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沒人能販賣知識焦慮

來源: 新周刊 2023-01-09 19:59:3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2427 bytes)



每天早上給讀者發一條60秒的語音,羅振宇堅持了10年;每年做一場跨年演講,羅振宇進行到了第8年,他打算講滿20年。有人批評這是“行為藝術”,形式大於內容,但在羅振宇看來,形式就是內容本身,世界上絕大多數東西都是形式大於內容。

今年跨年演講的前一天,羅振宇還在背演講稿——一份長達4萬字的年終匯報。

“為什麽要執著於把它背下來,看提詞器不行嗎?”

“觀眾看得出來啊。就像我每天都堅持一口氣把 60 秒語音錄完一樣,很多人說音頻可以編輯,但是我知道觀眾聽得出來。有時候拚的不就是一線之差麽?”

羅振宇推崇形式,而世界上最有形式感的事物或許就是時間,他把自己的跨年演講命名為“時間的朋友”,把所有事情安排進時間表,變成像時間本身一樣分毫不差。

他還相信持續和習慣的意義。“任何人都不會成為時間的朋友,但你做的事情是有機會的。有的事情持續時間越久,價值就越大。”



今年是“時間的朋友”跨年演講的第8年,如無意外,羅振宇還要再講12次,一直到他61歲那年,也就是2035年。說做多少年就做多少年,不會因為讀者挽留而延長,也不會因為罵聲而中斷,這也是羅振宇追求的形式感,也是他處理用戶審美疲勞的手段。

2022年12月21日,“羅胖60秒”語音發滿十年,羅振宇遵從當初的約定,就此打住。他形容這是“刑滿釋放”,但他其實很享受這種形式感。“每天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它的價值就在這。”

時間回到15年前,羅振宇離開央視創業,用了4年時間,成功從幕後轉到台前,孕育出了一檔單人脫口秀節目《羅輯思維》。一開始,他的野心並不大:用5年追上《東吳相對論》——一檔平均點擊量在1萬多次的脫口秀節目。但《羅輯思維》第一期就達到了800萬次的播放量,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十多年過去,《羅輯思維》發展成了“思維造物”,羅振宇也把“知識服務”推上了互聯網創業的風口。毀譽隨之而來,羅振宇一度激烈地蔑視部分人的批評,“質疑我的都是傻X”。現在他對罵聲似乎看得更開了,“一張嘴就能把所有耳朵哄開心,根本就不是一個凡人能做到的事情”。

站在2023年的開端,羅振宇如何看待當前的知識服務行業?如何回應人們對他的批評?“時間的朋友”滿20年後,他打算做什麽?《羅輯思維》推送完最後一條“羅胖60秒”後不久,本刊記者和羅振宇聊了聊。



知識已經不是唯一的命運變量

新周刊:去年的跨年演講讓你突發性耳聾,現在你的耳朵怎麽樣了?

羅振宇:左耳還是沒好,住院後左眼又有了飛蚊症。上半年覺得就快活不下去了,後來慢慢想通了,人本來就是不完美的,我們的聽覺和視覺生來都是殘缺的,我們聽不見次聲波和超聲波,也看不見紫外線。對我來說,現在唯一的區別就是需要麻煩別人盡量在我右邊講話。

新周刊:2022年是《羅輯思維》十周年,《羅輯思維》從一檔知識脫口秀發展成了知識服務的標誌性品牌,你覺得知識服務這個行業,在這十年裏最大的變化是什麽?

羅振宇:最明顯的就是從業者變多了,越來越多的人覺得這是一個值得玩玩的賽道,當然質量也參差不齊。

新周刊:那你眼中的好內容長什麽樣?

羅振宇:任何好的作家都有可能被罵成屎,但是用戶需要,這就是一個很具體的標準。就像當年的於丹喚醒了中國人對於《論語》的好奇心一樣,大家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了,這就是好的內容創作者。

新周刊:如果讓你選擇,在創業的十年裏,對《羅輯思維》和得到最重要的幾個時刻、幾件事,是什麽?

羅振宇:第一個事是田溯寧老師送給我們一個詞,叫知識運營商,運營這個詞它給我們開了一個極大的腦洞,也堅持了我們做知識服務行業的決心。

還有一些關鍵時刻,比如跨年演講、開設得到高研院。我們也慢慢意識到,讓用戶之間互相認識、互相汲取資源和營養,比我們做內容更重要。

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時刻,是十幾天前“羅胖60秒”滿十年,我們終於停更了。說做十年就做十年,一點也不貪戀。敢於在公司這架戰車上把“羅胖”、“羅胖60秒”這兩個IP從老發動機上撤下來,就意味著你對未來保持了開放性。



新周刊:2018 年前後,突然有很多人在網上罵你,這是怎麽回事?

羅振宇:對,當時有一篇稿子,叫《羅振宇的騙局》,一下子顛覆了我的心態。開始我們還覺得委屈,但是後來意識到我們確實德不配位,享受了過高的社會聲望,所以自然就會有人看不慣。這件事也讓我們意識到,一個創業公司不能隻有油門,必須得有刹車。

所以我當時回應“不罵人是修養,不被人罵是修行”。如果你覺得別人罵你沒有道理,先別跟他杠,這沒有意義。你先看看自己的修行是不是真的無瑕到了不被人罵的程度,如果沒有,那就繼續修行。

新周刊:你剛剛提到《羅振宇的騙局》這篇文章,裏麵有哪一句話是你比較認同的?

羅振宇:並沒有,這事給我最大的刺激在於,他內容有那麽多不對,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願意看、那麽多人有共鳴。



新周刊:你曾說知識服務這一行應該是有手藝的,能夠演化出分工。作為這一行的開創者和原住民,你認為它的手藝具體是什麽?應該達到什麽標準?

羅振宇:手藝應該像台階,而不是門檻。如果是門檻的話,誰越過這個門檻,誰就可以進來在這撈錢,這就絕不是行業。行業是人類社會最溫暖的一個存在,它可以引導一段生命,以很低階的方式進來,讓你看到光和台階盡頭的風景。

新周刊:很多人都說“知識服務”根本算不上什麽新經濟,而是在販賣焦慮,你怎麽看?

羅振宇:我們幹這行,不喜歡販賣這個詞。我們創造價值,獲得收益。什麽叫販賣焦慮?是你原來沒有,但我硬生生把這個焦慮造出來,然後賣給你解藥。但是我覺得知識相關的焦慮,恐怕不是任何人能夠販賣給你的吧,因為這個焦慮你本身就有。

當然,我也能理解大家為什麽會這麽想,因為我小時候也特別煩我們班學霸,我不看書,他在看書,我就覺得他是在給我販賣焦慮。這是一個很樸素的情感,咱們得接受。

新周刊:知識服務有一個特殊性,它的用戶是會成長的,授人以漁之後,用戶學會了自我學習,或者有了新的興趣,他們可能會慢慢離開知識服務平台。對“得到”來說,這是否會帶來比較大的挑戰?知識服務行業應該如何應對這個問題?

羅振宇:不能這麽想。它不是這樣一個簡單的供給和需求關係。知識服務最重要的樞紐是聲望、是信任、是關係。互聯網時代,因為有我們這樣的知識服務公司,普通人也可以用相對較低的價格獲得類似的服務,我覺得這是這一行的根。

新周刊:知識可以像包裝好的藥物一樣,吃了就可以吸收和掌握嗎?

羅振宇:我並不覺得知識就可以直接解決問題,這個話可以倒過來說,是因為你先有問題,我才能給你解決方案。

你說你學會了很多知識,仍然過不好這一生,這太正常了,因為也許你並不需要它。東亞民族對於知識有時候期待太高,覺得我學會什麽什麽,就能走遍天下都不怕。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你心裏連個問題都沒有,就想靠知識來改變命運,怎麽可能?

新周刊:那你小時候就沒有迷信過“知識會改變命運”嗎?

羅振宇:我們這一代人都迷信,因為書讀得越多,崗位就相對越好。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幸運,即知識的兌現率高。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哪份知識也不保證你能過得好,這不是一件壞事,這是一件好事,就比如現在會有人坐飛機去找一個網紅托尼理發,方方麵麵的稟賦、機遇、偏好都能被兌現。知識已經不成為唯一的命運變量了,誰說這隻能是讀書人的天下,沒這個道理。



新周刊:你曾說,傳播工具的進化產生了更多的信息繭房,「得到」要做的是打破這個壁壘。現在,你覺得這個壁壘是更高了,還是有所瓦解?

羅振宇:其實“信息繭房”在古代就有了,隻不過在互聯網時代它被顯性表達出來了而已。之前的“繭房”體現為社區的風格、身份的風格或者居住地的風格。那時候的“繭房”更硬,更難被破開。很難講現在的“繭房”有沒有被瓦解,起碼“得到”的書,一本接著一本被賣到了邊遠的地區,我覺得這就是刺破“繭房”的一根針。



我們這代人確實很幸運

新周刊:你是1993年到北京的,賈樟柯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竇唯加入魔岩文化,中國電影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你當時感受到的氛圍是什麽樣的?這段歲月對你有什麽滋養和影響?

羅振宇:當年我讀的是北京廣播學院,它的很多專業設置跟電影學院都是通的,所以我對那個時代電影圈活躍的一些人印象特別深。那個時候的北京,像武俠小說裏描述的江湖,一個和尚、一個道士、一個女子、一個長相醜陋的人、一個乞丐,各種各樣的怪人在身邊都能看到,你都不知道他是哪門哪派的,修為到底有多高。

新周刊:這種多樣性,大概是在什麽時候慢慢變單一了?

羅振宇:城市化之後,現代化必然會讓生活方式變得單一。因為現代化的主題是追求效率、速度,和勝利。你隻是追求效率,比如你跑步,隻要你有一個念頭,我要跑得越來越快,或者我要贏得這場比賽。不好意思,一定有最正確的跑法——一個你必須讓自己無限逼近的一個最正確的跑法,單一性自然就會發生。

新周刊:但我記得你也是一個追求極致效率的人。

羅振宇:我追求的是自製力的效率。你比如我做“羅胖60秒”這個事兒,我上哪追求效率去?我追求的就是一個行為藝術。

我也從來不跟大家聊“羅胖60秒”每天得漲多少粉,得有多少傳播量,我從來不關心這事,我關心的是這個姿態能不能把它表演下來。所以舞蹈和奔跑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處事姿態。

新周刊:2003年,你已經買了第二套房,當時北京房價平均是4000多塊,十年後你賣掉的時候北京房價均價漲到了三四萬元。回過頭來看,你會覺得自己在財富積累這條道路上,是一個比較幸運的人嗎?

羅振宇:是,我們這代人確實很幸運。當時到大城市,你隻要是有一份工作,基本上都能買得起房。所以我現在麵對公司那些年輕同事的時候,五味雜陳。因為你知道你支付給年輕人的工資,是不足以支撐他在北京這樣的城市買房的。

新周刊:那問個現實點的問題,如果你親戚的小孩也在一線城市,但他能力一般,他的家庭沒有辦法支撐他一直在一線城市買房。這種情況下,你還會建議他留在一線城市打拚嗎?

羅振宇:這倒是一定的,因為留下來會有更多可能的機會。



任何人都不會成為時間的朋友

新周刊:“羅胖60秒”的語音堅持了十年,在結束的那天,你是什麽感受?

羅振宇:刑滿釋放了(笑)。我說過了,“羅胖60秒”它就是個行為藝術,所以它必須是起始高潮,結尾餘韻。這就要求它:每天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因為我知道它的價值就在這。



羅振宇采訪現場。/攝影:禤燦雄

新周刊:但是有些網友就會說,這個東西的形式大於內容。

羅振宇:當然,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東西都是形式大於內容。雜誌可以一本出很厚嗎,就因為這一期內容好?不,《新周刊》一期就這麽多,封麵就那風格,每期就一個話題。杜甫一首詩寫8萬字,你看嗎?五絕就是20個字,形式就是內容本身。

新周刊:這60 秒語音是如何選材的?

羅振宇:我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做內容的人經常會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去迎合他人。你老在判斷用戶想聽什麽,怎麽樣轉發量高,這個會讓長期堅持做一件事情的人陷入混亂,莫衷一是。所以我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自己作為方法,必須是我自己受到啟發的問題。

新周刊:這些疑問都是靠什麽養出來的?怎麽保證每天的輸入?

羅振宇:對我來說,做羅胖60秒的這3652 天,其實是在填補3652個洞。我不是寫稿的時候才會思考這60秒要講什麽,而是我從早到晚心裏都會琢磨這個事情。開會、見人、讀書的時候,我都在填這個洞。

新周刊:退休之後有沒有一個具體的打算?

羅振宇:我可能會去拍紀錄片,去記錄一下各行各業的shaper(塑造者)。對,這個詞這幾年對我影響特別大。過去幾十年,我們太關注效率增長。這些都是沒有邊界的事情,但是我現在特別想關注一些有邊界的事情。

比如一個外賣小哥是怎麽做成單量第一的,深圳最火的奶茶店是怎麽在一個月賣出 20 萬杯的。我不好奇他們賺了多少錢,我隻關心他們是怎麽做成的。因為很多人在邊界之內是大神,一旦用沒有邊界的標尺衡量,他就啥也不是。

新周刊:前兩天我在“羅胖60秒”裏聽到一句話覺得挺有意思,“一個人如果能把一件事做成,一定是因為他有一個非理性的偏好”,那對於你來說,你的非理性偏好又是什麽?

羅振宇:我喜歡一個“鐵三角”,就是挑戰、努力和成就。可以說我時時刻刻都在求虐,這個過程中,能不能感知自己的努力是很重要的一個變量。

就像我,今年馬上 50 歲了,開始學鋼琴。我是我們班上最年輕的,剩下都是一堆六七十的大姐。在鋼琴裏麵,我就能找到這個鐵三角,彈得好不好,你都不需要聽眾,你自己就能知道。再比如做知識服務這行,我為什麽那麽強調運營?因為這事可以靠努力來完成。



羅振宇鋼琴練習打卡白板。/攝影:禤燦雄

新周刊:你會覺得自己太卷嗎?有一種觀點認為,你傳播的是內卷,因為而李誕輸出的是鬆弛感。你讚同嗎?

羅振宇:什麽叫卷?卷是做同樣的事情,互相耗著,是低價值的重複競爭。說李誕躺平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多努力,我和他還算熟,所以我知道他對自己有多嚴苛。李誕之前不是出了一本《脫口秀工作手冊》嗎?你讀完就會知道他是一個多麽正兒八經的人。

新周刊:當初為什麽把跨年演講取名為“時間的朋友”?

羅振宇:因為任何人都不會成為時間的朋友,但你做的事情是有機會的。更準確地說,有機會的是我們編製的時間表。有的事情持續時間越久,價值就越大。而有的事情時間越久,價值反而越小,區別就在於有沒有時間表。

能變成時間表的東西,就會變成強大的習慣。所以時間的朋友就代表時間越長,它就越好。比如跨年演講,如果我經常改在28 號或者1號,那它就不會成為“時間的朋友”。

新周刊:據說每年準備跨年演講,都是你壓力最大的時候,來自於哪個部分的壓力會更大一些?

羅振宇:來自同事而不是觀眾,公司為了準備跨年演講,幾乎調集了最精悍的力量來陪我。

跨年演講的觀眾可能跟春晚的觀眾很類似,到點就來了,雖然每年都會吐槽,但每年也都會看。觀眾為什麽要看跨年演講,是因為他覺得我在跨年這一天,我得琢磨點事兒。所以對於這批人來說,我們的跨年演講也隻是他思考自己的背景音,我們千萬別把自己的作用想得太大。

新周刊:跨年演講要做20屆其實挺難的,你有想過會沒法完成計劃嗎?

羅振宇:既然要做20年,那中間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意外,我能想到的最壞的情況就是我死了。你別笑,我真想過。

隻要我的死不是突發的,我臨死之前也會給接下來的12場跨年演講擬一個提綱,變成12個信封,每到每年12月31日拆一信封,還會請人指定好替我宣讀這封信的人。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要是突然嘎嘣,這 12 封信,現在就該寫。



新周刊:拋開商業上的考慮,每年做一場知識跨年演講,你對它的期待是什麽?

羅振宇:我在構想一個全新的跨年演講形態,但是我現在不能透露。我預感跨年演講會慢慢變成一場私人長談。演講是灌輸,而長談是整理。我應該會退回到一個更古早的人和人之間交互的狀態。

新周刊:這些年來,大家對跨年演講的評價褒貶不一,你自己怎麽看?

羅振宇:跨年演講的意義就相當於開創了另一個中秋節、另一個春晚。哪年春晚沒人罵?邊看邊罵很正常。一張嘴就能把所有耳朵哄開心,根本就不是一個凡人能做到的事情。重要的是你創造了一個場域,讓大家有機會在跨年這天晚上進行思考。

新周刊:做跨年演講這些年,你會感覺越來越難概括和描述一年的事情嗎?

羅振宇:其實跨年演講也不想承擔這個任務,因為它不是媒體,你們做年終特刊,承擔著總結過往的任務,但跨年演講是一個服務產品,就像中秋節——不好意思又拿中秋節舉例子,我真的太愛這個東西了——它隻不過是框定了一個思念的主題,至於你思念的到底是什麽,那是你自己的事。跨年演講隻是劃定了這麽一個場域,它真正的價值不在於內容。

新周刊:疫情對於知識服務有什麽大的影響?

羅振宇:有人會以為我們在疫情期間受益,但知識服務這一行的命根子並不在於大家的時間,而是大家的問題意識。這三年,大家對藝術、科技、文史的興趣一下子消失了,想得更多的是我怎麽出去、怎麽掙錢。生機收束,才是對我們行業影響最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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