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盡頭,考教師編

“我好像真的找不到工作了”,七月的第一天,小雨在手機上敲下這幾個字。

畢業從不意味著休憩,小雨是2021年畢業的應屆生,但“應屆”的頭銜如此短暫,夏天的號角一旦吹響,麵向2022屆的秋招就在路上了。

從去年秋招開始,本科專業為英語師範的她接連報考了四次教師編製考試,皆以失敗告終。

小雨在人口大省河南,她稱,今年鄭州某區教育局共招聘200多個教師崗位,報名人數達到了近兩萬。

競爭之激烈,不亞於公務員考試。



2020年秋招,北京理工大學教師人才招聘會的入場隊伍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教師都是備受關注的職業。曾經,你一定聽過諸如“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等讚美之詞,隻是如今,人們不再談論這些,教師編成為了矚目的關鍵所在。

01

“想當老師”

教師編指的是在編老師擁有的編製,除了代課老師之外,國內絕大多數公立學校的教師皆按照相關規定,享受事業單位待遇。

考公氣息濃厚的地方,對教師編的追逐也更為熱烈。在微博上搜索“教師編”,跳出來最多的是“山東教師編超話”的相關信息。



山東教師編超話排在“好好學習”超話榜第14

“我們這真的內卷嚴重,有沒有哪裏的教師好考一點啊,哭了”,一位菏澤網友在超話裏說到。

不隻在山東,近些年,教師職位在全國範圍內廣受追捧。熱情體現在教師資格證考試上,根據教育部統計,2019年教資報名人數約為900萬,比2018年增長了38.5%。一些機構預計2020年教資報考人數已超過千萬,而同年全國高考報名人數也僅為1071萬人。

很多人的職業觀念正在趨向保守與傳統。小雨說,自己從小到大都沒有理想,大學報填誌願時,她聽從父母的建議選擇了師範專業:“女孩子,穩定點,(當老師)有寒暑假,將來可以帶孩子。”



在絕大多數家長看來,教師是一份體麵的工作(圖源:攝圖網)

方怡和小雨不約而同地提到了疫情對擇業的影響。方怡本碩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專業,經曆秋招、春招兩場混戰後,她被上海靜安區的一所高中錄用。“後疫情時代充滿了太多不確定性”,她說,“我隻想找一份安穩的、定期有工資進賬的工作,我好像已經躺平了,不去想什麽努力拚搏。”

疫情揭示了現代生活的脆弱性,原以為堅固的一切隨時可能坍塌。加上“996”“35歲就失業”等新聞讓尚未走出象牙塔的大學生提前窺見了社會的現實,不再需要長輩苦口婆心的勸導,年輕人開始發自內心地認可鐵飯碗的價值。



2020年秋招,深圳市南山區在北師大做宣講

2020年秋招,深圳市南山區在北師大做宣講與此同時,體製外工作的吸引力正在降低。畢業於985大學的楊嘉,曾在某個上市教輔機構就職,對於初入社會的新人來說,教輔機構的薪資可謂豐厚——每逢暑假補課旺季,單月工資可以達到三四萬左右。

然而,這份工作與楊嘉心中對教師的期待大相徑庭。在她所在的輔導機構,無論是管理層還是普通教師,都要在教學同時擔任銷售的角色,“銷售在職業中的比重甚至更大”,她說。

楊嘉教授的科目是語文,許多學生在上完一期課程後選擇將更多精力投放到其他學科——她對此感到深深的理解,續班指標也由此成為懸在她頭頂欲墜的利劍。後來,楊嘉又在機構裏兼職教學產品開發的崗位,常常加班到深夜12點,卻拿不到相關的報酬。

就在她為業績深感焦慮的時候,一場嚴冬正悄然逼近課外輔導行業。從去年十三屆人大三次會議提出的“加強中小學生校外補習規範化管理”,到今年發改委強調的“不能讓良心的行業變為逐利的產業”,針對校外培訓機構的政策突然收緊,隨之,輔導機構關門、裁員的消息紛至遝來。



“說到底是私企,不是很有保障,就怕麵對中年危機,所以還是想進入體製內,不用在意行業的起伏”,楊嘉表示。像她一樣的名校畢業生通常能夠輕鬆地在輔導機構獲得工作,他們往往因為入編失敗、或被高薪吸引踏入這個行業,但幾乎都無法長久堅持下去。最初和她一樣去做課外輔導的幾位大學同班同學,目前均已經離職。

她也毅然辭去了工作,18年畢業的楊嘉重新報考了一所師範院校,今年下半年,她將重新回到校園,當一名師範專業的研究生。



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劇照

02

上岸之路

在銀行工作的瑪麗也想當老師,從華東師範大學法學專業後,她就回到了老家嘉興。

在周圍人眼中,銀行管培生是不錯的職業,但瑪麗認為這份工作時間長、壓力大,她最想進法院當公務員,但無奈每年的錄用名額隻有一個,而她的分數“一直差那麽一點點”。



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比起公務員,當地教師的缺口就大得多,“上岸”也相對輕鬆。在生活節奏較為舒緩的老家,想成為老師的年輕人不占少數,瑪麗的一位朋友形容,當老師“性價比高”——待遇還行、休息時間固定、接觸的人事物單純。

一天,她看到一位大學同學在朋友圈曬自己的教師資格合格證,一個念頭瞬間冒出來:她也不是師範專業的,為什麽我就不能考呢?

瑪麗報考的科目是小學數學,筆試準備了一周,麵試準備了一晚,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利。目前,她已經拿到了教師資格的合格證書,隻差一步現場認定就能換取教師資格證,她想著,等明年學校陸續開始招聘,自己就去試試看。

幾位采訪對象均表示,考取教師資格證並不難,真正有難度的是教師編。在教育資源優越一線城市,教師編的競爭往往更為激烈。

一年兩度的校園招聘是應屆生上岸教師編的最好時機,不隻是學生,全國各大中小學也在此時摩拳擦掌,希望招募到最優秀的人才。

深圳通常是那個先發製人的城市,九月剛過,華師大校園裏就聲勢浩大地擺起深圳教師的招聘攤位。從全國範圍來說,深圳地區對新教師的福利也最為優渥,“給我們同學承諾30萬(年薪),還提供酒店式教師公寓”,曆史係的應屆生孟溪表示。



深圳龍華區在北京的校招考點

作為一座仍在不斷擴張的城市,深圳近年來新建了不少學校,教師需求量大。孟溪所在的院係共有六十位碩士畢業生,其中近二十人都去了深圳當老師。

然而,需求大並不等於不挑剔,學校做宣講時,總是對誰都熱情歡迎,但麵對到個人,校長們又不免嚴苛起來。

方怡也參加了深圳的學校在北京組織的校招。麵試地點在一家酒店,試講時,校長評價她語氣語態都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麽,她沒有出現在第二輪麵試的名單裏。

接下來,她又參加了北京、廣州、上海等地的教師招聘。機會看似很多,但到了現場才發現想當老師的人更多,站在隊伍裏與旁人閑聊,是最能感受到壓力的時刻,北京高校濟濟,她的競爭者總是不乏清北人大的學生。



圖源:深圳中學官網

“北師大跟北大、清華、人大比起來還是差一截”,方怡說,“所以我覺得他們對我們的興趣也不是特別強烈。”

有時還會出現當天求職者“全軍覆沒”的情況,她甚至一度懷疑:“很多學校有一種養魚的態度……他們根本不想從你們這批人當中挑出一個人來。”

在鄭州,小雨第一次參加教師校招時,被要求展開五分鍾的自我介紹,同組的人都侃侃而談,而她事先沒有做好準備,大約說了半分鍾就愣在了當場。

場麵一度十分尷尬,她深受打擊,草草退場,從此躲開了所有的秋招,直到第二年才鼓起勇氣參加招聘。



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劇照

幾乎所有的上岸之路都少不了一番苦痛掙紮,隨著越來越多非師範生湧入教師行業,普通師範生需要麵臨來自更多人的競爭。一位與小雨同為英語師範專業的網友發帖稱:“考教師編屢戰屢敗……當年為啥非要報師範學校,還不如去個雙一流理工學校讀個英語。”

我向她發出了采訪請求,她回應說:“太痛苦了,不想再回憶一次。”

03

變數

“以前是師範生裏挑學習好的,現在是學習好的裏麵挑會講課的”,浙江大學一位數院碩士畢業生在校內論壇上說到。通過層層選拔,他被杭州本地一所排名前三的高中錄用,從他的敘述中能看出,除了教師編之外,他還曾報名了選調生與公務員考試。

2019年,深圳某高中公布的教師招聘名單,就因一水的清北畢業生備受關注,也引發了網上關於“名校生當老師是否大材小用”的爭議。



龍華區教育係統2019年秋招入圍體檢人員院校人數統計圖(圖源:龍華教育)

而幾年過去,一線、新一線地區中學教師的精英化趨勢已經成為不再令人驚訝的常態。

孟溪在校招中被上海浦東新區的一所高中錄用,她稱,與她同時被招聘的新教師們,基本由上海交大、華東師範和複旦大學幾所本地高校包攬。

頂尖綜合類高校畢業生爭先當老師,並非一貫以來的現象。深圳市龍華區教育局一名幹部曾向《南方周末》透露,2017年,該區隻招到一名北大應屆畢業生當中小學老師,2020年則有48位北大畢業生和28位清華畢業生。

某種程度上說,是名校生自己選擇了教師編。



網傳今年深圳中學新入職教師名單

去年下半年,浙大碩士應屆生王曦收到了字節跳動的offer,前者開出三十萬一年的打包價,但她沒有接受,而是留在杭州成為了一名小學老師。

入編的機會難能可貴,她擔心,外麵工作幾年後,如果再想去體製內,就沒那麽容易了。

對她來說,互聯網大廠的魅力正在不斷消退。放在五六年前,去大廠拚搏一番還能被看做抓住了時代機遇,如今,奮鬥幾年實現財富自由的故事越來越像上一代人的江湖傳說。

王曦被字節聘用的崗位是在線輔導老師,當線上教育的監管風暴來臨,她一再慶幸當初的選擇是明智的。

有了編製,至少不再憂心工作上突如其來的變故。



日劇《寬鬆世代又如何》劇照,寬鬆世代泛指90後這一代

但變數總歸是有的,七月初,全國多地出台學生暑期托管政策的消息,一時間,家長、老師、學生都議論紛紛。

“山東教師編超話”裏的網友忍不住了,有人呼喚:“姐妹們,人類的終點是公務員”。

王曦對此也略感不滿:“教師本來工作時間就長,六七點上班,五六點下班,這樣一來,和互聯網強度都一樣了。”

不過,對於尚未上岸的小雨來說,這個政策並不顯得那麽重要。

“雖然有很多人抱怨,但目前正在考編製的人,包括我在內,基本不會因為這個放棄當老師的念頭。”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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