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焱:經濟不好的時候,往往是造就偉大公司的時刻

編者按:《創變者》係列聚焦那些基於專業、勇氣和夢想,創造無限可能的人。在中國投資業走入一個曆史節點之際,本期對話了中國第一代風投從業者閻焱。

如果有一本《互聯網激蕩30年》的話(1994互聯網元年—2023年),站在前台的應該是互聯網風雲人物馬化騰、馬雲、劉強東、張一鳴等,背後則是一眾風投大佬。

這其中,從開創性人物熊曉鴿(IDG)、閻焱(賽富)、陳立武(華登),到承前啟後的徐新(今日資本)、沈南鵬(紅杉)、張磊(高瓴)、張穎(經緯)等,以及新勢力劉芹(五源)、朱嘯虎(金沙江)、曹毅(源碼)等等。

VC之於中國創業者,既有一路陪伴,也有對時代的參與感;既有占有欲,也有巨大的成就感。

“中國的風險投資是隨著中國的互聯網企業一起成長的,風雲變幻,跌宕起伏。我很想拍一部電視劇,我連電視劇的名字都想好了——《互聯網的那些人和事》,每一集請一個大佬來出演,比如請馬雲演一個角色,可以演廚師,但不能演自己。”賽富亞洲投資基金創始管理合夥人閻焱說。

過去30年,是“熱錢燃燒的歲月”,中國私募股權投資(PE)和創業投資(VC)是規模增速僅次於互聯網的高成長行業。2000年,中國PE/VC行業的投資額不過20億元,而2020年達到了1萬億元。

今天的挑戰和焦慮在於,2022年中國總投融規模(可統計) 降到6405.43 億,2023年或許會繼續回落。在美元加息的大背景下,美元基金還能否繼續助力中國的資本市場,是一個問號。

作為中國第一代VC,1994年就進入投資業被稱為“投資教父”的閻焱經曆過幾個周期: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2000年-2003年互聯網泡沫破裂潮,以及2008年的美國次貸危機。

2003年衍生的影響,是70%的機構關閉,90%的從業者從VC業抽身而退,但也在那一年,閻焱卻押中了陳天橋的盛大遊戲。

“宏觀經濟不好的時候,往往是造就偉大公司的時刻。”閻焱說。BAT(百度/阿裏/騰訊)這些千億市值的公司,都是在互聯網低穀期那幾年被發掘的。

出生於安徽安慶的閻焱,沒上過完整高中,少年時在農村插隊,靠拚命自學考上了南京航空學院學習造飛機;1984年考入北大社會學係,攻讀費孝通先生的研究生。1986年,他考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國際政治經濟學博士學位,2001年到軟銀亞洲和孫正義成為合夥人,並在2005年製造了中國VC發展史上的標誌性事件——“賽富亞洲獨立”。

閻焱主導的賽富亞洲,目前管理著總規模近500億人民幣及40億美元的投資基金,20年來在IT、醫療健康、新能源新材料等賽道的投資結構幾乎沒什麽變化,很堅持自己的投資取向。在最近10年,5G、雲、AI等驅動科技領域劇烈變化的時代,諸多公司不斷調整戰略,強調靈活性、適應性,卻忽視了未來10年20年不變的因素是什麽。

閻焱微博的個人簡介是:不喜歡平庸。恰好他遇到了大時代——給普通人洞開成功的機會,可以從微末的底層到達曆史的高點。

波瀾壯闊的30年就像一塊戲劇的幕布,個人的標簽不由自主地被行業屬性,甚至曆史性事件所定義。

因為著名的“雷士照明股權糾紛”,閻焱被貼上了“野蠻人”的標簽,搶奪民族品牌。直到吳長江因挪用資金罪、職務侵占罪被判刑,人們才知道事件的真相。戲劇性的是,將吳長江送入獄中的關鍵人物王冬雷(現任雷士國際董事長),在2023年又被雷士國際(02222.HK)的股東要求罷免。雖然罷免決議最終未通過,但控製權之爭的詭異命運始終困擾著這家企業。

資本本身有逐利、無情的一麵,但資本把控人卻可以是有價值觀、理性和人情味的。

近日,騰訊新聞《創變者》與賽富亞洲投資基金創始管理合夥人閻焱就創投圈的變化,以及尋找投資中那些恒定法則等話題進行了一場深度對話。

在和閻焱對談的過程中,他對眾多問題都給出了與預想相反的答案,甚至對企業家朋友圈的老熟人也指出他們管理的短板。直言不諱,言辭犀利,不迎合,有趣而不圓滑,真實的閻焱比標簽化的閻焱更加個性鮮明。

以下為對話內容,有刪減:

什麽樣的企業能活下來?

騰訊新聞《創變者》:目前在美元加息等大背景下,全球流動性急劇收縮,中國投資領域也麵臨流動性問題,很多機構麵臨轉型。這不禁讓人想起2000年-2003年互聯網泡沫破滅時期,投資機構總體減少了70%。目前的情況如何?

閻焱:那個時候是周期性的,經濟是有cycle的,我覺得現在的情況比那時候更嚴重,因為它不是一個周期的問題,可能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

2000年到2003年的情況是因為互聯網的泡沫破裂了,所以很多投資人賠了錢,因此出現了投資的空白期。但是這很正常,因為它是一個產業的周期性變化。

騰訊新聞《創變者》:你在投資業30年了,經曆過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2000年-2003年互聯網泡沫的破裂,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30年的認知跨度,讓你積累的跨越周期的經驗是什麽?

閻焱:這個經驗也沒有什麽特別複雜的,就是在一個大市場中,選擇那些能穿越周期滿足市場大需求從而有巨大成長力的公司。投資的本質,就是你得有穿越周期的眼光,你投資的公司能夠有穿越周期的成長力。我們在1997年金融危機以前的投資,和2014 、2024年的投資有什麽區別嗎?沒有。有時候大家開玩笑講,投資其實沒什麽難的,就是 “buy low, sell high”(低吸高拋)——在價格低的時候進去,在高價的時候賣掉,就這麽簡單。但是說起來容易,真正要做到,是非常難的。

騰訊新聞《創變者》:未來什麽樣的企業能活下來?

閻焱:首先是它要能成長,它的現金流能夠覆蓋它的成本和消耗,能活下來的公司一定是能養活自己的公司。企業現金流不夠的話,立馬就要死掉了。我們學金融的人都知道,最重要的一門課就是cash is king,現金流為王。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很多新能源車公司,包括一些很有名的公司是有大問題的。一年燒錢100多億。這種燒法能燒多久呢?

騰訊新聞《創變者》:驅動未來增長的重要的力量是什麽?

閻焱:是現在投資,尤其是民營企業的投資。投資是投未來,不是投今天,更不是投過去。企業的發展和我們的投資裏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對未來要有一個穩定的預期。

經濟不好的時候依然可以賺錢

騰訊新聞《創變者》:你的“成名作”是2003年投資了陳天橋的盛大遊戲,當年被評為“2003年度最佳投資案例”。2000年馬雲遇見了孫正義,拿到了2000萬美元的投資;騰訊2000年獲得IDG和盈科的投資。中國估值千億美元的大互聯網公司恰恰成就於互聯網泡沫那幾年。所以巨大的變局時期是否也蘊藏著巨大的機會?

閻焱:我們對於宏觀經濟的判斷,一定不要把它和投資賺錢當成一回事,投資一個項目賺錢不賺錢和宏觀形勢在我看來幾乎沒有關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即使在經濟下行的時候,經濟不好的時候,依然是可以賺錢的。

一個特別重要的原因就是宏觀經濟運行的周期和一個投資的運營周期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說如果我們經濟是周期性的問題,通常是在24個月到36個月之間,甚至現在經濟周期更短,18個月到24個月之間。而你投資一個項目,按照我們在中國的經驗,平均從投資到退出,如果不是一個互聯網企業的話,大概8到10年,互聯網早期的很快,但是美國上市堵死以後,在中國至少要5到6年時間。

另外,中國是一個14億人的市場,一個這麽龐大的100多萬億體量的經濟,和投資一個小小的企業賺錢不賺錢,這是兩碼事。對於每一個具體的基金來講,永遠都有機會賺錢。不光是有,而且很多。但是有一個問題,你看到機會是一回事,你敢不敢投錢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你看那些世界上最偉大的公司、最偉大的投資大部分都是在經濟不好的時候投的。比如微軟,我記得很清楚微軟在1987年上市,很多人不看好它的股票,因為1987年美國華爾街有一個“黑色星期一”,那個時候我剛去美國不久,第一次看到有人從樓上跳下來,但是你看微軟後來成了一家偉大的公司。蘋果也一樣,曆經艱辛,瀕臨死亡好幾回,喬布斯被人趕出公司,後來又回來,終成一家偉大的公司。

騰訊新聞《創變者》:按理說投資人要像巴菲特說的那樣“別人恐懼的時候我貪婪”,怎麽我感覺現在大家的心態都是先在周期的底部蟄伏,待行業回暖時再出手呢?

閻焱:所以大部分人都是平庸的投資人,包括企業家也是這樣,並不是所有的企業家都是偉大的,我覺得真正能稱得上偉大的,真正優秀的是極少數,絕大多數都是平庸的。每一個行業都是如此。會有一些真正有vision(視野)的才敢於出手,當然也有可能出手以後失敗了。但是從概率上來講,很多宏觀經濟不好的時候,往往是造就偉大公司的時刻。

騰訊新聞《創變者》:許多企業在大變局時代不斷調整公司戰略和策略,卻忽視了不變的因素。企業應該抓住哪些經營中不變的恒定性法則?

閻焱:企業要盈利和成長是不變的,企業要有現金流是不變的,這是永遠的真理。

孫正義不是優秀的投資人,而是偉大的創業者

騰訊新聞《創變者》:今年創投圈有一個標誌性事件,軟銀巨虧了398億美元,創了曆史記錄。軟銀的投資邏輯是典型的投資獨角獸邏輯:找到某個領域的初創頭部公司,企業還沒上市,估值已達到10億美元。這可能也是過去很多年創投圈的投資邏輯。軟銀的巨虧是否也代表了一種投資邏輯的變化?

閻焱:這世界上可能隻有我和孫正義做過真正的合夥人,我對他非常了解。其實孫正義並不是一個優秀的投資人,但他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創業者和企業家。他不是一個真正的金融投資,他是產業的邏輯。他做投資的邏輯很簡單:找一個當下最火的行業,然後出最高的價格買這個行業的“頭羊”,他永遠都是這樣。這種投資方法他要不然就賺得很多,要不然就賠得很多。

這種做法曾經在互聯網早期的時候能賺很多錢,比如說在阿裏上。其實他最早也不是最看好阿裏,他最早投資最多的一家公司叫做實華開(Sparkice),投了2000多萬美金,給阿裏隻投了700萬美金。

後來高盛他們退出,孫正義才把別人股權買下來的。他當時最看好的人是實華開的創始人曾強。和阿裏的故事有很多都是後來媒體宣傳的。

騰訊新聞《創變者》:原來在獨角獸的邏輯下,創投圈的準則叫做拿後天的故事,融明天的錢。孫正義獨角獸的投資邏輯為什麽在現在不適用了?

閻焱:我不覺得孫正義有一套完整的投資理論。他是一個創業者,一個非常好的entrepreneur(企業家),在他的領域他有非常強烈的求知欲。但職業投資人需要有非常強的自律性,他是永遠沒有時間概念的,永遠遲到的。比如說我在東京跟他開會,約好了上午10點鍾開會,到下午兩點鍾都看不到他。他的辦公室是大的格子,就跟集市似的,人頭翻滾,車水馬龍。

騰訊新聞《創變者》:但他投了阿裏這樣一家偉大的企業。

閻焱:他在阿裏賺的錢比他這一輩子所有其他項目加起來賺的錢都多。

騰訊新聞《創變者》:你和孫正義的不同是什麽?

閻焱:我覺得我比他穩重一些,我是能夠把我的工作和個人生活,個人愛好分得開的人。比如說我這麽多年做投資,我的家人、親戚、同學我從來沒有投過一分錢。我在投資上是一個非常冷靜的人,不太容易在投資上感情用事。但是在生活上很多人都覺得我是一個特立獨行,雷厲風行的人。我在投資上是非常沉穩的,所以我們的基金無論是市場特別好的時候,還是市場特別差的時候都一直很穩定,從來沒有大起大落,像中國那些大的坑——P2P、O2O、太陽能這些東西,我們一個都沒進去,我們在投資的時候還是腦袋很清醒的。

投資是和人性作鬥爭

騰訊新聞《創變者》:你有沒有總結過一些方法論?作為長期投資中的一些共性的、恒定性的法則。

閻焱:有,當然有了,做投資肯定有自己的方法論,對與不對都是它了。但是投資很多還是有共性的東西。我們講投資是兩方麵:一個是做事,一個是做人。首先看事對不對,比如說就是一個做燒餅的,你肯定知道你投再多的錢它也長不大,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適合機構投資人投資的,不是任何賺錢的事情都適合於投資人投的。

另外一個就是人,可能最簡單的一點,做這件事的人,第一必須要聰明能幹,不可能讓傻子去賺聰明人的錢;第二,必須人品要正。否則像雷士照明吳長江那樣,把公司的錢偷出去賭博,再好的公司也被弄倒。

其實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往往都是很簡單的事,但是人們犯錯往往都是在最簡單的事情上犯錯。

騰訊新聞《創變者》:投資最難的事是什麽?

閻焱:我經常跟我們同事也講,投資很容易,為什麽?投資就是花錢,沒有人不會花錢,所以你看現在全中國人民絕大多數人都在做投資。

但是真正的投資要用錢來生錢,而且是持續不斷的生錢,要長期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用錢來生錢,這其實是最難的事情。因為什麽呢?投資是反人性的,比如說現在的情況不好,看到一個公司你要投資,你很自然的想到大家都不投你為什麽要投?股票好的時候,按道理說你應該在股票好的時候賣,為什麽很多人就不願意賣了?因為大家都覺得明天我的股票還會漲,所以為什麽普通老百姓做股票十個投資、九個被套住?因為這個是反人性的東西。

騰訊新聞《創變者》:因為大部分人從眾。

閻焱:凡人、俗人,平庸的人,大部分都是很難和人性做鬥爭的。能夠跟人性做鬥爭,能夠自律,這些東西恰恰是做投資最重要的東西。

比如我們做投資要不講情麵,但有多少人能扛得住?如果你的弟弟妹妹來找你,你媽給你打電話說,你不能看著你弟弟賠錢。這就是人性,自然出手就是人性。如果說得再厲害一點,你孩子創業了,你給不給錢?所以做投資的本質是要跟人性做鬥爭。能做好的人身上都有非常冷酷的一麵。

騰訊新聞《創變者》:美國在過去10多年發展成長最快的一家VC叫A16Z。它的投資邏輯好像就不是投資獨角獸,它不僅投項目,還會有很重的投後服務,主動幫創業者對接一些資源等。這會成為現在的一種模式嗎?

閻焱:我不覺得在投資理論上有特別大的突破,因為一個基金投資好壞其實與很多因素有關,比如說與它的規模有關。如果你看一些天使投資,它的回報比任何一個都高,像那個夏佐全投資王傳福,11萬多倍的回報(注:天使投資30萬回報336億),你要看的話沒有人比他的投資回報更好。

要看管你的基金規模有多大,另外你存在的時間多長,如果說你看紅杉,必須是一個機構,而機構唯一的東西就是通過錢生錢,這才是基金。而且通常要在二十年以上,紅杉已經七八十年的時間了。矽穀很多基金都是幾十年以上,而且管的錢都是幾十億,乃至幾百億。

如果你是三億美金和管三百億美金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騰訊新聞《創變者》:孫正義曾有一個投資理論,叫時光機理論。把發達國家的東西拿到發展中國家,自然會賺錢。現在還適用嗎,現在投資賺錢的邏輯是什麽?

閻焱:過去在二十年中國的投資賺錢邏輯就是和“時光機理論”差不多的,絕大部分VC賺錢就是在美國看到一個項目,然後拿到中國來,因為中國是14億人的大一統市場,我們就給項目投資,就像養豬似的把它催肥,催肥以後過了一兩年就拿到美國去上市。

今天像過去的那種投資賺錢的邏輯已經不可以再用了,或者是很少有可能再用了,因為在美國上市已經是很難的事。

今天的投資邏輯可能要踏踏實實地回到投資的本質上來,你要選擇一些優秀的企業,然後把蛋糕做大,然後在中國上市。這是一個非常根本性的變化。過去賺大錢、賺快錢的日子,尤其是賺快錢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所以,過去講年回報,百分之三四十大家都認為是正常的,現在可能年回報百分之八九就是正常的。這是我講的中國投資邏輯的改變。

不主張跟被投企業成為朋友

騰訊新聞《創變者》:做投資最重要的是對人的判斷,你30年來見過無數的創業者,企業家。你覺得什麽樣的企業創始人才是成功的企業家?

閻焱:我覺得張一鳴是個很成功的企業家,王興是個很成功的企業家,馬雲是個很成功的企業家,馬化騰是個很成功的企業家……

騰訊新聞《創變者》:他們身上共同的特質是什麽?

閻焱:是對一件事情的專注,對用人,對行業趨勢有自己的判斷。因為這些東西最後都是拿數字來說話的。我覺得有些人可能是個很好的哲人,很好的思想者,甚至是一個很好的學者,但是他不一定是個很好的企業家。

騰訊新聞《創變者》:你們投資過很多成功案例,盛大、58同城、知乎、科興疫苗等等。拿陳天橋舉例,他做的是遊戲,很多人不太看好遊戲,所以沒有投,你是怎麽對他和行業做判斷的?

閻焱:其實很多時候判斷不完全是個理性的東西。如果我把符合的條件都記下來,拿著個小本本對著一個人一條一條對照的話,可能十條都對上了,但是依然感覺這個人哪兒不對。或者這個創業者可能最終好幾條對不上,但是你就覺得這個人可能行。我們做投資有時候不是一個完全理性的過程,但總體上是理性的。

陳天橋其實是一個非常聰明、非常有個性、非常有主見的一個人,他對他做的事情很有見地,他做過學生幹部,這也是我喜歡的,從創業角度來講做學生幹部創業成功的概率比沒有做過的要高很多。

騰訊新聞《創變者》:是因為他們有管理能力嗎?

閻焱:不完全是管理。其實做學生幹部是特別鍛煉人的,在學校裏沒錢,也沒有權力,要完全憑借你的說服能力、組織能力去把一件事辦成。所以在中國我認為對於年輕人來講,最鍛煉人的地方不是政府,是在學校裏當學生幹部。

另外,那時候(2003年)國內做遊戲的少嘛,他對這個行業的判斷,他的自信、他的領導力都是非常impressive(令人讚歎)的。

我們有沒有出現過很糾結的情況?也有,但是不多。換句話說,一般我們對一個東西的判斷還是比較堅定的,我們看中的最後基本證明都是對的。

騰訊新聞《創變者》:對人的判斷其實是特別複雜的一個工程。我覺得對人的判斷最深刻的時候是當你和對方成為有利益關係的合作夥伴時。如果成為朋友,並不能看清楚這個人。

閻焱:對,對人的判斷其實是最難的,它也沒有一個公式,與你個人的經曆和你個人的愛好、好惡都有關係。

我一般情況下投資以後,不主張跟被投企業成為朋友,或者是酒肉朋友天天在一起吃喝什麽的。像真格基金的徐小平,還有經緯的張穎他們就比較主張跟創業者成為朋友。這肯定是個人所愛,你不能說哪一種方式一定好或一定不好。但是我更希望與創業者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要走得太近,人走得太近了以後,容易用感性代替理性,會讓你在很多判斷上被情感的因素所幹擾。

企業領袖最重要的素質是同理心

騰訊新聞《創變者》:最近阿裏的換帥引發了廣泛關注。蔡崇信屬於互聯網第一批創業者,已經功成名就了還願意回來擔任阿裏董事會主席,是因為他60歲了仍有激情嗎?激情是所有素質的催化劑。

閻焱:我覺得你忽視了最重要的,對男人來講,權力是春藥,權力會讓一個男人年輕。

他回來做董事長,做一把手,是真有權力的,一言九鼎,能改變幾十萬人的命運,甚至更多,涉及到千家萬戶。當然了,阿裏像他們自己的孩子,自己創業的東西,他和馬雲兩個是永遠的合夥人。

蔡崇信在某種意義上有個好處,他在國外生活,所以他的vision(視野)較寬。另外坦率講,阿裏到了這個地步,這幾年經過這麽大的折騰以後,也不能夠再繼續大折騰了。蔡崇信是一個非常謹慎和仔細的人,做事非常有規矩。再加上他在美國,接觸的人、事業都很廣,所以我覺得他回來是最合適的。

騰訊新聞《創變者》:帶領阿裏這種規模的大公司需要什麽樣的領導素質?

閻焱:leader最重要一點就是要有vision(視野),要有人格魅力,要有勇氣。要知道一個初創型公司打爛一些條條框框和一個已經是萬億的公司打爛條條框框,那是不一樣的。

騰訊新聞《創變者》:對於公司大老板最重要的素質,其實眾說紛紜,比如對不確定性的把握,有戰略思維,有創新能力等等。你的看法呢?

閻焱:關於領導人,哈佛商學院花了十年的時間,10億美金研究這個課題。他們研究結果很有意思,他發現過去我們中國人相信出生、血型、星座、屬相、民族,研究發現領袖跟這些幾乎都沒關係,都不關聯。但是領袖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一點,無論你是政治領袖、企業領袖、藝術領袖還是體育等方麵領袖,都有一個共同的東西,你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麽嗎?

騰訊新聞《創變者》:是不是同理心?

閻焱:對,他發現領袖一個最重要的素質就是要有同理心。無論你是黃種人、白種人、黑人,領袖如果不具備同理心,肯定不是一個好的領袖。

騰訊新聞《創變者》:通俗理解起來就是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問題的一個共情能力?

閻焱:對,站在對方角度不僅理解, 還要做決策。喬布斯是典型的逆向思維,所有人都認為做市場、做銷售要順著大眾的消費欲望和消費傾向去設計產品。喬布斯說No,他說我們所做的東西是人類曆史上沒有的,隻能我們來引領大眾,大眾需要被領導,需要被教育,所以他出了iPhone,人類曆史上沒有這個設計。

人家說喬布斯沒有同理心,錯!恰恰喬布斯有特別強的同理心,他是逆向同理心,逆大眾消費心理來做產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中國創新最有可能在生物和生命科學領域

騰訊新聞《創變者》:你每年看1000多個項目,大概投的項目不到5%,也就二三十個項目。現在值得你出手的是哪類項目?

閻焱:其實我們這些年下來一直沒有變,我們大概60%左右是投資IT科技,包括大數據、人工智能、半導體、機器人等等,尤其是人工智能在工業領域的應用。過去中國一直注重to C,就是針對消費者領域的商業模型,而對business這塊的商業模式重視不夠,所以中國在to B的領域中間沒有出現像阿裏、騰訊這樣的大公司。尤其是在人工智能大潮到來的時候對於企業用戶這一塊是個巨大的市場。相對來講,這個時候在to B這一塊我們做得就比較多一些。

另外30%是投資在醫療健康,還有10%投的是新能源、新材料,電池的材料。我們剛剛投了一個電池的正極材料的公司;還有polymer的公司,化學材料、化工材料,中國在材料方麵還是落後很多的,我們需要大量地投資在這方麵。比如說環境汙染,塑料瓶子,這個東西我們沒法降解它。現在我們吃飯的快餐盒都是要用可降解的,可降解的材料在中國比較少,需要提高,而且它的製造成本比較高,需要把它降下來。

二十年來我們基本上一直是這樣投的,所以基本上沒有什麽特別大的改變。

騰訊新聞《創變者》:芯片領域這三年以來真是熱錢洶湧。因為這個鏈條比較長,涉及到設計、製造、封裝、測試,你投資的是哪個環節?

閻焱:我們主要投的是第二代、第三代半導體,像碳化矽、氮化镓。封裝我們投了,芯片設計公司我們也投過,還有我們做芯片材料的。比如我們現在做的碳化矽,就是我們新的能源車裏麵要用的大量的碳化矽做的芯片,要不然的話電源瞬時電流一大就會把它擊穿,所以它必須要用碳化矽這樣的材料來做芯片,我們投的是它這個材料。所以還是這些領域,我們盡量不太投那種大家都去投的東西。

騰訊新聞《創變者》:現在國內迫切地需要一些領域的創新。有沒有什麽領域讓你感覺創新能力很強,能跑出獨角獸或者偉大的企業?

閻焱:到底什麽樣是創新?創新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從無到有的0到1的創新,另一類就是從1到N的,商業模式的創新和改善。中國過去的絕大部分創新都是1到N,0到1的創新是非常非常少的。我認為有希望的領域可能就是生物和生命科學領域。

你看為什麽中國這幾年在美國生物學領域的最高獎都是華人拿到的,耶魯大學的陳列平教授,哈佛大學的莊小威教授,以及顏寧、施一公,都很年輕,他們都是在生物領域。所以你看現在生物學家裏麵,世界一流的中國生物學家是蠻不錯的。我覺得中國人在這個領域有可能出現世界級的頭部。

騰訊新聞《創變者》:我記得有一個案例:徐新第一次見到張一鳴的時候,他就要70億美金。徐新沒有看懂今日頭條的模式所以沒有投。其實投資人也是“賺不來認知之外的錢”。很多有價值的公司都是新生事物,你怎麽判斷這家公司是不是“潛力股”呢?

閻焱:我覺得投資人不可能什麽都懂,但是他一定是相對來講知識比較廣泛的,而且他必須要不斷地去學習。好的投資人一定有這樣的能力,我對這個領域不懂,但是你給我三個月我一定懂,你給我六個月我甚至可以超過大多數人。但是更重要的一點是一定有辦法找到這個領域的專家,貨比三家就行。

目前在中國,大模型作用是被誇大的

騰訊新聞《創變者》:前一段時間,投資人朱嘯虎和獵豹公司的傅盛就AIGC的投資發生過爭論。爭論是因為站在不同的立場,朱嘯虎認為AIGC的投資價值被誇大了,傅盛則認為這恰恰是最有價值的賽道。雖然他弱化了算力數據等高門檻的問題。你的判斷如何?

閻焱:他倆爭的不是一個問題,沒有爭論。一個是大模型的作用,一個是它的投入,這兩個是不一樣的問題,有什麽可爭的。他倆說的都對。

騰訊新聞《創變者》:你是怎麽認識大模型這個賽道的?

閻焱:現在大家都在投資,但是我不相信中國大模型的作用在中國有那麽快。我告訴你為什麽,大模型需要喂它大量的數據,去訓練,它才能形成自己的判斷。大模型目前在中國隻是局部有用,但是真正fundamental(基礎的),在中國的用處遠遠沒有在海外其他地方用處大。另外一個,科學研究的作品90%甚至95%以上都是英文發表的,用中文發表的科研成果是非常少的。數據的缺失使得中國不可能訓練出最優秀的大模型。

目前在中國,大模型作用是被誇大的,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一定是被誇大的。

投入夠不夠?肯定不夠。不夠怎麽辦?因地製宜,正規軍的辦法不行就走遊擊隊的辦法,速度肯定不如國外快。

大模型是一個革命性的東西,它會深刻改變很多行業,比如股票交易,現在中國都是人來交易,但是很快,尤其在有利潤的領域中,機器會取代人。在中國,我覺得我們要明白中國人工智能最根本的缺陷在哪裏。

騰訊新聞《創變者》:缺陷在於大數據的不足?所以你投資大模型還是比較理性和謹慎的?

閻焱:大模型是天生就有缺陷的地方。我們在中國更多是投AI的應用,至於大模型本身我們財力不夠,但我們投了很多AI的垂直領域的應用。

騰訊新聞《創變者》:張一鳴曾經說過:“在中國,所有300億美金估值以上的公司都誕生於2003之前 (百度、京東),所有1000億美金以上的公司都誕生於1998年之前(阿裏、騰訊),美國也是如此。”現在如火如荼的國內大模型創業,還有沒有再造BAT的機會?

閻焱:這句話現在看是錯的。小米是2014年估值超過500億美金,拚多多目前市值1284億,字節跳動目前估值約1.6萬億。一個企業的市值與可應用的市場有關。一般來講,可應用的市場越大,市值會越大。

至於還有沒有再造BAT的機會。會,絕對會。如果誰拿出來一個藥讓人活到兩百歲,一萬億美金估值也有。千萬不要低估人類的進步靠科學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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