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神曲“工廠”造:走套路,有人一月創作50首

“我走過玉門關外祁連山上飄的雪,也走過長城邊上蕭蕭吹過來的風。山河邊,英雄遁入林間化成一場雨。天地間,一柄劍,劃破了青天。”

以上似曾相識的歌詞,出自新近爆紅的歌曲《驍》。它采用了古風編曲,副歌是高亢的京戲唱腔,新近又貼合了奧運激起的民族情結,許多UGC視頻將它用作背景音樂。從7月18日上線12天後,《驍》在抖音上的播放量已超過30億。

目前,QQ音樂榜上,《驍》名列熱歌榜首,單日有數千萬次的播放。按照1000次播放收入2元的慣例,《驍》在QQ音樂平台的單日版權收入可達數十萬元。按3個月左右的黃金周期計算,《驍》的累計版權收入可達數百萬至千萬元。

如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首類似《驍》的神曲在被批量化、流水線地生產出來,它們快速走紅,又快速被取代。

“現在的歌曲想要流行必須先經過抖音。投入一波營銷火起來,用戶再到音樂平台搜索下載。”音樂人徐坤對作者說。

徐坤曾為影視項目做過不少配樂和製作。最近為了賺些快錢,他給專為短視頻提供歌曲的收歌平台寫了幾首口水“神曲”。對方特別強調:不要創新,要用最簡單的和弦、“隨便可以哼出來的”歌詞。寫這樣一首歌,徐坤隻花了15分鍾,加上配樂製作,也沒用上2小時。

收歌平台對徐坤的作品感到滿意,一首歌付給了他6000元,這樣的歌徐坤每天能寫出五六首。“現在直白的音樂收益遠遠高於精心製作的音樂。”

幾大著名流行音樂廠牌花費數十年積累起的工匠經驗正在被短視頻的洪流衝散。比起藝術技法和精神,當代神曲的火爆靠的是大數據計算、營銷投入,以及“玄學”的運氣。

如何打造一首神曲?

在抖音公布的官方數據中,截至2020年8月,抖音的日活用戶已達6億。根據《2020中國網絡視聽發展研究報告》顯示,短視頻每天人均使用時長達110分鍾。

“短視頻的BGM(背景音樂)是天然的展示平台,抖音的曝光量又是指數級的。加上算法推薦、明星聯動、二創等方法,一首歌火起來比過去上綜藝、搞巡演、刷榜單要快多了。”一位互聯網音樂平台的工作人員劉倩對作者談道。

但想在抖音上火起來,傳統音樂的“精良”標準不是第一要素,甚至是與抖音的自身屬性和玩法相悖。“歌曲必須要風格明確,適合被更多的場景采用。要在15秒內就能抓住人的耳朵。”劉倩說。

這樣的音樂,其核心要義在於“順”。一般來說,流行音樂的結構包括4句主歌旋律,4句副歌旋律。

音樂博主範筒在整理了2019年以來抖音上排名居前的26首熱搜歌曲後發現:抖音神曲主歌、副歌的和聲進行全部包含在三種模式中:傳統卡農組、4536組、6415組(4536和6415是最常用的兩種和聲創作方法)。

“統計這些歌我經常分不清哪首是哪首,密集地使用大眾最接受的和聲套路,是導致現在流行的都是大俗歌的原因。把東西做得特別順、特別沒門檻的結果就是更容易火,但也留不下來。”範筒在B站上發布的視頻中總結道。

一般來說,搖滾樂隊、專業歌手雖然也會用套路寫歌,但會在音色、編曲、歌詞上追求一些陌生化。例如五月天更清新的編曲、周傑倫富於變化的和聲等。“而神曲大多是音色拉胯,節奏秧歌範兒。比誰更套路,誰就更容易在十幾秒的視頻裏脫穎而出。”範筒說。

徐坤則認為,一些最近比較火的、編曲略複雜的歌也都逃不開套路。“比如《大風吹》就是邁克爾·傑克遜《BillieJean》的前奏,高潮部分又搬了徐小鳳的《風的季節》。圖賺錢,東摘一點西摘一點。人人都能發歌,這在此前的音樂產業中不可想象。歌曲質量、歌手素養當然大打折扣。”

陳夢所在的收歌平台每周大約會收到四五百首demo(小樣),他們會在群裏發送一些熱點關鍵詞供作者們參考。奧運會期間,陳夢的公司就建議作者多寫一些正能量,或溫情,也可以悲壯的作品。

“傳統流行歌曲中的副歌高潮部分,一定要被前置。核心可以是兩三句歌詞,這樣更適合被短視頻的UGC采用。”例如2020年底火爆的《愛情派對》,就是將三句歌詞“寶貝晚安,寶貝早點睡,我還要去下一場派對”反複吟唱。

短視頻歌曲都有一些固定寫作套路,除了簡單的和弦,最好多“蹭”熱點。國潮古風、甜寵愛情、能配合手勢舞的賣萌或者RAP快歌,是近年來抖音熱榜歌曲的幾大主流門類——前述的熱歌《驍》正是其中國潮古風的代表。

“古風跟短視頻其實很百搭——可以搭配生活、風景、情感類的各種背景,也適合給熱點新聞做BGM。”據陳夢介紹,古風看似有門檻,實則很容易創作。它的歌詞都是一些天涯、紅塵、江湖、輪回的關鍵詞纏繞,許多作者寫不出詞來,幹脆就在古詩詞庫裏隨便摘取幾個字,斷斷句,就能攢成一首歌曲。

獨立音樂人崔龍陽也曾嚐試過賺類似的快錢,“但幹不了,要吐了”。他的一個朋友在全平台收歌的膨脹期為小公司寫歌,一天寫4首,一個月寫50首歌。“當時還比較便宜,1000塊錢一首,10天賺了4萬塊錢。但完全是毫無創造性、格式化地寫。歌詞都是你愛我我愛你,到後來隨便扔兩個紙團,這個紙團裏有個‘玉’字,那個有個‘草’字,就把兩個字連起來寫,什麽法子都用。”崔龍陽對作者談到。

流水線工廠沒有“人”

也有一些專門為短視頻定製歌曲的公司,已經有了成套的流行元素、趨勢的監控體係,在製作歌曲時可以進行更精細化的運作。

雲貓文化近年來產出過大量抖音熱歌,其CEO宋孟君曾對媒體談到:2018年公司推出的《9277》做了4個版本,除原始版本外,還有主攻下沉市場接地氣的薩克斯版本,以及麵向城市青年的電子音樂版本。

陳夢談到,行業內的收歌或製作公司每周可以根據熱點,產出和上線歌曲數十首到一兩百首不等。即便是重點的歌曲項目,在一周內也可以完成製作。不過要打中爆款,則需要運氣。一首上榜的爆款歌曲,當月播放量如果超過1億,熱度有希望延續幾個月,可以為公司帶來數百萬元的收入。

“現在音樂版權公司、製作公司、營銷公司數量應該是前幾年的10倍以上。”陳夢說。公司花數千元將一首歌的版權買斷,再根據歌曲風格找合適的歌手演唱。“歌手是否知名,已經不重要了。這首歌需要宏亮的、柔和的、頹廢的、說唱的聲音,我們就去找一個這樣的人配唱就好。”

在範筒看來,除了極少數頂流歌手之外,短視頻歌曲對專業歌手已經形成了碾壓。

“歌紅人不紅的情況是音樂公司的策略,短視頻的核心邏輯是:不能讓用戶有距離感。這種情況下音樂公司會更傾向選擇素人、翻唱出道、路人緣好的人。這個人能不能被大家記住,不重要。公司掌握的是這類歌曲的生產方法,不需要去長時間培養一個人。”比如,盡管《驍》已經大火,但多數人仍不知道它的演唱者井朧、井迪兒是誰。

與之相比,製作公司更在乎作者和歌手批量化生產的能力和速度;音樂生產門檻也隨之大幅降低。

崔龍陽對此種狀況不無擔憂。他感到聽眾耳朵的要求在直線下降,不再關心平台音樂的折損率。“很多年輕人做個demo,在淘寶上買個2000塊錢的麥克風、不到1000塊錢的便宜聲卡,就可以在家開唱了。”

各種低廉、“傻瓜”的音樂製作軟件又進一步拉平了業餘與專業的鴻溝。

“過去十年音樂錄製從錄音棚到PC端,現在幹脆手機就可以做音樂。使用蘋果商店裏的音樂軟件,已經一軌一軌做好了現成的頻段,拉進來組合成調式,再做些微調就可以。旋律不用做,樂器不用學,樂理不用懂,動動鼠標就可以調音色、力度、情緒。”崔龍陽無奈地說。

他很懷念過去主流唱片公司的工作標準。那時歌手出一張專輯或者單曲,像小說一樣有起承轉合,歌曲跟著人的情緒走。“再爛的歌,也有製作人在背後做質量保證。”而這些傳統工藝在神曲工廠們的衝擊之下,全無抵抗能力。

就公司來說,對於神曲的爆炸式需求類似飲鴆止渴。

短視頻平台容量日益膨脹,需要高度同質化的神曲填補;但每天數十萬首歌曲上線,想命中一個爆款的概率越來越低。“一首神曲從爆紅到被後來者取代,在熱歌榜上停留的時間通常隻有三四個星期。音樂公司隻有靠低效的複製粘貼、機械衝量、人海戰術,才能保證源源不斷地向前端輸送。”劉倩說。

走紅下的資本與“玄學”

藝術製作準入門檻不斷下降,行業內對“速食”音樂又有爆發式的需求,批量生產神曲的吸金效應自然不斷顯現。相應地,資本營銷對於一首歌曲命運的影響也在增強。

據騰訊新聞《貴圈》報道,作為曾打造了《大風吹》與《星辰大海》兩首歌曲爆款的製作人,陶詩的對外合作報價已達到200萬元。 這兩首歌曲都為其公司帶來了一年超過千萬的版權收入,它們投入的營銷費用也達到了一兩百萬元之巨——這個數字已讓多數發片公司望塵莫及。

《星辰大海》除了邀請明星、KOL(意見領袖)參與二創之外,陶詩還邀請了各地的消防官兵賬號聯動,配上了“無畏火海,向你奔赴而來”等文案。幾個月裏,僅“消防版星辰大海”在抖音上便產生了超過600萬次的播放量。

陳夢介紹,現在將歌曲投放到抖音上,需要數輪操作:先要購買熱榜,再請網紅用歌曲作為BGM創作,然後製造話題、滾動營銷等手段缺一不可。“平均一首歌曲的營銷費用要花費2-10萬元左右,否則除非運氣爆棚,歌曲很難聽到反饋。”

在陳夢看來,《大風吹》和《星辰大海》一兩百萬的營銷投入是“豪賭”級別,大部分歌曲仍然充當著成本的“分母”。“一次投入100首歌,能有兩三首成為上榜的小爆款,就可以覆蓋其他歌曲投入的營銷費用了。”陳夢說。

雖然目前行業中已經歸納了大量短視頻神曲製作、營銷的套路,多數業內人士仍然認可,在高度同質化的環境當中,一首神曲要大紅,最重要的是難以預測的運氣。

今年6月,蜜雪冰城憑借魔性的旋律和“你愛我呀,我愛你,蜜雪冰城甜蜜蜜”的重複歌詞突然爆紅。為配合營銷,在許多蜜雪冰城的線下門店裏,顧客隻要唱出主題曲,就能獲得一杯免費的檸檬水或冰激淩。

抖音上,蜜雪冰城的主題曲獲得了數十億次的使用和播放,進而衍生出16國外語版、京劇版、鬼畜版,接連登上微博、知乎熱搜,更為蜜雪冰城公司帶來了難以計數的品牌增量。

而實際上,這並非處心積慮的營銷案例。據蜜雪冰城營銷宣傳負責人王偉龍對媒體透露:這首主題曲改編自美國經典民謠《哦!蘇珊娜》。

從2019年年底開始,主題曲就開始在門店播放。爆紅之前,公司旗下的1萬多家門店已經循環將歌曲播放了一年多。歌曲突然小範圍走紅後,公司又配合進行了營銷助力、流量扶持,才終於大紅。

與之相似,3月在抖音上爆紅的《熱愛 105 °C的你》本來創作發表於2019年,是原唱阿肆為屈臣氏蒸餾水創作的一首廣告歌曲。

3月23日,B站UP主“小米是阿姨啊”上傳了以《熱愛105℃的你》為BGM的明星張哲瀚剪輯視頻。獲得曝光量和轉發度後,這首歌又被許多粉絲用作了應援、表白等場景短視頻,才終於出圈成為爆款。

處處金流湧動,神曲製作工廠日以繼夜、開足馬力,這讓大量固守專業的音樂人或感到無所適從;或者隻好放棄原則、加入“無腦”的生產隊伍。

崔龍陽回憶:“過去的歌曲社會責任感更強一些,關注人、現象、社會、心靈。現在的歌哪怕是搖滾樂,也主要關注個人當下的體驗:爽不爽,嗨不嗨,格局變小也變淺了。”許多專業歌手在此背景下,已懶怠創作或者發行唱片。“頂流藝人接接代言,腰部藝人參加數十萬一場的巡演。”

但也還是有許多獨善其身的音樂人在堅持創作。“例如萬能青年旅店,他們對生活的觀察深刻。宋冬野的歌詞很好;新褲子、反光鏡都做出了自己的風格。謝天笑從來不是流量歌手,但他在地下音樂很火,每個城市裏都有一群自己固定的搖滾樂迷。大家通過微信群,在各個城市的Live House裏相聚,幾千人之間口口相傳。他們都是獨立於現在這個浮躁音樂市場之外的存在。”崔龍陽說。

(文中徐坤、劉倩、陳夢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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