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李子柒：我本來就沒什麽可失去的

11月初，每日人物與李子柒進行了一場對話。從她的童年談起，那是一段不太尋常的經曆，既是她視頻的來源與養分，也影響了她性格的養成。在過去，她從來都是習慣於獨自做決定，輟學打工、流浪、當服務員、做DJ，再到拍視頻，她一步步推進生活，對自己的人生擁有絕對的掌控。

我們聊了她和微念之間的種種，也聊了她對資本的認知。對她來說，她更希望重新讓大眾看到名字背後真實的人，一個完完全全的李子柒。

談現狀

每日人物：7月14日，發布了那條製鹽視頻後，你就停止更新了，為什麽？

李子柒：今年處理別的事情占用我太多時間了。以前3天，最多4天，我可以剪一個12-15分鍾的視頻，但現在不行，可能要一到兩個禮拜。因為每天耽誤的時間太多了，一下子要處理這個事情，處理那個事情，還要防止被別人坑。每天都會被這些雜七雜八的瑣事影響，但畢竟你就隻有一個腦子嘛。觀眾是能夠通過你的視頻感受到你的內心的，我就覺得不能以這樣的狀態去對待自己的作品，所以先停更，處理好事情。

每日人物：有想過停更可能會帶來的一些影響麽？

李子柒：我本來計劃今年可能拍完手裏十來個視頻選題後，就停下來去休息，去學習，不管你是學非遺，還是生活。雖然這麽多年我在做生活（類的視頻），但實際上我的生活很忙碌。如果沒有拍視頻，那我過的就是我視頻裏的生活，可是我沒有。還有，奶奶年紀也越來越大了，我想多陪陪她，就是到必須要取舍的時候了。今年又出了和微念的這個事情，所以就緩一點。做內容這個事情是一輩子的，你累的時候就多歇歇嘛，你有好的創意你就去拍，我沒有去趕時間，那個對我不重要。

每日人物：所以前段時間你在社交平台說“資本真是好手段”，是指微念嗎？

李子柒：我說資本真是好手段，並沒有說所有資本，資本當然也有好的，比如很早投資微念的一個基金，我覺得他們挺好，雖然那個時候我沒有火到出圈，但他們肯定了我的內容，肯定了我的個人價值。我並不覺得所有資本都是壞的，當時那句，僅僅是針對某個人而已。

每日人物：真的慢下來後，最想過什麽樣的日子？

李子柒：種花種草，每天早上可以睡到7點以後，起來就幹一天想要幹的事情，做飯、做手工，種花、種菜，買買買，搞有意思的東西。我覺得我視頻的內容是源自生活的嘛，我得自己去生活，才能夠讓自己想要表達的內容更加真實，讓看視頻的人也能夠感覺到那份真實和愜意。我可以拍一輩子，因為其實我拍的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日子在過啊。



▲ 李子柒在視頻中自己動手製作過許多物品，上圖為在製作流觴曲水桌。圖 / 視頻截圖

談成長

每日人物：你曾經在采訪中說過，你在視頻裏呈現的內容受爺爺影響很大？

李子柒：對，因為他自己做鄉廚嘛，鄉下有這些紅白喜事啊，他都會幫忙做席，他很會做飯。他以前老是給我們買豬肺回來，鹵了用辣椒炒一炒，因為那個時候肉很貴，豬肺就比較便宜。還有買棒子骨，可便宜了，買回來可以燉一大鍋蘿卜。他還會做很多手工，扇子、背簍、燈籠，我會幫他打下手。

每日人物：你的童年生活是很拮據的？

李子柒：交學費很困難，很小的時候爸媽離婚，後來爸爸去世，我跟著爺爺生活。有一位記者來我們家，拍了我的眼睛，給了我一個很大的版麵，後來有很多人找我，想要領養我，要幫我讀書。一對夫妻也要收養我，但是我就覺得如果去了就沒有爺爺奶奶了。

每日人物：爺爺去世後，你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李子柒：我奶奶還是要供我念書嘛，她跑去婦聯，說這個小孩子現在爸爸媽媽都沒了，爺爺也沒了，看能不能幫忙解決一下書學費的問題。後來婦聯就幫我聯係社會上的好心人，一對一地幫扶，資助我念完了初中。念到高一下學期，我想輟學，因為到了交學費的時候，資助我的人會有一點麵露難色。還有一個原因是，讀初中的時候我成績優異，到了高中，考年級四十多名，我一下子就被打擊到了，接受不了，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錢。



▲ 奶奶也會經常出現在她的視頻中。圖 / 視頻截圖

每日人物：對這樣的幫扶，你是不是比較敏感？

李子柒：敏感倒不是，而是不想太給別人添麻煩，不想讓別人為難，這個是很重要。如果我知道對方有困難或者怎麽樣，我一定不會再去麻煩他，我會自己撤離。

每日人物：沒有辦法做到依靠別人？

李子柒：怎麽說呢，覺得都是要靠自己才可以，任何一件事情隻有你親手去做了，這個東西才是你的。靠樹樹會倒，靠人人會跑，靠自己得來的東西，拿在手裏踏實，也能用得理直氣壯，所以高一下學期，我退掉了400塊學費，拿著錢去打工了。

每日人物：這也完全是自己做的決定，沒有跟任何人商量？

李子柒：沒有。所以說你看其實我的人生，什麽決定都是自己做的，因為沒有人可以替我做決定，那自己做的決定就自己走完嘛。

每日人物：離開學校的時候會有不舍和懷念嗎？

李子柒：沒有太懷念吧，因為那個時候生存最重要，活命最重要，什麽校園生活，我覺得這有點太奢侈了吧。

每日人物：之後你開始了流浪的生活？

李子柒：就沒辦法，沒人敢收14歲的孩子。剛開始還能住十多塊錢一晚上的地方，到後來就覺得，這麽花錢也不是辦法啊，開始省吃儉用。我會住在人家的樓梯間，就是一樓轉角。買個被子，一半鋪地上，一半裹身上，就這麽過嘛。也不敢回家，因為我奶奶不知道，那個時候想的是，要等我找到工作、賺到錢了，我才能跟她說。等做過服務員、DJ，我才決定回老家綿陽。還是挺想回家的，我爺爺去世以後，就我奶奶嘛，我想離家近一點。

每日人物：那拍視頻這個決定呢？

李子柒：一開始為了給淘寶店引流，我去美拍拍一些搞笑視頻，但也發現，我真正想拍的，還是和我生活離得很近、我感興趣的東西，所以有了後來這些內容。

每日人物：之前也出現過你的視頻背後是否有團隊的質疑。

李子柒：從開始拍視頻的2016年3月到2017年5月，我隻有一個人。到後來，加入了兩位攝影師，舅舅和阿浩，還有助理民國。但就算到現在，每一個鏡頭的擺放位置和拍攝畫麵，我都得確認，所有視頻的主體剪輯，也都是我自己動手來做。你們愛看的是我的作品，隻有我自己構思，親自拍攝，親手剪輯的，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我的作品。



▲ 舅舅、阿浩和李子柒在拍攝中。圖 / 受訪者提供

談紛爭

每日人物：那些視頻出圈後，你選擇和微念合作的理由是？

李子柒：2016年，微念的創始人劉同明看了我拍的視頻。我當時在美拍有40萬粉絲，視頻經常被推到首頁，如果我不火，他也不會來找我。他和其他MCN公司的老板不太一樣，別人可能會說，來，子柒，對接一下，找中間的人認識一下；來，子柒，跟你介紹一下我們公司怎麽怎麽樣。他是第一個直接到綿陽來的人，這讓我覺得他很真誠，是一個做事很有魄力的人。

每日人物：現在回頭來看，你怎麽理解你和微念之間的關係？

李子柒：你說就完全沒有感謝嗎？不是，至少那一年多時間，你真的能夠好好的踏踏實實地做內容，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才有了這樣的李子柒嘛，不得不承認。但我也要明確，這個過程中，所有的內容都是我自己做的，和微念沒關係，這些內容是我要剪完了之後上傳到雲盤，他們才知道這我做的是什麽。

每日人物：發生這樣的紛爭，是你人生中非常困難的時刻嗎？

李子柒：不見得，人生還長，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更困難呢（笑），對吧？隻能說它可能牽扯到的這些問題，算是讓我比較費心的。你看我小時候還睡路邊上呢，現在至少沒有吧，還睡在床上，所以其實還好，其實還好。隻是說可能太占用你的時間和腦子了，沒辦法去好好地做內容，主要是這個。

每日人物：這個過程中，你會有覺得有你個人力量無法對抗的時候嗎？

李子柒：這倒沒有，畢竟我們現在走法律程序嘛。而且我真的不是怕事情的人，因為從小到大，我所有的決定都是我自己做，這麽多年的路都是我自己走，我不怕前進，我也不怕重來。

說實在的，重來又能怎麽樣呢？還是那句話，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什麽樣的日子都能過。這些年，多的錢可能我不見得那麽能掙，因為我不是一個做生意的人，但是少的，我覺得養活自己沒問題，養活團隊沒問題，那我還是能做很多事情啊。所以對我來說沒有什麽好怕的。

每日人物：這段合作，對你產生了什麽影響？

李子柒：長遠來看，我覺得至少我不再是以前那個問商標是什麽的人了，會覺得至少讓自己成長了。現在，我也學了很多法務、財務、稅務的知識，我已經能給創業初期的人幫忙看合同了，而且能知道合同裏有哪些坑。



▲ 2016年3月時，李子柒製作桃花酒視頻時在微博發的截圖，下方留言經常有網友來打卡。圖 / @李子柒 微博

談名字

每日人物：你之前說，看到大家這麽喜歡你，其實內心還是會有一點害怕，害怕他們喜歡的是一個太完美的、不真實的李子柒，為什麽？

李子柒：對，我就不想他們覺得我是仙女，仙什麽女啊，天啊。我曾經寫過，我就是個普通人，拉屎也要擦屁股，也是用衛生紙，不是用竹片去刮。我並非是大家想的很完美的人，我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人其實都是多麵性的。有時候我嘴巴挺糟的，就比較直嘛，路見不平的時候，就真的會直接罵。現在可能是因為年紀長了一點，稍微比以前沉穩一點，稍微啊，但實際上性格還是很火爆的。

每日人物：對於李子柒被稱作“文化符號”，你是什麽感受？

李子柒：大家開始可能愛屋及烏去喜歡你，但你真的有那麽了不起嗎？我不覺得啊，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內容者，可能以前剛開始的時候你還會沾沾自喜，原來我這麽棒。但時間久了，當這種光環越來越大的時候，你還覺得它是一件好事嗎？不見得，因為人最怕的就是德不配位，我真的有像他們說那麽厲害？並沒有，你就是一個運氣很好自己也努力的內容創作者，趕上了時代的風口，就是沒有那麽了不起，我有什麽好失去的，就我已經得到了太多不屬於我的光環，一個普通人而已。”

每日人物：還有人覺得你代表著一種“國家形象”的輸出。

李子柒：那沒有啊，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中國有很多個形象，有萬家燈火，我隻是那萬家燈火中很普通的一盞而已。

每日人物：你會害怕這個名字之後被大家遺忘嗎？

李子柒：對我來說，我已經做了很多我該做的，我的作品已經留下來了。現在大家去搜非遺、文化，會搜到李子柒做過。我的內容裏有我懷著敬畏之心做的東西，有大家愛的東西，有大家都在意的東西，它隻會越來越沉澱。

每日人物：你會害怕失去一些東西嗎？

李子柒：我本來就沒什麽可失去的。我是一個好勝心蠻強的人，也不是好勝心吧，我想要把這件事情做到我認為的最好，但我僅僅是想把它做好而已，你覺得如果我太在意那些虛名的話，太在意啊，當然每個人都會有多多少少的，怎麽說呢，叫虛榮感，多少都會有，你不可能完全沒有，坦白說。但如果太在意，我就不會這麽多年，能夠靜得下心來埋頭做內容，因為還是想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起碼以後你出去，別人覺得你這事做的行，可以。

每日人物：一定也有其他公司或者資本來聯係你合作？你還會考慮嗎？

李子柒：很多，今年6月還有一個，但我覺得我真的沒有什麽做生意的頭腦，如果不能去當一個好的操盤手，我一定不會把人家拉下水。我是那樣一個性格的人，要做一件事情，要有九成的把握我能夠把它做好，那我說幹就幹了，不會有任何猶豫，但你要跟我說什麽都沒有，靠我邊畫餅邊騙人去做，先騙到手再說，之後再想辦法去掩蓋，我真的不是那個樣子的，我沒辦法那樣，我不是賭徒。

每日人物：未來你有什麽打算？

李子柒：其實我更想要的，還是能夠保護李子柒這三個字，哪兒顧得上說後麵去幹什麽。我不是一個會做生意的人，覺得還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每日人物：保護李子柒這三個字，要保護的究竟是什麽？

李子柒：保護的是它存在的價值吧，它存在什麽價值我也說不清楚，但我就覺得，它還蠻重要的，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是知道，自己是怎樣拚了命去熬了那些夜做那麽多作品的。熬到手發抖，心跳很快，等結束了，躺在沙發上那一刻，我甚至會想，我會不會睡過去就醒不過來，李子柒就是這樣熬出來的，那對我來說，它就是最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