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義烏創業的第180天,27歲的李華低價把采購來的服飾、硬紙箱轉賣給了庫存街。清點了一下賬目,他在自己的社交媒體無奈地調侃:“義烏創業180天,倒貼13萬元,就當是交第一筆學費了。”
義烏,這座以“全球小商品中心”聞名的城市,成為了年輕人的“創業天堂”。
如果在小紅書上搜索“義烏創業”,往往會看到“一夜爆單”、“月入五萬”的各種暴富故事,似乎隻要來了義烏,人人都能賺得盆滿缽滿。
但另一方麵,平台自動關聯的詞條“義烏創業失敗”中,也記錄著無數創業者踩過的坑、走過的彎路和不為人知的心酸。
來義烏搞錢的年輕人,同樣經曆著內卷、迷茫和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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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貿城的“螞蟻商人”
義烏國際商貿城,往往是創業者來到義烏淘金的第一站。
老局在幾年前去過一次商貿城,第一印象是“根本逛不完”。這裏的經營麵積超過640萬平方米,聚集了7.5萬家商戶,服飾、箱包、家電、五金、廚衛、各種工藝品等小商品玲琅滿目,而根據當地人的說法,如果在每個商鋪中停留3分鍾,逛完整個商貿城也至少需要1年半的時間。
第二個突出的感受是便宜。在上海10元3雙的白色運動襪,這裏隻賣7毛一雙;電商平台上幾十元的小家電,這裏可能9.9元包郵;100元放在北上廣深的商場,或許隻夠買一件衣服,這裏卻能湊齊一身行頭。
從表麵上看,隻要從義烏低價拿貨、再以幾倍的價格賣到別的城市,似乎就能輕鬆賺取差價。但是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
31歲的小朱,就是在網上看到“在義烏100元能買多少東西”的帖子來到義烏。實地考察卻發現,商貿城的商品櫃台,往往在醒目的位置貼著告示:“概不零售”。
從杭州來義烏做玩具生意的小王也察覺到,當老板、老板娘們在得知他隻需要200件商品時,頓時態度冷淡下來。最終,他的拿貨價是一件4元,遠高於1.5元/件的批發價,甚至比1688上同款商品的價格還高出兩元。
“商貿城的批發價確實便宜,但老板們有七成都是做外貿生意的,訂貨幾百到上千件才能起批,很少賣散貨。”義烏本地人告訴老局。
在義烏做跨境電商已經十年有餘的卡卡認為,義烏小商品市場競爭激烈,對客源、貨源、銷售能力都有很高的要求,並不是什麽“創業天堂”,反而不利於小成本創業者。
“門檻越高的產品,賣家話語權越大,生意越好做。而義烏的產業大部分都是紅海競爭的微利產品,商家對廠家的議價空間很小,利潤率也並不高。”
“價美物廉”是義烏小商品最大的競爭優勢。而低價背後,則是被壓縮到極致的利潤率。
義烏小商品的利潤率究竟有多誇張呢?以被稱為“吸管大王”的義烏商人樓仲平為例,他創立的“雙童吸管”,每件貨的售價僅為8厘;除去原料、物流、銷售等成本之後,利潤率僅有10%,也就是0.0008元。
盡管利潤微薄,但建立在巨大銷量的基礎上就很可觀了。雙童吸管目前已經占據全國吸管市場的龍頭地位,年產吸管達到7000多噸,年產值超過2億元,每個月至少會帶來40萬的純利潤。
義烏商人們深諳“薄利多銷”之道:賣100根牙簽,利潤隻有1分錢;但如果每天賣出一億根牙簽,就能穩定進賬一萬元。
像這樣靠著隻賺一分錢的生意起家的老板,在義烏被稱為“螞蟻商人”。他們家家戶戶都擁有自己的工廠,把成本降到最低,所以即使幾百個商品隻賺一分錢,也能維持生意運轉。
2
“電商第一村”北下朱
對於年輕人而言,與線下實體動輒幾十上百萬的前期花銷相比,低成本的網絡電商蘊含著更多機會。因此,以直播電商起家北下朱村也成為了不少人的義烏創業第一站。
這裏被稱為“網紅直播電商第一村”,與國際商貿城相距僅2.2公裏,居住著7000多家商戶和5000多名網紅主播,電商從業者超過兩萬人。
村子裏隨處可見“直播網紅培訓”、“直播拍攝基地招租”之類的廣告牌。從清晨起,就陸陸續續有人在街邊、在地下室的倉庫中開始直播;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晚上十點左右才開始散去。
北下朱村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是因為剛好踩中了“直播”和“電商”兩個風口。
2018-2019年,當直播還是新鮮事物的時候,北下朱村就敏銳地捕捉到機會,大力引進和培育視頻直播機構。疫情期間,線上直播迎來了空前的機遇,北下朱村也隨之扶搖直上。
另一方麵,義烏的電子商務產業也在蓬勃發展。根據數據統計,在義烏每 5個創業者之中就有3個在從事電商行業,全市電商經營主體達到65.97萬戶。在北下朱村,94%的人都在從事電商行業,日均快遞單量100萬件,年交易規模近兩百億元。
價格低廉的供應鏈和成熟的倉儲服務,使得這裏成為電商創業者的天堂。但是,這裏留給年輕人的機會也並不多了。
在國內做電商,年輕人一般會選擇在淘寶、拚多多等平台開店,通過義烏小商品的工廠價和平台售價的差額,從中賺取利潤。
然而,隨著傳統電商平台增速放緩,淘寶、京東、拚多多等電商平台之間的價格戰愈演愈烈,中小商家的利潤也變得越來越微薄,甚至淪落到“賠本賺吆喝”的境地。
來義烏做手工飾品生意的李陽感覺到,今年淘寶平台對商家的態度明顯轉變了。在以往,平台往往還會在大促開始前提醒商家注意店鋪服務質量、商品質量等,而在今年,“全網最低價”逐漸變成了平台唯一的要求。
在大促開始之前,淘寶、拚多多、京東等商家通過內部比價係統,來計算出消費者願意買單的價格區間,再推薦給參與大促活動的賣家。而今年,他發現平台推送過來的產品定價,比自己的成本價還低了5元。
但李陽還是選擇參與大促活動。因為按照電商平台的建議調價,店鋪才有機會拿到更多的流量扶持。而對於通過國內電商創業的年輕人來說,流量往往意味著銷量。
在抖音上開店鋪售賣貼畫的甜甜曾表示,抖音上新開店鋪的自然流不夠,付費推廣也會麵臨前期客戶不精準、交易額較低等問題。對此,品牌店鋪能夠長期燒錢推廣,創業的中小商家卻隻能在流量中辛苦掙紮,勉強維持經營,等待下一個“爆單”的機會。
另一方麵,隨著越來越多商家卷入價格戰,中小商家的利潤也如毛巾裏的水一樣被擠幹。一名銷售燈飾的商家向老局透露,他所經營的同一家電商店鋪,2014年-2018年的利潤率能達到接近20%,但今年的利潤率已經降至不足1%。
如今,擺在電商從業者麵前的頭等難題已經從盈利變成了“活下去”。
爆單卻不賺錢,已經成為了業界常態。李陽描述道,在義烏,任何一款產品“爆了”,馬上就會被同行迅速跟進模仿、以更低的價格上架,然後在一個月內迅速降價到所有商家都難以承受的程度。
“幾個月前,我的店鋪裏有一款車內擺件賣爆了,第二天起床就發現同行也上架了一摸一樣的產品,價格還更便宜;其他同行也跟著降價,每天的最低價都會比前一天降低一兩塊,直到所有人都無利可圖。”他說。
“爆品始於流量,火於低價內卷,止於價格探底,最終過氣的那部分成為死庫存。”一名電商創業者在朋友圈中總結道。
追逐爆品導致產品同質化嚴重,產品缺乏競爭力又隻能靠降價拚銷量,許多電商行業的中小商家陷入了這樣的惡性循環。然而降價並不能給店鋪帶來穩定的客源,隻要有同行店鋪拋出更低的價格,低價帶來的流量也會隨之退去。
博主“風中的廠長”曾經這樣描述義烏電商的內卷困境:商家朋友去年在某平台賣日用品,流水高達2億元,但利潤隻有55萬元。正在博主感歎利潤太低的時候,卻被告知,其實光靠賣貨是虧損的,全靠遊戲公司在快遞包裹裏塞廣告卡片所給的推廣費,才能覆蓋賣貨的虧損。
商家和工廠進入兩難境地——不降價,店鋪流量下降,商品賣不出去;降價,店鋪經營的不穩定因素太太,一旦碰到僅退款、原材料價格上漲之類的市場變化,就很容易資金鏈斷裂,隨時麵臨倒閉的風險。
卷到最後,消費者的利益成了犧牲品。一名日用品小老板提到2023年義烏的大爆品,9.9元包郵的大水壺:“壺蓋的生產線出了問題,幾乎都漏水,退貨率高達90%。”
在極端的低價競爭下,工廠幾乎賺不到錢,商家賠本賺吆喝,顧客買到質量差強人意的產品,最終無人獲益。
3
在義烏打包全世界
在傳統生意難以突破、電商行業又容易陷入低價競爭的困境下,許多中小型創業者紛紛將目光投向海外市場。
盡管在倉儲物流、文化背景等方麵有著許多困難,但相比於已經成為競爭紅海的國內,海外市場的客源更加廣闊,利潤率也更高。這使得許多年輕人一來到義烏,就選擇了“All in 跨境電商”。
專注於手工飾品市場的小楊就是其中的代表。曾在大廠有過十年左右的電商經驗的她,瞄準了手工耳飾這個賽道,在 Etsy 上迅速賺到了第一桶金,利潤達到數千美元。
她表示,看中 Etsy這個平台,是因為客戶群體屬於中高端人群,喜歡個性化商品定製,商品的利潤空間更大。比如商貿城十幾元進貨價的耳飾,在她的美國店鋪上轉手就能以十幾美金的價格賣出。
“已經有幾十個跨境電商平台入駐義烏了,跨境電商創業小白可以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選擇合適的平台。”小紅書用戶@ 小洋姐 在小紅書主頁總結出在義烏做跨境電商的經驗之談:零售生意可以選擇亞馬遜、Wish、Lazada、速賣通、eBay等,這些平台有龐大的客戶群和完善的倉儲物流服務;批發生意可以選擇阿裏國際站、環球資源、京東國際站、中國製造等網站。
對於缺乏資金積累的年輕人來說,創業初期選擇保證金低、倉儲物流完善的平台,能夠減輕不少店鋪運營的壓力。
比如來經營家居用品的小林,在深入考察市場後選擇在 Temu 上開店。與其他平台相比, Temu 不僅開店保證金低,前期投入小,對中小商家的半托管服務也更全麵,能大大減輕店鋪運營壓力。通過精心選品和優化運營,他的店鋪很快就打開了市場,訂單量不斷攀升,毛利率已達40%。
一名做進出口生意的年輕人認為,跨境電商最大的難題在於回款時間長,資金回轉風險大。“第一次創業時在北美開店,回款時間常常需要十幾天左右。有時候需要自己墊付五六十萬的貨款,最後因為資金鏈斷裂閉店了。”
因此,第二次創業時他選擇了風險最低的阿裏國際站,“顧客先付錢再發貨,不會有退換貨時間長、資金難以回籠的風險”。
另一方麵,義烏的傳統產業也在通過“跨境電商”實現轉型。
商貿城的工作人員向老局談到近幾年觀察到的現象:義烏商人正麵臨著“新老交替”。相比於父輩挨家挨戶“雞毛換糖”辛苦開辟銷路的創業史,義烏“廠二代”們的思維更靈活,更傾向於通過直播、短視頻等方式,把互聯網流量轉化為銷量。
00後留學生小鄒就是這樣一名“廠二代”。畢業之後,她選擇回義烏接班,通過TikTok的帶貨視頻和直播相結合的方式,給自家的酒杯、盤子等帶貨,在短短的幾個月內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五十萬。
但互聯網流量來得快去得也快。小鄒說,隨著直播流量見頂,店鋪已經很久沒有產出新的爆品了,她也在尋找別的出路。
“用電商思維做外貿,更能適應訂單碎片化的趨勢。”一名外貿轉內貿的義烏本地老板表示,盡管他不懂英語、也沒有出過國,但多年積累的電商運營思維,為他做跨境生意提供了捷徑。
他表示,做跨境電商時麵臨最大的問題主要就是語言、信息差和平台差異等。但現在,不僅能通過AI實時翻譯來解決語言問題;還能通過海外社交媒體獲取信息,運營能力不足也有AI工具幫忙。
此外,速賣通、國際站和 Temu 等跨境電商平台推出的“半托管”、“全托管”服務,也為傳統電商從業者踏入跨境電商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2023年,Temu就在海外推出了全托管模式;隨後,阿裏國際站、速賣通、Shein等海外電商也相繼跟進,先後推出了半托管模式。這大大降低了出海生意的門檻,商家坐在辦公室裏就能和全世界做生意。
但也有人認為,自從“全托管”、“半托管”模式成為主流之後,明顯感覺到自家店鋪的生意大不如前,跨境電商的生意比以前更“卷”了。
“我家樓下有幾十家做阿裏國際站、Shein、Temu的人,現在賺到錢的人屈指可數,大部分人都是不賺不虧,或者略有盈利而已。”做裝飾品生意的多多說,“跨境電商也開始卷起來,感覺隻是時間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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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時至今日,社交媒體上“義烏創業”、“義烏電商”主題的討論仍然熱度不減。
可以預見,盡管義烏創業者中有80%的人都會失敗,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會有大批懷著創業夢的年輕人從全國各地奔赴義烏。
創業固然需要勇氣,但年輕人麵臨的“35歲危機”、裁員風險、生活壓力等,也讓他們不得不開始未雨綢繆,尋找新的出路。
如果真能脫下孔乙己的長衫,或許就會發現,人生處處是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