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7.5億元課程預付款去向成謎,7萬家長受波及,高端教育培訓機構精銳教育深陷泥潭。
自10月7日“閃現”朋友圈”後,精銳教育創始人張熙一直處於“消失”狀態。“10月8日總部召開全國線上會議,張熙並沒出現,而且現場聽會的員工不能帶手機入場,全程被要求禁言。”精銳教育老師張麗(化名)告訴《深網》,“創始人及高層難道不應該主動站出來給精銳的員工及報名的家長們一個交代?”
事實上,在12日精銳正式官宣停止運營之前,公司看起來一切運轉如舊。
據張熙在朋友圈介紹,10月8日,精銳還有1萬名員工。張麗表示,她後來看公司企業微信時,員工就剩8000多,後來企業微信的人數顯示已經被關閉。
2008年張熙在上海創辦精銳教育,主打VIP一對一教學,2018年3月28日,精銳教育在紐交所上市。精銳教育全職員工在企業微信上都有一個花名,張熙的花名是“學霸張”,喜歡給自己貼上北大、哈佛雙學霸的標簽。
危機爆發後,希望張熙及公司相關負責人站出來解決問題的不僅有精銳的員工,還有數萬名家長。有數據統計,這次被波及的學生約有7萬人。“我所在校區的家長,預交的學費都在數萬元乃至數十萬,一次交了50萬-60萬的家長也不少”,張麗說。
據報名精銳VIP一對一及至慧學堂的部分家長透露,截至10月21日,對接的官方人士除微信發了一封《致家長的一封信》,並附有二維碼進行退費登記外,沒有提供其他有效的解決方案。
精銳數萬名被欠費的家長及被欠薪的員工都在等待一個答案。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精銳教育的崩盤絕非因“雙減”而起,“雙減”隻是揭開了公司表麵看似繁榮之下積累已久的問題。
從戰略上看,精銳自2018年開啟瘋狂收購模式,卻沒有形成1+1>2的效果,在“雙減”的大背景下,其12.9億元的商譽還產生大幅減值;從內部管理看,公司重銷售、弱教研,管理效率降低、複購率低等一係列問題早就埋雷。現在,這些隱患集中到資金鏈這一個點,爆發了。
崩盤跡象從朋友圈烏龍開始
在一些精銳教育老用戶及外界看來, 精銳教育要“翻船”了是從10月7日的一則朋友圈開始。
10月7日,一個署名精銳教育張熙的朋友圈內容在教培領域刷屏了。在這則朋友圈中,張熙向親友、精銳的客戶和精銳的員工等致歉,“自己一心做教育,但確實投資擴張太過激進和疏於投資及財務管理,導致今天的局麵。好想重頭再來,願有來生,再不創業,應該花更多時間陪伴家人陪伴朋友”。
但隨即微信上的另外一個同樣署名張熙的朋友圈辟謠稱:自己很好,並且要帶領精銳做率先轉型成功的教育企業。
圖為“兩個張熙”的朋友圈截屏
“我能確定的是,後麵一個微信朋友圈內容是張熙發的,但第一個是不是張熙發的,不清楚。”員工張麗表示。
在12日精銳正式官宣停止運營之前,很多員工都毫無預警。
“十一假期,我們校區還在鼓勵大家加班招新及上課,美其名曰給大家提高福利,沒想到十一假期剛結束,8日(精銳教育發薪日)就開線上全員大會通知,監管部門對我們的資金進行監管,申請下來要15個工作日,工資要順延到10月26號發”,張麗告訴《深網》。
員工的始料不及是一連串的。
10日晚間,部分校區的員工又收到了一個通知:從11日開始,所有員工停止去校區工作,作為十一假期工作的調休。“後來才聽說,上海精銳校區已經有不少家長開始去校區排隊退費,為了避免衝突,校區才傳達了這個通知”,張麗說。
也有廣州精銳的員工透露,“還有一個原因是,公司已經欠了物業兩個月的房租沒交了,所以物業要貼條封門了,沒地方辦公了”。
一天後,所有的精銳員工都收到了公司停止運營的消息。
但在廣東某精銳校區校長李林(化名)看來,精銳教育“扛不下去”,在兩個月前就漏出了端倪。
“7月24日‘雙減’政策下來後,總部並沒有宣布調整和轉型,反而要求抓考勤,壓縮成本。甚至要求節約用水和用電,空調要隨手關。今年教師節,也沒有任何福利,這在往年,別說教師節這麽重要節日,三八婦女節及勞動節公司都會給員工準備禮物”。李林告訴《深網》。
嗅到“危險”信號的李林向當地負責人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但被告知,張熙曾親口說過,精銳的現金流至少能扛一年。“結果一個月都沒扛過,還欠了員工不少工資”,李林說。
據李林不完全統計,自己所在的員工群裏,僅27位員工就被拖欠了30多萬元的工資。
被“割韭菜”的家長和員工
就在不少精銳教育的老師想走仲裁途徑追討工資時,他們卻臨一個最棘手的問題,如何解決家長們的問詢和質疑。
“我平時跟家長關係很不錯,10號我就通知了跟自己聯係的家長去退費,但還是晚了。我們也被拖欠了工資,對家長特別愧疚,因為不少家長都交了一年甚至幾年的學費”,佛山精銳某校區的王蒙(化名)告訴《深網》。
“本來是想把孩子送來受教育的,沒想到自己成了被割的韭菜,更可氣的是,停止運營前的一個月,精銳還在招生收費”,有家長抱怨。
文文(化名)就是最近被騙的家長,“交了26800元/半年的學費,還沒上課,先收到一封信”。據文文介紹,自己於8月30日去北京至慧學堂金台路校區谘詢是否有幼小銜接的課程。
至慧學堂是精銳教育的學前教育品牌之一。據精銳教育財報顯示,精銳教育的營收主體來自精銳VIP一對一,2020年營收約為26.25億元,營收占比為73.6%,學前業務營收為5.99億元,營收占比為17.4%。
圖為精銳教育收入營收構成
“在報名之前,我詳細谘詢了接待自己的老師,學校是否會受雙‘減政策’的影響,但被告知,這個校區已經轉型為素質教育,主打思維、科創等課程”。
在老師的遊說下,文文選擇先報半年的課程試試,每個月學費5200元,教材800元,一共26800元,合同上的收款賬戶是北京銳慧思教育谘詢有限公司。
據企查查數據顯示,北京銳慧思教育谘詢有限公司由上海銳思科技信息谘詢有限公司100%控股,而張熙和上海精銳教育科技集團有限公司分別持有上海銳思科技62%及38%的股權。
據文文介紹,僅光金台路店就有60個學員被欠費。10月21日晚間,至慧學堂給出了“轉異業課時聲明”,通知提出退學費的學員可以將剩餘退費課時折算為瑞思線下課程、網易有道線上課程及漢翔書法課程等,共計7122元。
“我周圍的家長都不同意,很多家長被欠了幾萬元學費,本身就不合理。況且上完這些新品牌的10節課程,以後的課程是否還會向家長收取學費都是未知數”,文文說。
教培機構暴雷後,為何家長追討預交學費這麽難?北京市亞歐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焦春雷曾對《深網》解釋,“一些培訓機構和美容美發、健身房、養生會所等的經營模式和套路大致一樣,都靠用戶的預付費用維持運營,而且大部分類似培訓機構的創始人或者高層都知道這套邏輯,在注冊公司和運營時就開始注意規避相應的風險”。
目前預收費的相關培訓機構跑路,更多的情況是學員以訴訟、仲裁的形式追究培訓機構及管理層的民事責任,但最終收到的效果甚微,即使拿到勝訴的判決或裁決,多數情況也由於培訓機構無任何資產可供執行,最終將培訓機構納入被執行失信人名單,法定代表人被限製高消費後而終結執行,但學員仍無法追回已經預交的費用。
27億元預付款去向成謎
現在問題的核心是,精銳教育賬上還有沒有資金?
據精銳教育2021財年第一財季數據顯示,“2021年第一財季末的客戶預付款餘額為人民幣27.521億元(4.185億美元),較2020年第一財政季度末的人民幣24.257億元增長13.5%。”
精銳2021財年第一財季財報截圖
需要指出的是,這27.521億元預付款餘額並非精銳教育當季的營收收入,而是公司向注冊學生收取的課程現金,需要在交付培訓課程時按比例確認為收入。而據財報顯示,該季度平均每月學生注冊總數為148134人。
“我們也想知道收的學費去哪裏了”,李林透露,“我們校區僅簽約和服務VIP一對一業務,9月份校區的營業額當時統計約2400萬,刨去員工工資、租金等所有支出,有1000多萬左右,那還剩1000多萬元呢,也沒給家長退費,錢哪去了?”當被通知要延遲發工資時,李林就有這樣的質疑。
後來李林等被告知,資金都被調到上海總部了,因為總部出了一些問題,需要廣東這邊校區資金的支持。“填窟窿去了”。
據財新報道,“上海普陀區教委信訪辦工作人員告訴上海維權家長,目前公安、市場監督、市區政府都已介入,教育部門23日起開始對精銳集團賬戶進行監管,5萬元以上支出都需報批,但至27日,該監管賬戶僅有兩千餘萬元現金,距家長預付費、員工工資等緊要資金缺口相距甚遠。”
“現在還有員工在傳,張熙在海外弄了一個信托公司,有55個億。但也都是傳言,我們希望老板張熙自己站出來自證清白,但群裏也有說,經偵已經介入調查了”,張麗透露。
張熙在海外是否有信托公司?據精銳教育招股書顯示,張熙的全部股份通過英屬維京群島離岸公司Happy Edu Inc.持有。而據“新經濟IPO”報道,“Happy Edu Inc.由同樣注冊在英屬維京群島的Zhen Wei Family Trust 家族信托控製,張熙為該信托的實際控製人。海外家族信托的一個重要作用是規避風險,例如,如果企業倒閉或破產,企業創始人的海外家族信托財產不會受到影響;如果企業創始人在境內有連帶擔保行為,同樣也無法追溯至海外信托資產。”
精銳教育招股書內容
精銳高端教育的“坍塌之路”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校外教培的困難絕非因‘雙減’而起,隻是‘雙減’揭開了行業看似繁華之下積累已久的問題”,有教培行業人士這樣評價精銳教育“暴雷”。
不少家長反映,精銳的高端主要反映在價格上,一對一課程一節課的價格普遍在500-700元,但也有中心城市的VIP課程價格超過1000元/1節課。
前精銳教育老師張華(化名)向《深網》透露,“精銳VIP學員的家庭都在中產以上,不少學員家裏都在經商,一次購課數十萬甚至百萬的家長不在少數”。
家長為何會花費數十萬元給孩子報名精銳的課程?張華解釋,這類家長除了較有經濟實力外,還有一個共性,孩子成績普遍一般,或是要參加藝考。“這些成績一般的初三、高三學生,或要提高文化分的藝考學生,在最後衝刺階段,基於處於全天在精銳上課的狀態,一年消課20多萬很正常”。
從精銳教育近5年的營收看,2019財年之前,公司發展處於上升階段,銷售毛利率也和曾經的教培雙巨頭新東方和好未來不相上下。但2020財年,公司的營收和銷售毛利率已經下滑,2020財年虧損約7.3億元,銷售毛利率也由之前的50%左右,下降到2020財年的36.91%。
在李林看來,精銳後來的發展確實存在一些問題,突出表現在,重銷售、輕教研,續費率低等。
曾有兼職老師透露,精銳教育作為一家上市教培公司竟然沒有教研。對此,李林通過他所在校區的組織架構來說明這個問題。李林所在的校區主要分為營銷部和客服部這兩個部門,營銷部門包括市場、課程顧問(銷售)等,班主任、行政、老師、教務等都屬於客服部。
“校區兼職老師和全職老師占比約為5:5,我們理解的教研就是師資部,我們校區的全職老師平時上課也要備課,也需要把備課教案上傳到教學係統內,需要考核,但確實沒有自上而下的教研體係”,李林說。
除了教研薄弱外,李林指出,校區比較明顯的問題是續報率太低,在10%-20%之間。“公司的現金流基本都靠拉新,拉新就要重新投入營銷成本,這也是公司毛利率越來越低的原因之一。”
10%-20%的續報率在行業內處於什麽水平?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董事長俞敏洪此前表示,“新東方最厲害的老師反複試驗,大班課平均續班率也就是70%左右,我相信業界的平均數不會超過75%”。
在張麗看來,精銳的續報率低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重銷售、輕教研,最直觀反映是授課老師和課程顧問的收入差距。課程顧問和老師的收入構成都是底薪+提成(課時費),底薪很少,普通員工基礎工資在2000多元,收入主要以提成和課時費為主。
“課程顧問拉新後,會有5-6個點的提成,新財年開會時,曾宣布未來會將課程顧問的點數提到8個點。這就意味著,家長交了10萬的學費有6000元是要給課程顧問的,但全職老師的課時費大部分一節課不到100元,也就是說,授課老師要拿到6000元課時費需要上60節課”,張麗說。
如果說重銷售、輕教研、續費率低等內部問題,早已為精銳教育埋下隱患,那麽2018年上市以來大規模的收購,則成為“雙減”背景下,壓倒駱駝的一根稻草。
精銳教育開啟大規模收購始於2018年上市以後。
曾有上市公司CEO如此描述上市對於一個公司的意義,“上市就是公司起飛的開始,而飛機在起飛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從精銳後來的收購節奏看,這家公司顯然選擇了“高速起飛”。
僅在2018年,精銳的投資和並購就有7起。當年,精銳斥7億巨資並購了啟迪巨人100%股權一事曾在教培領域掀起軒然大波。彼時,巨人已經瀕臨倒閉,但張熙卻對這筆收購信心滿滿:“5年之後,巨人教育將會在國內建立起近500家線上線下相結合的小區,完成50萬的學校就讀指標,50億的生產收入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高價收購的公司成了“燙手山芋”。巨人後續的發展顯然沒向張熙預期的發展。8月31日晚間,巨人教育宣布倒閉。此時“大廈將傾”的精銳再也無法伸出援助之手。
據精銳教育財報顯示,截至2021年2月28日,公司的商譽為12.9億元。現在巨人教育已經倒閉,其他收購的教培公司在“雙減”大背景下,將麵臨收入及營利能力大幅縮減的困境。如果精銳沒有“暴雷”,其下一季度財報可能會因為計提大額商譽減值準備而產生巨額虧損。
不過精銳是否虧損,並不是被欠費的家長和被欠薪的員工想考慮的問題。
對於張麗等精銳被欠薪的員工來說,他們還寄希望於26日能順利拿到工資和補償,但對於數萬被欠費的家長來說,他們的學費能否追回,能否爭取公平合理的轉課等一係列問題都沒有頭緒。
“我們群裏有些家長已經開始有走民事訴訟了,雖然能徹底解決的希望渺茫,但被拖欠了幾十萬的學費,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家長文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