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英 周悅在經曆了不到10年的高光時期後,中國創新藥行業已進入大浪淘沙的時刻。
在IPO收緊、一級市場投資趨於保守的背景下,不少陷入資金困局的企業不得不將在研藥物的權益售出,換取現金流。
據經濟觀察報統計,截至8月10日,2024年中國創新藥行業授出權益(license-out)的項目有59個,較去年同比增長47.5%,這些交易項目中有4成處於臨床前或臨床早期。在越到臨床後期越貴的規律下,大量早期項目被交易,一定程度反映了企業已經越來越窘迫。
6月中旬,以一款臨床前藥物打破全球交易紀錄的北京創新藥企明濟生物,本計劃將項目推至臨床1期再賣出,但迫於資金壓力,不得不提前進行交易。
包括license-out在內的商務拓展(BD交易)本是生物醫藥行業正常的合作模式,它可以發揮不同公司各自的優勢,例如善於研發創新的企業將產品權益賣給善於銷售的大型跨國藥企,這在全球都很普遍。
中國當前的BD浪潮帶著不一樣的意味。它變成了一種困窘下的融資方式,而非幫助實現創新藥企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除了授出產品權益外,也有創新藥企選擇直接“賣身”。自2023年底以來,已有4家中國創新藥公司被跨國藥企並購。
這讓市場出現了一種擔憂:好藥苗子被買走了,中國創新藥行業還能做大做強嗎?
中國醫藥創新促進會會長宋瑞霖認為,這樣的擔憂不無道理,但從另一角度看,也證明了中國創新能力在不斷提升,得到了國際的認可。
他表示,當前中國創新藥行業已經到了不得不改革的關口,需要建立一個包容創新、支撐創新的製度環境。尤其是在創新藥的支付製度上,不應再完全延續以仿製藥為基礎建立起來的醫保體係。
困境中的交易
6月中旬,明濟生物將一款臨床前藥物分子的權益授給跨國藥企艾伯維,其將有希望獲得超17.1億美元的潛在總交易額,其中首付款和近期裏程碑付款1.5億美元。
創始人靳照宇形容簽下合同時的心情是“柳暗花明,絕處逢生”。此前數月,公司因賬麵現金流緊張深陷困境。為了控製支出,靳照宇從2023年開始已不從公司領工資、不走財務報銷。公司團建、年會等活動也暫停了。
與行業內大多數企業一樣,靳照宇也找了許多家投資機構融資,大部分機構提出的投資條件是,維持上一輪或大幅低於上一輪的估值。
明濟生物的A輪融資是在2018年完成的,由禮來亞洲基金獨家投資了1億元人民幣。2021年的B輪融資由中金資本旗下中金啟德基金領投,禮來亞洲基金、國藥資本、德屹資本及和玉資本等機構跟投,融資額為3億元人民幣。
2018年到2021年,正是中國創新藥企高歌猛進的時期。中國創新藥申報與獲批速度前所未有,海內外資本大量湧入創新藥市場,港股18A與科創板第五套標準為未盈利、需要燒錢的生物醫藥企業鋪平了路,共有75家企業在這4年間成功上市,融資總金額達到257.5億美元。
然而在2022年後,資本市場逐步趨冷。2022年、2023年,在港股18A上市的企業募資額相比2021年跌去了90%,且多家企業上市後破發。二級市場的降溫聯動一級市場冷了下來。
在B輪融資後,明濟生物將一條消化道腫瘤管線推進到臨床三期階段,研發進度處於國內同靶點前三,1/2期數據顯示這款藥物具有成為Best-in-class的可能。另外,明濟生物還有一款進入臨床1期的雙抗產品、兩款臨床前First-in-class(首創新藥)的ADC(抗體偶聯藥物)產品。有了這些成果,靳照宇認為,公司估值還與2021年持平是不合理的。
在投資機構看來,明濟生物核心在研藥物針對的胃癌屬於國內大瘤種,海外患病人群規模並不大,在國內市場醫保談判、集采背景下,想象空間有限。並且,其針對的靶點Claudin18.2屬於明星靶點,競爭激烈,投資機構擔心該靶點未來會出現與PD-1類似的“內卷”,國內很多機構曾在PD-1“內卷”中吃過虧。
靳照宇試圖說服投資機構:Claudin18.2與PD-1不同,Claudin18.2的成藥性更難,不同技術平台做出的產品在藥效和安全性上有本質區別,而其在研產品的1/2期數據足夠驚豔;盡管領跑者日本藥企安斯泰來的產品即將上市,但由於成本高昂(該管線是花12.8億歐元收購而來),國內大部分患者可能難以承受它定出的藥價,而明濟生物未來的定價可以做到讓絕大多數患者用得起。
這些價值點曾在2021年廣受投資機構青睞,但到了2023年,已經沒有機構再為他的這些判斷買單,他嚐試尋求銀行貸款的支持。他發現,對生物醫藥初創企業,大部分銀行拒絕貸款,即便部分銀行(如興業銀行和寧波銀行)對科技型生物醫藥企業設有專項貸款,金額基本在千萬元級別。
在所有融資渠道不暢通的情況下,BD是靳照宇能想到的最好的救急渠道。
靳照宇背水一戰,進入跨國企業正在火熱布局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賽道,期望通過license-out的方式獲得現金流。他是幸運的,在即將花完賬麵現金之前,其自免藥物分子成功被看中。
靳照宇原打算把這款藥物分子推到臨床1期後再賣出,因為在BD交易中,臨床數據十分值錢,但由於現金流過於緊張,隻能盡快賣出。他認為,如果能推到臨床1期,交易金額會翻數倍。
不過,與很多成功BD的同行相比,靳照宇認為,明濟生物是幸運的,賣出的是一款隻花了不到一年時間、投入不超2000萬元的臨床前藥物分子,公司長期投入的核心管線沒有被賣出。
這並不容易複製,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實力我們是有的,但也有運氣的成分,正好我們的技術平台那個點成熟了,可以針對初代產品的缺陷進行改進。有些同行其實也很好,但可能沒踩到點,沒有投資人雪中送炭,在機會到來前因為現金流枯竭提前倒閉了”。
在這款臨床前藥物分子的交易對象上,靳照宇沒有考慮過國內大型藥企。他認為,如果用這款在研藥物在國內資本市場融資,融到錢的可能性很低。一方麵國內企業資金實力相對有限,難以給出理想的價格。另一方麵,在對炎症性疾病及相關創新產品的理解上,跨國企業有更多積累和優勢。
在他看來,當前創新藥行業的BD交易與改革開放初期的“來料加工”相似,大頭利潤還是在跨國企業手中。
在他規劃的公司發展藍圖裏,明濟生物未來是一家能夠踏踏實實推出好藥上市銷售的公司,能夠獲得長期持續的高質量回報。
BD俱樂部
類似於明濟生物這樣的交易還有很多。
醫藥魔方數據顯示,自2023年下半年開始,中國創新藥企業賣出藥物權益的首付款總額已經超過了IPO募資總額,成為中國創新藥企主要的資金渠道。今年以來,這一趨勢持續,交易項目數量及交易金額大幅增加。
2024年1—8月,license-out項目已披露的首付款金額接近15億美元,同比增長35%,潛在總金額為228億美元,同比增長88%。
據經濟觀察報梳理,2023年至今出售管線的賣家中初創公司有28家,占比超過4成,其中處於A輪及B輪的公司近20家。這些初創公司絕大部分成立於2020年,其上一輪融資基本集中在2022年左右,但是融資金額較低,甚至低於license-out項目所得首付款。當風口消失、寒冬降臨,它們的危機感也在加劇,因此選擇將自己的早期項目權益賣掉。
港股18A/C企業也有10家選擇出售管線,其中康諾亞(2162.HK)、瑞科生物(2179.HK)等5家企業2023年底的賬麵現金低於10億元。如果這些公司的研發投入保持2023年的水平不變,絕大部分企業難以撐過兩年。
在BD熱潮下,很多人變得特別忙碌,戴有文就是其中之一。找他的創新藥企越來越多,絕大多數是委托他尋找license-out的機會。
戴有文是美柏必締的創始人,2023年底,在中國創新藥行業BD交易火熱的時節,他將跨境BD交易投行業務從原公司剝離出來獨立運營。創立8個月以來,他的團隊已接手了10多家公司20多個項目。
在依托機構成立的BD俱樂部裏,有超3500人在此活躍。俱樂部成員有多家跨國企業的BD負責人,不過更多的是中國創新藥企的BD、董秘、CEO等。除了日常交流外,俱樂部還開設了BD研修班、企業參訪沙龍、BD社交酒會等。
戴有文自2017年起就進入創新藥行業,起初其公司主要幫助生物醫藥園區引進海歸人才。他記得,那時許多海歸都會暢談要做一家怎樣偉大的企業,要組建一支幾百人的銷售團隊,但現在他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了。在他的BD俱樂部裏,大家不會談使命願景,往往是直奔主題——管線想賣多少錢、能不能合作,商業結果導向非常明確。
在這些交談中,他發現,相比於交易總額,大部分企業更在意的是首付款,因為急需用錢。
在這個浪潮裏,有許多創新藥老板還沒來得及搞懂什麽是BD。他們常常告訴戴有文“賣向全球”,似乎去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實際上每款產品因其特性不同決定了它的買方可能隻能是特定區域、特定公司。
也有企業提出意向買方,例如對標某跨國藥企一款藥物的企業指定戴有文聯係對方。但在戴有文看來,這種思路不一定是最優選,“這家跨國藥企一般不會認為這個產品有絕對的臨床差異化優勢,或許還會想為什麽要讓競品來替代我,而且了解競品信息也有利於其優化策略保護市場份額、阻礙競品上市”。
一般接觸10家創新藥企,戴有文隻會挑出1家進行合作。一方麵,他知道真正能夠被跨國企業認可的項目是少數;另一方麵,很多企業對成交價抱著很高的期望,這些企業打頭的第一句話往往是“某某企業賣了XX錢,我的產品也要賣那麽多”。
賣完藥賣自己
部分企業在等待BD的過程中,走向了並購。戴有文說:“一家公司董事長去年跟我說想做BD,問我能不能免費先做,成功後付費,我說不太行。前兩天他跟我講,公司開了董事會,投資人希望把整個公司賣掉,問我能不能接受並購需求。”
有人將2024年視為中國創新藥行業的並購元年。
2023年底,亙喜生物以12億美元賣身阿斯利康,成為首家被跨國藥企並購的中國生物科技企業後。2024年以來信瑞諾醫藥、葆元醫藥、普方生物3家中國創新藥企被並購。其中,信瑞諾醫藥賣出了35億美元的最高價。
對於有並購需求的創新藥公司,投資機構東方高聖創始人陳明鍵接觸了很多。他認為,火熱的BD交易隻是權宜之計,最終很多企業都會走向並購。“活下來有很多方式,賣管線無非是把家裏東西拿出去當了,過兩天吃完了家裏還有幾樣東西可以值得當呢?不是根本出路”。
7月,他在蘇州與多家港股18A公司創始人進行了交流,他發現許多人的心態發生了明顯變化。他還記得,幾年前一家公司CEO告訴他,未來要將公司做成世界500強。這位CEO原是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官員,回國後在多家大型生物醫藥公司做過高管,此後自主創業,做出了全球第一款皮下注射Pd-L1。
這家公司的市值一度達到300億港元,現在已跌至10億港元。如今這位CEO告訴陳明鍵,雖然不能“躺平”但要“蹲下來”,放棄許多管線,改做一些有潛力的前期研究。
陳明鍵稱,現在的企業很少會排斥他提出的並購意向。同時,在他將多條並購交流視頻放上網後,有A股上市公司董事長主動給他打電話表達並購的意願。
“雖然目前還沒有重磅的本土企業並購創新藥企交易出現,但未來一定會出現,因為對於華潤醫藥、上海醫藥等巨頭而言,創新轉型是他們的戰略方向。”陳明鍵判斷,今年下半年創新藥行業會有多個並購交易出現,很多已經在醞釀中,隻是因為尚在水麵下,大家不了解。
還會持續
“現在BD交易相對集中的原因是,它成為了一種融資方式。”宋瑞霖對經濟觀察報表示,很多公司砍掉管線,把某些管線的市場開發權、商業化利益交易出去,其實是在不得已情況下的一種融資手段,當然不屬於將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常規BD模式。
一位醫藥資深分析師在接受經濟觀察報采訪時分析:一方麵,IPO通道並未放寬,現在即使是基本麵不錯的公司在申請A股科創板上市時也會被審多次;另一方麵,在美元加息潮下,當無風險收益率達到四五個點時,很少人會願意投資股權。他認為,在這樣的環境下,BD是一件創新藥企不得不做的事,因為這幾乎是唯一的來錢方案。
近一年來,專注於醫藥行業的高特佳投資集團副總經理王海蛟,也在幫助所投企業尋找優秀的BD人才和相關BD機會。從他的視角看,A股收緊未盈利生物醫藥企業IPO通道,企業無法通過上市獲得融資,也聯動了一級市場投資人在缺乏退出通道的情況下不敢再投。“任何資金都是有退出期限的,即使有意願做耐心資本,也需要遵守基金設立時約定的投資周期”。
他強調,要解決當前的難題,首先應該保持IPO通道的暢通。“隻要能IPO,就算破發,投資人也是認可的,因為破發隻能說明標的不夠好,下次可以再選優質的”。
上述醫藥分析師認為,當前這種被產業方買走權益或者並購的方式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一定程度上也是一個行業出清的機會。“產業資本是更加懂行的”。
創新藥企與跨國企業合作是中國創新藥的一次出海機會,被跨國企業買走權益的創新藥也有機走向全球市場。這意味著同一款創新藥在本土資本和外資手中,產生的價值可能差別巨大。
宋瑞霖說,部分項目能夠被跨國企業買下卻無法得到國內資本青睞,與本土市場塑造的資本偏好有關。
他表示,資本市場需要的不僅是產品本身的創新價值,還需要其未來的盈利能力,資本關心什麽樣的產品能夠有回報。“你看中國企業中真正能夠掙大錢的,難道都是創新企業嗎?什麽樣的市場決定了什麽樣的企業能生存”。
宋瑞霖認為,當前中國創新藥相關的產業製度已經到了必須改革的節點。
他說,應該讓真正有臨床價值的產品更好地應用到患者身上,同時又能讓他們得到合理的回報,如果創新得不到回報,就沒有人做創新。當下急需建立一個完善的市場環境,能夠承載創新藥品,展現它們的價值。“中國的醫保體係是以仿製藥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當前應該針對仿製藥和創新藥建立不同的醫保報銷體係。中國創新藥現在麵臨的支付困境,是因為中國缺少商業保險,所以我們整個保險製度要進行大的改革,上海已經明確提出壯大商業保險。因為單靠基本醫保是支撐不起創新藥的。”他建議,醫保應該量力而行,在支持創新上給商業保險留下通道。在這個通道中,創新藥不再以現在的固定比例支付。
宋瑞霖認為,用動態的報銷比例來取代現在固定的報銷比例,給患者、慈善組織、企業讓利,給商業保險留出更多的空間,才能夠真正建立一個成熟的創新藥市場。
7月發布的《中共中央關於進一步全麵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提出,深化醫藥衛生體製改革,包括促進醫療、醫保、醫藥協同發展和治理,健全支持創新藥和醫療器械發展機製。宋瑞霖說,落實三中全會決議精神的第一步應該是:所有部門都拿一把尺子衡量醫保、醫藥、醫療這三者的聯動還能做哪些工作,對創新是不是采取了更加友好和包容的政策。
對於當前中國創新藥企賣出藥物權益、甚至直接“賣身”的熱潮,多位業內人士認為,未來一兩年還會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