人生希望。2024年全國法拍房成交11.7萬套,較兩年前激增44%,但每套成交背後,都藏著無數個陳晨式的幻滅與妥協。

2021年,在和法拍房中介對簿公堂的兩個月後,他決定開始自己拍法拍房。他想,如果中介就隻能提供這種水平的服務,他完全可以做得更細致。

陳晨總結出了自己的一套方法:首先當然是看法院的拍賣公告。公告通常會附上裁定書的文件,如果公告寫的很含糊,就拿著案號給法院打電話,不想麻煩的話,就上購物軟件花9.9元請人代查,案件詳情、起訴書都能查到。

接著,就去小區實地走訪,給保安塞包煙,和鄰居聊聊天。如果要查欠費,就直接去物業,“一般法拍房都欠費,物業巴不得有人來給他交上”。最後,如果想看房,就去房源的上下幾樓,請鄰居幫幫忙,看同戶型的。

陳晨2019年來到成都工作,當時他所在的區域房價均價一萬四左右。到了2020年,房價跳到了一萬六七。他眼睜睜地看著房價漲起來,生怕接著還要漲。法拍房一周更新一次,他覺得房源太少了,等不及,同時也在看二手房。

2021年一整年,他都在不斷地看房。國慶期間,他每天睜眼就是開車去看房,一天看一個區,最多的一天看了七八套。

最接近拍下法拍房的一次,他在一場8個人參與的拍賣中出價三四次,出到了170多萬,略低於180萬的市場價。但很快價格被加到了190萬,這超過了陳晨的預算,他沒有再出手。

● 圖源:視覺中國

在看了成都地區那麽多法拍房和二手房後,陳晨有一個模糊的感受,其實法拍房並不像宣傳的那樣好撿漏。

這也符合中介們的觀察。法拍房真正的利差,反而大多存在於那些具有潛在風險的房產中,但普通購房者難以識別這些風險。在郭斌看來,法拍房的定價更加看重樓盤質量,是完全的買方市場,“隻要這個房子好、地段好、稀缺,很多人想上車還來不及,超出市場價很正常”。

在法拍房市場裏,沒有那麽多撿漏神話,有的隻是信息差包裝出的幸存者偏差。

最後,陳晨還是買了一套二手房。陳晨每個月工資到手一萬多,劃走8000元的房貸,生活變得捉襟見肘。剛買完房的一年多裏,他每天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錢、錢、錢。

對於在高位上車這件事,他“買完的每一天都後悔”,但有時他又想到曾經看到的那些法拍房案件:被執行人在房價最高時高杠杆買了房,卻因生活發生變故最終斷供,房子被強製拍賣,但因為折價太多,還不夠還房貸。最終房子也沒了,卻還要接著還銀行錢。

陳晨安慰自己,我還不算最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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