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薇婭的新聞,感到一陣唏噓。
去年疫情之際,薇婭直播賣房,我們地產從業人士瑟瑟發抖,害怕被她搶了飯碗;近幾年淘寶的每一個節日,看她碩果累累收入之巨令人咋舌,杭州很多公益活動都有她的代言,馬路上電梯裏的廣告牌隨處可見她的身影。
薇婭和杭州這座城市很像,漂亮、拚搏、草根,不問出身,充滿機遇,隻要努力肯幹似乎每個人都能成名成星。人們喜歡薇婭,就像人們願意落戶杭州,因為這裏有很多首富擇城而居,也有更多草根逆襲的機遇,充滿了造富造星的神話和奇跡。
可是薇婭事件,也讓我們看到了杭州的另一麵,這是一個濾鏡下的杭州,它有一種撕裂和荒誕。
或許不僅是杭州,而是前些年在經濟高歌猛進之時,每個城市都隱藏住了傷口,隻是在疫情下、經濟減速時撕扯下了當初華麗的袍子。
就像一首歌裏寫的:" 小心翼翼地畫著不能赤裸的臉,穿上華衣美服把靈魂遮掩,誰正為誰困在花花世界。"
作為一個蘇州人十年前初到杭州時,是非常喜歡這座城市的。它沒有上海的國際洋氣,也不像蘇州恬淡安逸,但它自有它的氣韻風骨。
那時候還不流行國韻國潮,但杭州已經將國韻之風融入進了城市文脈肌理。公交車上多的是 " 最憶是杭州 " 的詩詞、圍牆上有杭州典故的彩繪、連窨井蓋都是美院學生的彩繪。
早在十年前,杭州就已開創了自己的 " 城市美學 ",它華美、精致、中國風十足又不失大氣現代。無論做什麽,杭州比周邊很多城市都強調 " 審美 "" 顏值 "。
並且西湖十景、運河公園都是免費的,不像蘇州園林要門票。且不說逛公園的愜意,光聽聽 " 曲院風荷 "" 寶石流霞 " 這樣的名字就令人期待憧憬,相形之下蘇州園林從名字到格局,都顯得質樸低調。
杭城充滿了魅力,它介於蘇州的古典與上海的國際之間。就像上海說 " 海派 ",北京說 " 京派 ",杭州強調自己是 " 杭派 "。可見這座省會城市的驕傲。
" 杭派 " 到底是個什麽呢?其實我在杭州十多年也沒明白。如果非要提煉," 杭派 " 是一種 " 吳越文化相愛相殺 " 的氣派。吳文化強調崇文重教、風雅精致,吳文化的代表就是蘇州;越文化強調積極進取、開拓創新,溫州一直以甌越文化自居。
杭州正是一座 " 吳越 " 交會的城市,它有吳越文化融合好的地方,也有一種獨特的撕裂。

杭州的三重撕裂
杭州的撕裂無處不在,魔幻現實不足以形容。
杭州的 " 撕裂感 " 首先是體現在各區域的文化差異上。杭州的麵積有 16000 多平方公裏,比上海大很多,地形複雜。擁有江、湖、河、海縱橫的水係," 三麵雲山一麵城 " 的地貌特征。
和上海、蘇州這樣的平原城市相比,更顯得風景壯麗。但也讓杭州在各區域之間有很深的割裂。
我剛到杭州的時候,聽說城西人最驕傲,看不起全杭州的人。杭州蕭山互相看不起,杭州人嫌蕭山人沒文化,蕭山人嫌杭州人沒他們有錢。
在沒有阿裏巴巴之前,餘杭在杭州人看來都是 " 外地人 " 的地方,而餘杭又有鄙視鏈細分 …… 現在又多了富陽、臨安。富陽、臨安本地人也有自己的身份認同。總之,杭州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幾個大小城市的集合體。
杭州的 " 撕裂感 " 還體現在城中村裏。前幾年的城市大躍進,讓拆遷成為了逆天改命的機會。很多城中村,一拆一個千萬富翁。而原來老一點的城中村,有像萬象城、來福士等這樣的 " 高級物業 " 坐落在上頭,土地租金價格很高,村民們每年還都能拿到很好的分紅。
村民可能在某個寫字樓做保潔、保安,但家裏有好幾套房子出租給 5A 寫字樓裏的白領們。還有一些城中村可能短期不會拆遷,它們保留著歐式的、尖頂或圓頂的四五層高的別墅,把別墅隔成小間出租給新杭州人。不管拆不拆每個城中村都是富裕的,都有自身的小配套以及對應的管理,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小世界。
杭州的 " 割裂感 " 更體現在產業結構上。一方麵是數字經濟、阿裏巴巴為代表的互聯網行業高度發達繁榮,另一方麵是其他傳統行業的如履薄冰、艱難前行。
曾經杭州的餐飲不僅僅隻有外婆家、綠茶,西湖邊西溪畔有很多文藝餐廳百花齊放,價格甚至比蘇州還便宜。杭州的女裝也很有特色,武林路上多的是 " 設計師高定 ",龍翔橋四季青則更加大眾化接地氣。
杭州雖然沒有上海那麽多國際酒店,但本地的酒店品牌像雷迪森、君亭,價格實惠服務品質一點也不輸國外的五星級。
在我所處的房地產業,杭派的開發商以前也是有口皆碑的,且不說綠城濱江這樣的品質樓盤,當年還有像西溪天堂一類新銳先鋒、偏實驗性的產品,讓外地同行也屢屢要來杭州參觀學習。
建築師王澍更是設計了濕地博物館、美院象山校區、富春山館、大屋頂等一大批榮膺普利茲克獎的作品。
但我們這些 " 傳統 " 行業一下子被顛覆得太快了,可能在別的城市是 5-10 年的時間,但在杭州卻隻用了三四年的時間!對一個身在傳統行業的普通 80 後中年人而言,轉瞬之間從喜悅到害怕。覺得杭州已經快要把我拋棄了。這座城市搭著一輛 " 創新 " 的列車,絕塵而去。
但杭州所謂的創新又都是什麽創新呢?創新的杭州,蒙上了三層濾鏡,一層是金融、一層是網紅、一層是數字。看上去精致完美,但深究起來又有些令人擔憂遺憾。
去年 12 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史無前例地提出,要高度重視阿裏巴巴此類 " 新型壟斷 ",謹防資本無序擴張。阿裏巴巴給杭州帶來了快速發展是毋庸置疑的,但它也令諸多傳統製造業黯然退場。
就像去年我參加杭州一年一度的文化創意博覽會,滿會場都是視屏直播、線上電商,但參會的設計水準遠不及前幾年,更像是義烏小商品市場的高端線上版。
在那場展會上,幾家傳統的製造業像瀕臨絕種的生物,被閑置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其中有一家是個造紙廠,他們的站台冷落,工作人員落寞地刷著手機,但參展的藝術紙品卻是很高級優質的。隻是這樣的行業,可能再也 " 不配 " 出現在展會上,也 " 不配 " 在杭州發展下去了。

金融濾鏡下的杭州
杭州的房地產過度金融化,2020 年杭州土地出讓金總金額超 2500 多億元排名全國第二,土地財政依賴度 123%。網上有個土地財政依賴度的城市排名,杭州位列第六。
杭州因為 G20 的高光、亞運會的東風,讓人口淨流入的數據十分亮眼,連續兩年排名第一,近三年人口流入破百萬,達到了 117.2 萬人。這個數據無疑提振了開發商的拿地信心,但杭州有 16000 多平方公裏,每年住宅新增供應量近 1000 萬方,目前常住人口約 1100 萬人,再加上房住不炒的堅決意誌,這樣想想,開發的信心是要打問號的。
但奈何,當年開發商就是熱愛杭州,沒在杭州做過項目,就好像進不了五十強、十強似的。
但這樣的結果,就是 " 全民炒房 "。去年杭州 6 萬人搖號 " 西溪公館 ",打破了新房搖號記錄,當日由於申請人數太多開發商不得不包下網吧,雇了十幾名兼職員工 24 小時不間斷審核購房資格。從 2018 年到 2020 年上半年,杭州一共上演了 28 場萬人搖號的 " 盛況 "。
為什麽會有那麽多 " 萬人搖 "?因為倒掛有 1~3 萬 / 平之巨,為什麽倒掛這麽大?自然有政府定價問題,但關鍵還是熱資太多、民眾預期太高。當時就有樓市自媒體發文:" 深圳的起步價 7 萬,是杭州的封頂價。" 意思是杭州房價會像深圳看齊。杭州永遠都在對標最一線的城市,至少在房價上是這樣的。
就在今年," 奧體房姐 " 被拘留,因 " 涉嫌詐騙 "。她近幾年在做 " 更名房 " 的生意,以易居房友的門店為根據地,業務集中在杭州最火熱的奧體板塊,有創世紀、時代奧城、杭州壹號院和龍湖天璞等項目。她手上控製的房源之多令人咋舌,有媒體說十幾套,也有說幾十套的。
事實上,這個房姐憑借一己之力,掌控了奧體板塊的定價權。而奧體也成為近兩年杭州二手房價漲幅最快的板塊。
這個房姐怎麽這麽有錢呢?集資!她背後有三股資金來源,分別是溫州炒房團、深圳深房理、甚至還有蘇州炒房團。
她怎麽能有這麽多房票呢?專業的炒家會鼓動親屬落戶杭州,而針對 " 落戶 " 也有了專門的中介產業鏈。炒家會付一定 " 代持費 ",再集中房票到新房市場上打新,職業炒家甚至手握十幾張二十幾張房票。一套房子背後,可能是十幾個人甚至是幾個團隊的運作和持有。打新、套利、墊資、杠杆,杭州的樓市已經和 A 股差不多了。
而普通的買房者可能沒有直接參與 " 打新 ",但他們喜歡給小區拉橫幅。二手房房價突破要拉橫幅、各種認為是助推房價上漲的因素都會拉橫幅(出了奧運冠軍、出了高分考生哪怕是小學生 ……),杭州的業主是對房價最敏感的群體。
難怪有大 V 感慨:" 滿城盡是投機者。"

網紅濾鏡下的杭州
杭州盛產網紅。不僅有薇婭,還有李子柒、楊天真、雪梨、PAPI 醬等等。杭州,是一座網紅來了不想走的城市。
網紅也抬高了杭州的租金。偷稅被罰款 6500 萬的雪梨,所住的某江景大平層是主播們的心頭好。月租金 6 萬多元,濱江、奧體是網紅的聚集地。2019、2020 年杭州 40 年產權三四百方的大平層突然非常好賣,幾近脫銷。價格甚至遠高於住宅。很多買家都是主播。
江景 + 大平層 = 網紅,這儼然成了杭州樓市的默認公式。
網紅也有網紅的難。李子柒今年和杭州 " 微念 " 對簿公堂,發話 " 資本真是好手段 "。的確,網紅不僅僅是一個個精美包裝的主播,更是背後的資本、機構甚至是供應鏈。杭州就是一座將個人網紅資本化到極致的城市。
2016 年 5 月,曾經是簽約歌手、經營淘寶女裝店鋪的薇婭,受邀成為了第一批直播網紅。隨後在杭州服裝供應鏈聞名的九堡成立了 " 謙與 " 和 " 謙尋 " 兩家公司,前者負責供應鏈,後者負責簽約薇婭在內的諸多主播。
公司已經在把 " 薇婭 " 當成文化 IP 在運營,而支撐一個個人 IP 的是一條有五六百人參與的完整產業鏈。
據說薇婭的大樓有十層,整個大樓都在為她這個 IP 工作,有人給她配貨、送貨,還有一批公司在門口排隊。當然,她是很辛苦的,一年 365 天,據說要工作 330 天。這種勤奮苦幹也非常符合我們樸素的價值觀。
可是,我在想這樣的 IP 固然很好,但這個 IP 到底有多大的價值和創新呢?她除了讓大家買買買,砍價,還有別的價值嗎?
那麽多有才華的人,如薇婭、PAPI 醬、羅永浩都去作主播,因為利潤巨大!薇婭偷逃稅款 6.43 億元,其他少繳稅款 0.6 億元。網上報薇婭 2020 年銷售額超 202 億,2020 年的傭金率約為 26.26%。這麽高的傭金讓上遊品牌商賺什麽錢?你說幫下遊消費者省錢了,但我們真有必要買那麽多東西嗎?所以主播到底是什麽創新職業?這種創新不是讓上遊沒錢賺,下遊買買買嗎?
並且像上海、杭州、蘇州都是人均收入突破 2 萬美元,我們還需要那麽多物質消費嗎?在倡導低碳節能的今天,我們確定買的不是 " 垃圾 " 嗎?作為一個從小被教育勤儉節約的 80 後普通人,我很困惑。
杭州為什麽如此多網紅?因為杭州原來就女裝業發達、電商產業鏈最完整,早先年淘女郎就誕生於杭州,如今成為了網紅先驅。
當然,電商直播行業也有很大的好處,就是比較吸引年輕人,近些年杭州淨流入的都是大學畢業生,年輕人多對城市經濟的提振有很大好處。隻是一些網紅所帶來的價值觀也是讓人很迷惑。比如王思聰的杭州網紅女友,僅初中畢業,被王思聰曝光後進行直播,漲粉 200 萬,打賞人數 10 多萬,當日收入 705 萬。

數字濾鏡下的杭州
金融房地產的桎梏、全民網紅的文化,背後折射了杭州對數字的崇拜。數字讓資本無處不在,數字讓金融膨脹,讓網紅變現。數字極大地便利了我們的生活。但也讓我們成為了數字的囚徒。在杭州生活、工作,每個人就像活在巨大的 GMV 裏,在使用也在貢獻。
三四年前,我曾經在杭州東站聽見一個北方口音的老年人憤憤不平地說:" 杭州一點也不好,所有人都在看手機。現金也沒人收。" 我當時就想告訴他,在杭州可以沒有手,但不能沒手機,工作、生活都要靠手機。有現金也沒用,因為商家找不出零錢來,很多人早就忘記了紙幣的樣子。
杭州作為全國第一的電商之都,隨著直播電商的興起,60% 以上的 MCN 機構都聚集杭州。2020 年,杭州數字經濟核心產業實現增加值 4290 億元,增長 13.3%,高於 GDP 增速 9.4 個百分點,占 GDP 的比重為 26.6%。
在數字經濟的帶動下,杭州全市第三產業實現增加值 10959 億元,對 GDP 增長貢獻率達到了 79.4%,較 2019 年提高了 6.5 個百分點。
和數字經濟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製造業的衰落。搜狐城市統計發現,2010-2020 年十年間,杭州市第二產業占比已從 47.8% 一路下降至 20%。在數字經濟一路高歌猛進的榮光下,杭州工業的失落卻少有人問津。媒體上,也有不少人質疑杭州的產業空心化。
不僅是製造業,傳統服務業也在發生微妙變化。前段時間有篇帖子《你在北京難吃哭了,我在杭州難吃笑了》,諷刺杭州已經成了美食荒漠。高昂的租金、人工已經讓杭州的特色餐廳大批消失,取而代之的裝修華麗、價格昂貴、食之無味的網紅餐廳,各種打卡、踩點、拍照,這些餐廳已經不再為吃而存在,隻是為曬而存在。
每一家店都孜孜以求地尋求流量,每一個拍照者都在如饑似渴地尋求流量,這個城市的每一處地方都在被 " 曬 "、被 " 分享 ",吸引流量。
就像有火災裏痛失家人還能利用流量作主播賣貨的,有小區化糞池撈出屍骨還有主播上門拍抖音小視頻的。
這座城市裏的人,對流量的渴求,對變現的要求,對成功的渴望,令人毛骨悚然。我們固然喜歡薇婭這樣的造星故事,但我們更想做踏踏實實的普通人,不投機致富,老老實實創造生活。允許我們慢一點,笨一點,保守一點。
畢竟每一個 " 傳統 " 都是從創新開始的,就像人都年輕過。但 " 新 " 是不是有時候也要去質疑?新經濟、新零售、新能源、新生活 …… 好像什麽都加個 " 新 " 就能解釋出去、推銷出去,但每一個行業的轉型創新,背後更需要時間、成本、每個從業者的咬牙艱險。
作為一個 80 後的普通人,我深深熱愛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希望它能關掉濾鏡、放下遍地的成功學,一邊大膽創新,一邊也不放棄 " 傳統 ",回歸到它真實、初心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