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退路!下崗的時候沒有人會通知你。”
最近,一位校外培訓人士在小紅書上如此感歎。教培行業步入寒冬,裁員大潮中人人自危,如何轉型求生成為熱議話題。
有教育從業者表示,上午還在和一位同事聊天,下午公司內部係統已經找不到這個人了;還有從業者形容,HR能夠“10分鍾甚至1分鍾內辦完離職”。就在半年前,他們可能還在期待公司上市,通過期權實現財富自由;如今卻不得不打包東西,以最快速度離開。
教培行業從烈火烹油走到繁華散盡,不過半年多時間。
教育公司曾是資本寵兒。去年10月,猿輔導完成了最新一輪融資,投後估值155億美元;作業幫也在去年12月完成E+輪融資,投後估值110億美元。大量高校應屆生也在高薪誘惑下,紛紛投身這一行業。
但在今年上半年,針對校外培訓的監管愈發嚴厲,直至7月24日“雙減”政策落地,K12教培行業徹底“涼涼”。
資本市場上,教育股股價斷崖式暴跌,好未來、高途等公司股價跌至個位數,新東方更是跌破2美元。全行業的裁員大潮,讓許多教培“老人”一夜之間失去飯碗,應屆生offer則遭遇大麵積毀約。
教培行業的一個時代結束了。如何自救,成為了教育公司和從業者的最大難題。
向職業教育和素質教育轉型,成為教育公司們的共識。但這兩條賽道的容量較小,無法全部接納K12賽道的上千萬從業者。
有人列出教培從業人員的出路:考編、民辦學校、家教、繼續深造或者轉行。但是也有大齡教師表示,“教培十餘年,過了35歲,轉行有點難,考編過了年紀。”沒有離開的也是瑟瑟發抖,生怕自己所在的部門哪一天也成為了被撤掉的那個。
關於困境和轉型,直麵派和從業者聊了一下,以下為5位教培行業從業者的口述實錄:
A
張敏,28歲,初中教培機構創始人
“嚐試周中上課,周末素質教育”
2016年,我在杭州創辦了一家教育機構,做初中學科教育,到現在有400多個學生。
這次雙減政策,可以說完全是衝著我們來的,僅上課時間就把我們逼上絕路。
由於我們的學生基本都是周中住校,隻有周末時間進行補課,政策一旦真正落實,這些學生都不可能再來補習。
目前,杭州具體政策還沒有實行,家長暫時也沒人退費,暑假班還是正常開課。但政策如果具體落地,又該是另一幅場景了。
我們一直在做正規實體教育,在當地家長的口碑反響都很好,很多學生的成績得到提高。
我覺得,教培機構不是教育內卷的原因,家長也很難接受這個政策。參看韓國之前的教育政策,也是砍掉了所有的課外培訓,結果都變成了家教一對一模式。這種成本更高更卷,無論對家長還是機構,都不是劃算的生意。
政策下來後的幾個晚上,我徹夜失眠,反複想未來的出路。目前是先縮減規模,集中在一對一的模式。不過,以前一個班10個人,而10個一對一課程的備課量,與一個10人班的備課量相差太多。無論是專攻一對一做家教,還是轉為線上網課,成本都很高,而且這也不是我們的強項。
我目前的想法是,先嚐試周中上課,周末嚐試素質教育等其他領域。
但第一難就是招生,前提條件是學生周中不住校、晚上上課。但政策又有“輔導結束時間不晚於21點”的要求,算來算去,能真正符合條件的學生寥寥無幾。
第二難是招老師。素質教育的老師跟學科老師的要求完全不同,如果做素質教育意味著從零開始找老師,預計又是一大筆成本。目前我們有40多位學科老師,這些老師從2016年開始就跟著我,也有很深的感情,一想到全部遣散,我就非常痛心。
第三難還是需求問題。素質教育不是剛需,很多家長並不看重這個,就像英語手工、英文美術等課程,能被當下對應試製度焦頭爛額的家長接受嗎?至少據我機構的家長反饋,還沒有這個需求。
目前隻希望國家不要一次性殺死所有機構,給我們這些中小機構一些調整的空間和時間。
B
王蕾,27歲,前K12機構初中數學教師
“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去做什麽才是對的”
我是985大學工科畢業,一畢業就成了北漂,紮進了教培行業。當時覺得畢竟是大型上市公司,肯定合規合法,能進這樣的大公司也很有成就感。
我畢業那年,還是教育機構比較火的年代。我帶7個班,一天平均上5個小時,一個月能賺1萬,在同齡人中也是高薪。最開始我還很高興,覺得努力有了回報。
就這樣在K12培訓機構做了4年,輾轉換了幾個公司,都是頭部在線教育機構。時間久了,我從老師慢慢升職到督導,工資從1萬升到近2萬。
本以為前途一片美好,沒想到在今年7月初,我成了被裁的那一個。主管給我的理由是,教育政策下來,項目要優化,建議我換份工作看看其他機會。事實上,我這個部門全部被裁撤。
雖然給了一筆補償金,但我心裏依然很不忿,畢竟在這個行業兜兜轉轉已經4年,不舍得立刻轉行,還想著繼續找一份教育工作。
離職後,我回到老家鄭州休息了幾周。原本我還想休息一段時間,再回去找教育類工作;直到看到“雙減”文件後,我憂慮到大半夜,徹底放下了對教育的執念。
我的一個同學在某在線教育大機構工作多年,同樣被裁員;身邊很多朋友已經轉行。大家都對這個行業持悲觀態度,也讓我有了結束4年北漂的念頭。
我思考了幾個方向。第一是去私立學校當老師。但在培訓機構呆久以後,我並不喜歡私立學校那種氣氛,而且現在競爭壓力也很大,估計不少培訓老師都會往這個方向轉。
第二是考研,我大學專業是計算機,如果沿這個專業繼續深造,未來還能應聘STEM(包括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在內的素質教育)職位。但年齡是個問題,我讀完研30歲,卻沒有做STEM教育的經驗,還要跟剛畢業的年輕人競爭,精力也不占優勢,比較糾結。
第三是考公務員。這是我當初最不想選擇的方向,但也是我爸媽最希望我從事的方向。但現在看,考公可能是我最現實的選擇。我打算先一邊做家教賺點外快,一邊在家裏備考。
其實,大部分老師隻是認認真真教孩子知識,但現在感覺把我們搞的跟掃黑除惡一樣,不知道做什麽才是對的,害怕踏入下一個行業又分分鍾失業,還是鐵飯碗“真香”。
C
程桐,31歲,某K12教育公司培訓經理
“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
在線教育裁員突如其來,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我從研究生畢業就進入了教培行業,一待就是六年。今年我31歲了,麵對行業寒冬下的裁員,我措手不及,而這一次的離開,很可能意味著我要和這個行業說再見了。
7月20日,裁員來得毫無防備,各個部門的比例是50%~80%。雖然在這家公司做了半年,但是我沒有想到,我一個培訓經理都在被裁名單中。原因是經濟性裁員,公司內部也沒有給轉崗機會,提供n+1賠償。
看了其他同行的遭遇,我覺得還算幸運。有同行說,她被辭退的理由是“不服從公司安排”,更別提n+1的賠償了。
“雙減”政策下,整個行業受到影響。之前K12賽道有多瘋狂,2021年就有多狼狽。現在都在積極尋求轉型,但是對於我們這種教培行業老人,轉型有些艱難;那些呆了十餘年的人還要麵對年齡上的限製。
我已經31歲了,這個年齡有些尷尬。被裁員後的空窗期雖然有充分時間讓我好好考慮,但更多的是心慌。
作為培訓經理,我的主要工作是培訓學科培訓師。後者的職責是開發與教學相關的培訓課程,組織教學授課相關培訓,完善教師發展計劃等。這個職位也限製了我找工作的方向。
我還不知道要轉型到哪個行業;看到一些同行轉行成功,我很羨慕。我最近也在一邊看素質教育和成人教育方麵的工作,一邊看其他行業。如果實在沒有工作機會,我可能會去考公務員或者教師編之類。
教培行業風口已經沒了,之後都成非營利性的了。所以雖然目前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但我絕對不會再去做K12了。
做教育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貪婪過任何一種身份和標簽,享受的不過是能在孩子和家長心裏種下一顆種子的成就感。政策管控隻會讓教育環境越來越好,盡管乾坤未定,但是終極玩家並不會退場。同行業境遇都不太好,希望我們一起度過這個寒冬。
D
陸笛,28歲,某教培機構教研老師
“大齡,已婚,未育,車貸,房貸和失業。”
最近國家大力整頓課外輔導,6月底,公司就把整個項目團隊都裁掉了,我突然間就失業了。但是,相較於大部分被裁掉還沒有賠償的人,我已經很幸運了。前東家對我們也很好,給了賠償,還提前一個月通知找工作。
剛開始,裁員給我的感受是迷茫和恐慌。都說今年是教培行業尤其是K12賽道的寒冬,我覺得確實是。
我是一個普通二本的師範生,畢業進入輔導機構上課,期間也拿了不少機構的獎。2018年進入在線教育行業,2020年進入教研行業,一路走來很辛苦,但是我熱愛教育,願意堅持下來。
現在我28歲了,在教培行業已經六年,工作經驗都與教育有關。現在突然失業,除了教育,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有人建議我去考公務員,但是我這個專業隻能考“三不限”(不限專業、學曆和戶籍)崗位。這些崗位競爭非常激烈,我沒有優勢。
我翻遍了BOSS直聘、智聯招聘甚至是58同城,都找不到教研方向的合適崗位。不過,在“雙減”新政落地簽,仍有不少教輔機構在招聘老師。我也簽了幾家兼職上課的機構做為保底,但是我不想再靠上課作為職業發展方向。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家K12教育公司在招聘高中化學教研,簡直喜極而泣。但不僅職位降低了,工資也降了一千元。我猜測,或許是HR知道我是大齡已婚未育,以及前公司裁員,所以不肯加工資。但是我迫切需要一份工作過渡,然後靜等教培行業走上正軌。
我不認為這個行業從此會涼透,可能會消沉調整,但是會以新的姿態站起來。我接觸的多年從業者,都在考慮以家教或工作室的形式度過難關。
不過,我在這個行業待久了,也看到了一些行業通病:擁有教師資格證的老師並不多,師範專業可能10%都不到。很大一部分人對這個行業沒有敬畏心,導致行業壞掉了,國家就整頓了。
所以,現在的整頓對於教培行業也許是好事。真正熱愛這個行業的人不會走,而賺快錢的人都會離開。
E
陳磊,29歲,某教育連鎖品牌當地負責人
“2018年就轉型到素質教育”
我目前在江蘇一家直營連鎖教育品牌做當地負責人。現在隻是文件下來,但是各地監管部門的動作還沒下來,所以目前還是正常節奏,沒什麽變化。
我從14年開始一直從事K12學科教育。2017年,公司出現經營問題,我回老家創業,但沒能成功,幾年前加入某知名素質類教培企業,擔任校長和城市負責人。
在初入教育的幾年,我見證了這個行業的瘋狂和繁榮,見識過一家教育培訓企業的門店數量從北京的20家,發展到全國1500家,校長培訓周期不到1年。
從2018年開始,我發現一些K12學科機構開始走下坡路,獲客成本高居不下。教育行業一年4個收費節點,有兩個點都在做引流、虧錢搶生源,幾乎就是拚刺刀的狀態。
與此同時,國家收緊校外培訓機構監管,比如檢查辦學資格證。據我所知,85%以上的中小機構都不具備辦學資質,嚴格意義上都不算合規。
當時很多機構老板和校長並不是很重視,畢竟被查到和處罰的也不多,而且辦證流程繁瑣複雜,基本都得小半年甚至更長時間。一些人就這麽僥幸躲過了監管。
但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初五。很多不合規的K12機構,為了擴大規模瘋狂燒錢做廣告,後來還是死在了資金鏈斷裂。此外,學校的利潤都貢獻給了營銷廣告,員工待遇普遍較低(無論銷售還是老師),流失比例高到可怕。
所以,我在2018年毅然決然轉到素質教育。不過當時沒想到會有現在的“雙減”政策,現在想想還是挺僥幸,盡早轉了型。
我的不少前同事還在做K12,雖然沒有被裁,但如今都很焦慮,不知道還能做多久。有人在“雙減”政策下發的第一時間,就在社交媒體感歎“自己會不會失業”,甚至問我是否有工作機會。
如今,猿輔導、新東方都紛紛開始做素質教育。我前不久還在微博首頁看到學而思的夏令營廣告投放。
我覺得做素質教育,有的大公司還不如小品牌或者當地公司,因為沒有先發優勢,而且整體成本太高,之前的獲客成本已經讓很多公司虧損,貿然轉型的話,盈利恐怕更是遙遙無期。
做素質教育的門檻不低。尤其是要做到標準化,我們機構要求素質老師培訓2~3個月,結訓之前不允許上崗。
其實,隻要是教育培訓都會被嚴管,無非先後順序不同。素質類教育看似沒被放在重點打擊對象裏,但是也會深受影響。
我在網上還經營著一個自媒體賬號,在抖音、B站上都有一些粉絲,趁著政策落地執行的時間差,做好轉型,進行知識付費傳播積累粉絲。對於我們這些有一定工作閱曆的機構老師來說,當網紅、做個人IP,也算是出路之一吧。
(張敏、王蕾、程桐、陸笛、陳磊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