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樂村和緊鄰的鷺江村,是廣州最知名的城中村,站在村裏的房頂,能看到約4公裏外的廣州塔。在這裏,早高峰的人潮不是湧向CBD,而是奔向村裏一個足球場改造的新招工廣場。
製衣廠老板站在廣場上,圍成了一個大圈,各自拎著一件衣服,成百上千名製衣工自覺排著隊,在他們麵前緩慢行進。這是一場大型匹配遊戲,沒人討價還價,隻看合不合適。
工人看看樣式和針腳,搓搓麵料,就能估算出一天能做多少件,以及能否賺錢,確認後才張口問:“一包多少件,幾個碼,幾個色?”周蕙是一家製衣廠老板,她一眼就能辨別誰是踏實幹活的:“我喜歡夫妻工,一男一女,提著水瓶和吃的,背個包,你就知道他們今天一定是要找個活兒的。”最快的匹配在幾分鍾內完成,老板領著人奔向廠子,製衣村的一天就開始了。
康樂村和鷺江村,合稱為康鷺片區,位於廣州市中心的海珠區。它有嶺南城中村的通病:建築雜亂,“握手樓”“一線天”隨處可見,有人形容“這裏的陽光都是要收費的”。但其獨特之處在於,依托全國最大的紡織品交易市場中大布匹市場,此處已成為一個“製衣王國”—— 約1平方公裏的地段,聚集了近2萬家的製衣工廠和檔口,吸引十幾萬外地打工者前來謀生。
7月24日,康鷺片區西側和南側兩個地塊在拆除後開建,意味著該城中村改造項目正式進入建設階段。過去兩年多,這個龐大的製衣產業的去與留,始終是當地熱議的焦點。
3月13日,鷺江村內的康鷺新招工廣場。攝影/本刊記者 陳驥旻
極致的效率
周蕙少女時期從湖北仙桃來到廣州做製衣工,30年過去,如今48歲的她和丈夫經營一家約300平方米的製衣廠。
8月19日,工廠對麵的幾家檔口已清空,牆上寫著“拆”,但這並未影響周圍製衣廠的運轉。被問及是否擔心拆遷,周蕙起初很坦然:“政府讓我們搬就搬。”但她最後向記者坦言:“我們離不開這裏”。
作為中國紡織工業的重鎮,廣州的服裝製造產業遍布白雲、番禺、海珠、增城等區。每個區域各有特色,比如番禺的女裝品質相對更高,是十三行等批發市場和跨境電商SHEIN的重要供貨源;增城區以其牛仔服裝生產而著稱;康鷺片區的核心競爭力在於,它將製衣速度推向了極致。
一位當地服裝從業者向《中國新聞周刊》描述,假如某條新聞中出現一款裙子引發了熱議,一天後,它便會出現在市麵上,而且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它出自康鷺片區的製衣廠。
康鷺片區服裝從業者大多數來自湖北,因此,康鷺也被稱作“湖北村”。廣東省湖北商會服飾時尚產業協會會長梁富斌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一個檔口找一家製衣廠做一萬件訂單,正常流程是要約工廠檔期,交貨需1個月,但在康鷺片區,這一時間能被壓縮在10天以內。康鷺的製衣廠主打快時尚女裝,訂單主要源自幾公裏外的沙河、十三行等批發市場。近年來,檔口不願意承擔庫存風險,單個訂單數量從幾萬件縮減至幾十件或幾百件,傾向於先小批量生產不同款式,觀望市場反饋,如有款式受歡迎,再快速返單,實現利潤最大化,這被稱作“小單快返”模式。因訂單急,製衣廠也能從檔口獲得更高的報價。
2月26日,康鷺新招工廣場內,製衣工人行走在兩排老板之間。圖/視覺中國
近兩年,周蕙經常接到來自抖音直播間的訂單,數量從幾百件到上千件不等,一些訂單隻給一天左右時間生產——這是為了滿足平台48小時發貨的規定。周蕙夫婦介紹,通常在直播尚未結束時,客戶就已經開始對接村裏的製版檔口,並在中大布匹市場訂購了布料。在周蕙接到通知後,版型紙樣電子版、麵輔料能在1小時內送達。早上,周蕙在招工廣場迅速招到製衣工,從早上9點開始工作,到晚上11點多,衣服便縫製完成。接著,周蕙會迅速在街上招募尾部工人,負責剪線頭、熨燙、掛吊牌和打包。天亮之前,所有衣服完工並發貨。
康鷺片區的“小單快返”模式,依托於一街之隔的中大布匹市場,以及由此形成的完整製衣產業鏈。製造一件衣服至少需要十個環節:從細小的紐扣、拉鏈到布料印花等,都能在城中村找到對應的加工廠。周蕙製衣廠樓下,分布著紐扣定製、麵料預縮水、專機配件等檔口。
康鷺片區到底有多少家製衣廠等企業,目前有多個不同說法。據湖北商會服飾時尚產業協會了解,加上沒有營業執照的作坊,康鷺片區有近2萬家大大小小的製衣廠、輔料廠等服裝紡織業相關企業。
效率是這裏至高無上的法則。電動自行車是連接製衣廠和上遊供應鏈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每天下午5點,布料發貨的小高峰到來,隻有電動車能在狹窄曲折的巷道中靈活穿梭,確保原材料在半小時內送達各個製衣廠。電動車後座普遍經過改裝,空間更寬敞,能放下幾條或者十多條布匹。喇叭的聲音也更響亮,足以穿透熙攘的街道和人群。
在廣州,隻有康鷺片區的製衣廠24小時不間斷生產。多位製衣從業者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白雲、番禺等區域,縫製工人隻上白班,但康鷺縫製工人的下班時間通常是23點30分。即便在淩晨兩三點,街頭仍有不少年紀較大的女工,在等候承接一些加急的服裝收尾工作,旺季一小時能賺到25—30元。
康鷺片區1平方公裏的地塊寸土寸金。海珠區向《中國新聞周刊》提供的資料顯示,該片區地值高、租金高,普遍存在層層轉租賺差價、“頂手費”的情況,最多可達“七手”轉租。多位製衣從業者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如果有人想租一個廠房,需要先花四五十萬元甚至更高的“頂手費”。
由於訂單的數量和緊急程度不一,這裏大部分的工廠都傾向於招日結工。周蕙的製衣廠算是中等規模,主要人員隻有夫妻二人,最多招幾位資深監工師傅,其餘都是當天到樓下招工,按件計酬,節約成本。
兩年前,阿輝從外地來到康鷺片區做日結工。相比固定在一家工廠做長工,日結工工資更高。在白雲、番禺等其他地方,製衣工人日薪為三四百元,但在康鷺的旺季時,五百元甚至招不到工人。阿輝說,對比附近同是製衣村的大塘村,康鷺因距離中大布匹市場更近,日結工的工資更高,“每一單高出幾毛錢,一天下來就差一兩百元甚至更多”。
日結工通常要獨立完成一件衣服的製作。想掙更多的錢,工作時間就要更長,“手也必須快”。當地一名服裝供應鏈從業者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舉個例子,康鷺這邊18個人的工作效率,可以比得上白雲區大約40個工人。”
今年4月,一位年輕的日結工,從早上6點工作到深夜12點,18個小時掙了2033元,創造了紀錄,被網友稱為“日結大神”。
上圖:康鷺片區的一家繡花廠,工人正在工作。製造一件衣服的各個環節,幾乎都能在城中村找到對應的加工廠。下圖: 下午5點左右,康樂村康樂橋附近,製衣廠老板坐在街邊尋找客戶。
本版攝影/本刊記者 楊智傑
“就像是病人到了晚期”
正是由於對效率的極致追求,無論是製衣廠老板還是日結工,都必須住在村裏。阿輝租住的房間僅七八平方米,隻能放下一張床,還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月租八百多元,生活用電按工業標準1.5元/度收費。
《中國新聞周刊》探訪過另一間小房子,同樣是八九平方米,二房東加裝了電梯,安裝電子鎖,粉刷了牆麵,月租金翻到了1500元左右。一位自媒體博主今年5月暫住在村裏,每月房租1600元,他曾描述:“房間暗無天日,衣服曬不幹。”不過康鷺片區的吸引力仍然強大,日結工阿輝從未想過搬到外麵,因為時間更重要,搬出去每天往返要多花兩個小時,“在村裏住,我多工作1小時就能掙回一天的房租”。
目前,康鷺片區已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微縮世界”:超市、菜市場、餐館、推拿按摩店、理發店乃至彩票店一應俱全。人們甚至無須踏出該區域,就能實現所有日常需求,居住、生活、工作在城中村“一站式”被解決了。
海珠區政府提供的數據顯示,該片區人口密集,人口密度高達11.96萬人/平方公裏。今年5月由廣州住建局批複的《廣州市海珠區鳳和(康樂村、鷺江村)城中村改造項目實施方案》提到,康樂村和鷺江村戶籍人口共6664人。大部分村民已經從村裏搬了出來。
粗放的發展模式,導致生產和生活形態緊密交織。康鷺片區房屋產權類別複雜,包括村民房屋、非村民房屋、小產權房、社員樓、集體物業、集體土地上的國有房屋、臨時構築物7大類。在康鷺片區,村民普遍將民房加蓋到五六層,甚至有八九層的房子。無論是村集體的物業租賃,還是村民個人房屋出租,通常不對房屋用途進行區分。
許多製衣廠、輔料廠散布在村民自建的獨棟住宅或集體物業內。有學者曾調研發現,在企業分布密集的一些地區,一棟五六層的住宅樓,除了一層是商鋪,樓上可能隱藏著十多家製衣廠。一些廠子白天用於生產,晚上用於員工住宿。
和許多其他城中村相似,康鷺片區“握手樓”“一線天”隨處可見,官方統計,改造前毛容積率有3.0,空氣不流通,一下雨就水漫街道。一位在該地工作十多年的製衣工人直言,這裏村子小,人又密集,房屋老舊,隔音效果差,半夜能清楚地聽到晚班工人下班喧鬧的聲音,他希望通過舊改能改造出更好的環境,“這裏就像病人到了晚期,無藥可救了”。
“城中村是自由生長的,某種程度上甚至是野蠻生長。”今年3月,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原院長李曉江專門調研了康鷺片區。在他看來,其產權關係決定了政府過去很少幹預和投入,城中村的確存在很大的安全隱患。
《中國新聞周刊》注意到,在許多製衣廠,總有一些工人邊工作邊抽煙——通常製衣廠老板不會過度幹預日結工的習慣,否則他們會直接要求結賬,撂挑子走人。
很長一段時間,周蕙製衣廠的大功率機器和空調等設備共用一根電線,用電高峰時,會跳閘,一些老化的電線也有引發火災的風險。《中國新聞周刊》獲取的資料顯示,近三年,康鷺電氣火災數量占全部火情的比例達57%。針對電氣火災占比高、多發生在夜間的現實,周蕙提到,近期有部門上門強製要求工廠更新電路,安裝監控警示設備。
2022年10月,康鷺片區成為當時廣州新冠疫情“暴風眼”,促使該地區討論多年的城中村改造計劃的快速推進。江浩是廣州市現代城市更新產業發展中心(以下稱“GRID產發中心”)的創始院長,與團隊參與策劃康鷺片區城市更新單元規劃。江浩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除了康鷺片區內部的安全隱患,探討一個城中村項目是否需要改造,更需從城市功能和交通發展等宏觀角度考量。海珠區作為廣州核心區,地理上東西兩端分別有琶洲的科技巨頭和工業大道的傳統工業,康鷺片區位於兩者之間的交通要道上,“無論是城市功能、交通發展都影響了海珠區發展,應該推動改造”。
但李曉江對康鷺片區的製衣產業搬遷和改造的態度更為謹慎。他認為,因為康鷺片區是產業鏈條的某一環節,當地要考慮這一環節有沒有合理的替代。如果不是當地核心產業,可以考慮放棄。但廣州的服裝業是千年商都的必然產物,是廣州之於全國乃至國際有重要影響的重要產業,包括周邊製衣村在內的中大布匹市場,則是廣州服裝業的中樞和後台, “隻要它有價值,就不要輕舉妄動。”
“無論從產業,還是生產生活方式來看,康鷺片區城中村都需要升級,但改造應該是有機和漸進的。”在李曉江看來,與其大精力思考拆建難題,地方政府不如反過來包容城中村的發展,思考盡可能排除潛在風險。
李曉江擔心,在當前的發展階段,服裝製造業是一個由“非正規”元素支撐的產業體係,還沒有強大到可以跟科技產業、工業製造業去競爭,大拆大建會破壞一個產業,導致大批從業者被迫離開。
左圖:康鷺片區的一家製衣作坊。 右圖:康鷺片區城中村的“一線天”。 本版攝影/本刊記者 楊智傑
搬不走的“池塘”
秦勉在2013年來到廣州,在沙河地區經營服裝檔口。近年來,檔口生意越發難做,2020年,他花了48萬元的轉讓費,在鷺江村租下一間近600平方米的廠房,開辦製衣廠。
早在2018年左右,他曾聽聞康樂村和鷺江村要拆遷。2019年,當地知名地產企業合生創展集團有限公司作為實施主體,與康鷺片區簽訂舊改合作協議。但項目遲遲沒有進展,直到2022年,海珠區明確提出將中大紡織服裝商圈的生產製造業向清遠市轉移。
在廣州市現代城市更新產業發展中心執行院長魏慧麗看來,綜合看來,當下也到了康鷺片區城中村轉型的一個時機。2017年前後,她與團隊研究康鷺片區紡織專業市場的轉型,彼時產業正值上升期,拆遷阻力較大。但隨著電商崛起、杭州四季青等其他地方服裝市場發展等,當地服裝市場競爭日益激烈,產業正在經曆優勝劣汰。
秦勉記得,十年前,沙河、十三行檔口一個月隻用推三四個新款,現在一天可能就要開三個新款,“因為下遊訂單變少,大家不得不依靠新款吸引客戶”。行業越來越卷,款式全靠抄襲:比如一些直播間出了爆款,售價200多元,檔口拍下圖片,簡化下版式,用更便宜的麵料,能把成本壓縮在50元,最後再以100元的價格出售,“東大門的新款,兩三天後十三行就有人賣”。
傳導至上遊,製衣廠接到的訂單也變得更少、更小。七八月份是製衣行業的傳統淡季,但多位製衣廠老板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今年的生意格外慘淡。秦勉的工廠每天的運營成本約8000元,近期每天虧損近5000元。他坦言,自工廠開業三年多以來,除了疫情期間因暫時關閉而虧損外,其他時間他從未虧損過。
2023年,廣州和清遠著手推進海珠區—清遠市產業梯度有序轉移。在康鷺片區多地設置了政策谘詢點,從村口有通向清遠產業園的大巴,車程一個多小時。
秦勉和同行去清遠參觀,看到新建的廠房空間寬敞,至少是500平方米。房租也更便宜,每平方米月租金十幾塊——相比之下,他現在工廠的月租金是65元/平方米。但秦勉沒有心動,“隻是單純把製衣廠搬過來,沒有貨源和配套怎麽行?檔口可能就不會下單了”。在他看來,製衣廠生存需要一片“池塘”,要有活水、水草植物,魚蝦才能生存。
一些製衣廠老板考慮回湖北老家。2023年以來,湖北仙桃、荊州等地,出台支持紡織服裝產業發展的舉措,承接廣州服裝產業轉移。但這並不是將製衣廠搬回老家這麽簡單。
荊州人林易生十年前曾在康鷺片區做製衣工,如今在康鷺片區旁邊的製衣村開了一間小作坊,夫妻倆和弟弟弟媳四人共同製衣。兩個月前,他弟弟嚐試回荊州發展,接了一筆5000件衣服的訂單,虧了14萬元。當地產業鏈不完善,布料和輔料要從中大紡織商區發到湖北,郵費需自己承擔。
更大的難題是,荊州缺少高效的日結工。他把貨發給當地的小型服裝廠來做,但工人的工作節奏難以保證,“他們心情好去打麻將,心情不好也要去打麻將,下雨了也要去打麻將”。
本該在20天完成的訂單,耗費了一個半月才交貨,客戶直接取消了訂單。每件衣服的成本超過30元,他最終不得不以5元一斤的價格當作廢品處理掉。林易生的弟弟坦言,回到荊州,對於有穩定訂單、有穩定工人的企業來說更有利,對他們這些小作坊模式來說並不適合,“我們打死不回去了”。
梁富斌多次在清遠調研,他曾向清遠相關政府部門建議,清遠更適合跳出康鷺片區,麵向全國甚至全球,吸引大型的平台型服裝企業。康鷺片區多小蝌蚪型企業,離不開中大紡織商圈的生態。
這種產業生態的“依賴”是雙向的。秦勉認為,沙河等檔口對康鷺片區製衣廠的依賴性也極強。現在檔口普遍不會囤貨,“檔口可能隻提前訂150件,如果當晚賣了300件,肯定要快速出貨。去別處要五六天出貨,黃花菜都涼了”。白雲、番禺的製衣節奏也很慢,檔口一般把有十天半月貨期的訂單放在那邊做,“一是時間充裕,做工相對更好,二是價格更便宜”。
“如果康鷺的工廠生產能力下降,或者產業發生轉移甚至分散,也可能會導致十三行、沙河等專業服裝批發市場的沒落,因為整個產業鏈是相互依存的。”梁富斌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
4月10日,康鷺片區,清退中的F42地塊。圖/視覺中國
留下來,但需要升級
梁富斌記得,2023年七八月之後,海珠區、清遠市相關部門的態度發生轉變,不再強調所有紡織產業全部搬到清遠,釋放出信號,當地以及廣州市區也可以保留一些產業,尊重市場規律。
魏慧麗注意到,過去一些地方談論城中村改造,“都希望吸引高新企業,或者把優秀的500強企業都引進來,但哪有那麽多500強企業”?
江浩向《中國新聞周刊》提到,如今城市更新與產業轉型已進入高度互動互促時期。康樂村和鷺江村是廣州產業型城中村的典型代表,“一刀切”摒棄舊產業或完全保留現狀都是不合適的,在新形勢下,地方需要回歸常識,客觀評估傳統產業的價值,探討在尊重現有麵貌風貌的基礎上做產業轉型和騰挪。
尤其是地方經濟增速放緩,許多政府在城市更新的過程中,開始以更加務實的態度審視當地傳統產業發展:不隻是看是否“高大上”,現有的產業中也可能存在一些有潛力的好苗子,地方可以為它們創造更好的成長環境。
李曉江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則明確指出,過去城市更新中,將原有的傳統產業轉變為高新產業園區、金融服務區、城市居住區等的傳統升級模式如今走不通了。
2023年12月,《海珠區鳳和(康樂村、鷺江村)片區城市更新單元詳細規劃》通過,其中提到,項目為統籌解決鳳和片區所在的中大紡織商圈產業的“留”和“轉”問題,確保優質企業就地升級,延續產業優勢和經濟活力,采用的策略是:保留部分關鍵生產環節、分類施策重組企業結構、打造數字供應鏈平台、品牌集聚設計孵化。
廣州市城市規劃設計有限公司參與了康鷺片區的空間規劃設計,該公司副董事長兼經理徐裏格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提到,和此前廣州城中村改造項目不同的是,康鷺片區在空間規劃設計上,首次給工業發展預留了政策空間,是一次創新突破。
魏慧麗所在的GRID產發中心參與了康鷺片區的產業規劃設計。她向《中國新聞周刊》進一步介紹說,目前產業的規劃主要是利用村集體複建物業。海珠區向《中國新聞周刊》提供的資料提到,預計改造後片區可提供144.83萬平方米產業空間。
魏慧麗記得,村民看不懂專業的規劃圖,他們更在意的是,未來房子建好後,能不能租出去,誰交租金。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需要政府部門站在村民的角度考慮,引導他們算總賬,“從大賬上來講,村裏是劃算的,村民村集體需要考慮這裏的長遠發展。如果能提供一些公共空間,讓一些‘小單快返’企業留下,能保持當地產業生態的活力,他們也都能接受”。
目前,GRID產發中心團隊正在開展片區深入調研,研究未來在複建物業時該建設怎樣的產業空間形態,以及哪些企業可以留下來。魏慧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鑒於空間有限,不是所有廠商都能留下,基本的原則是,會優先考慮那些對區域未來增值有顯著貢獻的企業,並對它們進行整合和升級。
康鷺片區城中村夜景。在康鷺片區的一些街道上,可見到推動城中村改造的標語。攝影/本刊記者 楊智傑
該如何評估企業的價值貢獻?她介紹:“比如會看其企業的成長潛力和訂單大小等,一些製衣廠雖然訂單量大,但可能比較分散,沒有集中顯化,未來也要設計一些機製去顯化這些結果。”
“規劃產業空間是一個很好的嚐試,但未來康鷺原來的小業主能否接受工業樓宇的租金成本?”李曉江指出,可以先行試驗,如果成功了再繼續推。
據梁富斌介紹,康鷺有1萬多家製衣廠或作坊都沒有營業執照,也沒有繳稅。周蕙的辦公室掛有一個營業執照,落款時間是2017年。她記得,當時有段時間,政府部門鼓勵他們辦營業執照。但因為年檢時要繳稅,她再也沒有定期年檢。
秦勉曾申請過營業執照,但被告知“這個地方就不能辦工廠”。此外,康鷺片區的製衣產業仍采用的是最傳統的經營方式,多位從業者提到,這裏的製衣流程,從下訂單、招工、發貨,仍然依賴於最傳統的口頭訂單交易,不簽訂合同。提及一年能掙多少,許多人都說不出具體的數字,“我隻管每一單能不能掙錢”。
2023年7月,在廣東省湖北商會舉辦的海珠區服裝產業轉移調研座談會上,海珠區專班負責人提出,康鷺製衣廠的未來發展需實現“合規升規”。“合規”即不合規廠家需滿足政府管理要求,正規化經營;“升規”指合規廠家需擴大規模,成為規模以上製造業企業。
8月18日下午,梁富斌邀請希音的前供應鏈顧問劉明光,在公司開了一場小型討論會。不久前,海珠區政府相關部門與梁富斌討論,計劃在康鷺片區附近啟動一個試點項目,希望通過數字化轉型,將康鷺片區的多家小微企業整合成一個聯合工廠。
“這就像一個大超市,裏麵匯集了各種生活用品品牌。我們這裏也將集中製衣廠的生產場地和設備,實行統一規範管理。工廠可以選擇統一接單,或者各自獨立接單,但對外則作為一個統一的實體來展示。”梁富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能幫助小而散的製衣企業實現合規和轉型,但需要企業主接納數字化轉型的新模式。同時,也需要政府和物業管理部門出台更加積極的扶持政策,例如稅收優惠等,吸引企業主動轉型。他們希望推動試點項目的落地,成熟後將這一模式擴展到康鷺片區。
魏慧麗補充道,供應鏈平台主要麵向小而散的廠子,未來康鷺片區也可以借助“小單快返”的優勢,培育引導一些有潛力廠家,朝著獨立設計師品牌路線發展等,也可以參考國外的做法,推動工業上樓。
但她提醒,政府也要同時考慮到保護“小單快返”的產業生態,比如這些工廠的生存依托於能快速找到日結工,如果改造後的房租漲到每月三四千元,打工者肯定無法接受。“我們接下來會去周邊城中村調研,看能否消化一些工人;另一方麵,海珠區想要保留產業生態,未來也需要考慮做產業保障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