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高杠杆和高負債,曾經是房企迅速膨脹的法寶,如今,成為了捅破氣球的凶器。
“三條紅線”後,一些高杠杆房企,為了符合監管要求,不得不承受巨大還債壓力,其中,又以持有大量非住宅地產的房企為甚。
他們或是持有大量商業地產,或是打造文旅項目,或是押寶產業園區,降杠杆的任務對他們來說更加艱辛。這些曾經的明星房企,能否化險為夷、穿越周期,《棱鏡》將通過“房企錢困”係列,看其何去何從。
是為本係列第一篇,關於華夏幸福。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六年,就河了西了。”李剛是一名在華夏幸福呆了七年多的“老”員工,回想起2016年公司在海南的年會,他對“海鮮成山、啤酒成海”的盛況依然回味,但現在,“年底能拿到全額薪水,已經謝天謝地,年終獎根本不敢奢望”。
節後,華夏幸福債務問題仍在繼續。2月26日,華夏幸福(600340.SH)公告表示,公司下屬子公司新增逾期債務本息合計58.17億元,包括銀行貸款、信托貸款、境外債券等債務形式,截至目前,公司累計逾期債務本息合計110.54億元。
華夏幸福掌門人王文學正在棄車保帥、全力變現還債。2月28日,其作為實控人持有的另一家上市公司維信諾公告,公司大股東將轉讓自己所持有的維信諾11.7%股份,交易對手為國資背景。按照最新股價,該部分股權約能套現16億元,完成後,王文學將交出維信諾實控人位置。
華夏幸福掌門人王文學
實際上,華夏幸福資金危機在2018年已初步顯現,彼時,平安集團以“金主”姿態及時出現,讓局勢出現轉機,然而,兩年多時間,雙方貌合神離。一方麵,隨著華夏幸福股價持續下跌,平安浮虧已超過100億元,涉及風險敞口總共540億元;另一方麵,平安入主後,在帶來資金的同時,卻大力發展商業地產,被認為反而加速了華夏幸福資金的吃緊。
在華夏幸福,李剛轉戰過固安、嘉善、武陟等多個園區,對公司感情深厚,想起“2016年海南年會上,董事長在台上痛說創業史,說到動情處大哭一場”,他仍舊動情。時過境遷,李剛再次目睹了老板的痛陳,在今年2月初的員工會議上,王文學敘述了公司目前困境,自我批評了發展過程中的重大失誤,最後,“他號召員工們拿出哥們義氣,來與自己共渡難關”。
興也勃、亡也忽,同富易、同難難,華夏幸福的這筆賬,誰願意和王文學來一起算。
賬麵可用資金僅8億元
曾經,趴在華夏幸福賬麵上的資金多達千億,意氣風發的王文學,更是在資本市場上縱橫捭闔,除地產外,還控製了黑牛食品(即維信諾)等多家上市公司,並成立知合資本,大把撒錢,投資新能源汽車、智能出行、OLED等多個行業。
而今,根據華夏幸福在節前公告中披露,其到期需償還融資本息金額559億元,剔除主要股東支持後的融資淨現金流-371億元;公司貨幣資金餘額236億元,其中各類受限資金228億元,可動用資金僅有8億元。
“他們說2020年底這段時間太折磨人了,每天都為資金頭寸的調度搞得焦頭爛額,要跟底下各個園區、項目的財務對接,跟上百家的金融機構解釋,跟政府和金融監管相關部門匯報,千頭萬緒,經常是通宵加班。” 春節前,李剛的幾個在華夏幸福總部財務部門工作的老同事,因為“無法完成的工作”終於辭了職。
錢,是華夏幸福如今的最大命門,不光是財務部門員工撐不住,財務老總也忙到“崩潰”,在應付債主的道路上疲於奔命。在2月2日的公司會上,王文學坦言,一開始開會他拉著華夏幸福分管財務的副總裁吳中兵,後來拉著融資中心專業副總經理薑偉,薑偉後來也開不了了,又給派了融資中心高級經理範崢,到最後,範也開不了了。
華夏幸福的債務十分龐大。根據2020年中報,其融資總額為 2035.91 億元,其中銀行貸款餘額為 465.60 億元、債券及債務融資工具期末餘額為 889.90 億元、信托資管等其他融資餘額為 680.41 億元;此外,其期末公司對外擔保金額為 1558.37 億元,其中1552.38億元為對控股子公司擔保。
巨大債務下還有巨大的利息支出。財報顯示,華夏幸福融資加權平均成本為7.96%,其中銀行貸款的平均利息成本 6.12%、債券及債務融資工具平均成本為 7.38%、信托資管等其他融資的平均利息成本10.15%。
作為最重要還款來源和現金奶牛的住宅地產銷售,已是連年一蹶不振,屢創新低,去年全年華夏幸福的房地產銷售額僅為963億,同比下降33.68%,在房企全年銷售額排名中已落在40名之外。
實際上,相比其他房企,華夏幸福住宅外還擁有大量產業園區,可以通過對政府的應收賬款來進行融資,比一般房企的融資渠道更廣,但由於疫情和宏觀的原因,一些園區的回款發生問題。2020年三季度末,華夏幸福應收賬款達547.74億元,而2017-2019年末應收賬款分別為189、344和468億元,華夏幸福的應收賬款主要為各地產業園區所在政府須支付的費用。
1月11和12日,華夏幸福的數隻美元債和境內債大跌;1月13日,穆迪將華夏幸福的Ba3企業家族評級和華夏幸福 (開曼)投資有限公司支持的高級無擔保評級下調至B2,由此,華夏幸福的債務危機徹底引爆。
一位信托業人士告訴作者,當日,華夏幸福海外融資部負責人王鶴鳴跟金融機構作了一次說明,但會上沒有問答環節,“王就說了請投資人放心,一切以公告為準。等於什麽也沒說”。
這場“什麽也沒說”的電話會議讓債權人陷入更大的恐慌,於是,更加催生出了華夏幸福在2月1日召開的債委會。
“釣魚也要有魚餌和饅頭”
債委會召開次日,王文學同公司核心幹部通報了基本情況,除了與員工講述兄弟情義和提振士氣外,也談到了大家最關心的實質性問題:華夏幸福接下來該怎麽辦?
王文學表示,華夏幸福未來核心是千方百計有序經營。他向員工引述了債委會上一位行長的話,“釣魚也要有魚餌和饅頭”,有序經營就是魚餌和饅頭。公司需要保證員工穩定、資產安全,保證經營穩定,主動瘦身縮表,盤活可變現資產,同時要降本增效,核心管理層要降薪。“產業新城,該搞的還得搞,該招商還得招,孔雀城咱們還得建,還得賣。”王文學說。
對於最為迫切的債務償付方案,華夏幸福在債委會上給出的說法是:通過快速處置資產、提升資金水平、盤活存量資源、提高資產價值、引入戰略合作的手段,分階段實施常態計劃,力爭盡快達成多方共贏的相關方案,竭盡全力最大化保障各位債權人的根本利益。
“這個說法翻譯一下就是:債權人你們別逼得太急,不然我死了你們也活不了。”王平是中融信托的一位業務經理,他對作者表示,現在所謂的引戰和賣資產,都是後話,當務之急就是談債務展期和置換。
據外媒REDD2月18日報道,華夏幸福計劃為其合計469億人民幣的25隻境內債券進行3到5年的展期,但方案將麵臨來自一部分投資者的阻力,因為該方案沒有提供足夠的前期現金償兌。
短期內,華夏幸福需要穩住債權人,而長期來看,資金回血仍是根本。實際上,華夏幸福已經成立了盤活專班,處置和盤活存量資產,例如2020年,推動了部分項目進入盤活程序,實現回款60.7億元,並開展四次大規模住宅促銷活動,增加銷售回款約35億元。
“前幾年華夏開始跟其他房企合作開發環京的土地,但占的比例不高,這部分貨值如果繼續轉讓和合作開發的話,能夠釋放的資金不少。”李剛對作者表示,華夏幸福此前重倉環京地帶,目前尚有大量土儲,“但目前環京市場還是比較慘淡,影響這部分資產處置的速度和估價”。
在王平看來,同此前暴雷的泰禾集團、福晟這些房企相比,王文學這次處置債務危機,相對來說已經很有魄力。“因為泰禾做的都是高端樓盤,老板覺得按照當地政府定的預售價太便宜,所以一等再等,延誤了時機,在引戰投時也是如此。”一位泰禾集團前高管對作者表示。泰禾老總黃其森當時在處理資產時,顯得優柔寡斷。
“債務危機最怕踩踏效應,一聽說這家公司要完了,幾十家甚至上百家金融機構都去瘋搶公司的資產,結果你拿了公章、我拿了房子、他拿了產權,最後誰也沒法完全處置這個資產,公司也沒法正常經營下去,到頭來滿盤皆輸,各方皆輸。”王平對作者表示,“王文學第一時間通過和當地政府協調,跟平安、工商銀行(601398.SH)這些最大的債權方溝通,並把各大監管部門拉過來,馬上召開債委會,及時穩住了陣腳,避免了多家債權人各自為戰形成踩踏效應的亂象”。
膨脹的代價
“今天幹到這,我願賭服輸”,這是王文學2月2日在核心員工大會上講的話。
像許多房企一樣,華夏幸福也流行跑步文化,王文學更是個深度長跑愛好者,他每天五點多起床跑步,幾乎雷打不動,這一個多小時的跑步時間他也不浪費,要麽戴著耳機聽知識付費的課程,要麽在跑步前設定一個問題,邊跑邊想,跑完後問題也就想通了。
然而,華夏幸福何以走到今天這個局麵,恐怕不是王文學跑一次步就能想通的。
2月2日的公司會上,王文學在自我批評中總結了華夏幸福發展中的幾個主要問題:首先是誤判環京形勢,投資過於集中,環京樓市量價齊跌後,初步測算,四年累積影響公司銷售回款超過一千億元,同時還嚴重影響產業新城回款和應收存貨的價值;其次是新拓區域尚在培育,對公司業績貢獻有限;第三是前期擴張激進,管理不夠精細,過分強調規模,忽視效益;最後是多輪疫情衝擊,雪上加霜。
對於老板王文學的總結,除了第四點疫情之外,前三點問題得到了華夏幸福員工的普遍認同。
2016年和2017年左右,華夏幸福環京樓盤大賣,企業年銷售額迅速邁入房企前十地位,在那段最風光的時候,華夏幸福高薪從萬科等頭部房企、以及一些國際谘詢公司處挖來大量高管,其產業園區也從環京大肆擴張到環南京、環鄭州等區域。
“當時華夏幸福和泰禾是地產界最高調和膨脹得最厲害的,挖人開出的薪酬比行業平均水平高出好幾倍。”華夏幸福一位浙江區域員工對作者表示,彼時,公司新開拓一個地區,業務都還沒有,就會招納一大波投拓和招商的人,這些人到後來精簡的時候,90%都沒留。
華夏幸福的招商隊伍堪稱豪華。“公司總部還從一些政府部門挖了司局級的官員過來,在地方區域和園區,也挖了當地政府的一些官員,待遇都非常之高。”該浙江區域員工表示,當時王文學的視野開闊到要進軍世界,在新加坡成立國際總部,任務是推進海外業務發展,重點發展亞洲、歐洲、北美及非洲等區域市場,此外,華夏幸福在印尼、印度、泰國、緬甸和埃及等國都設有常駐機構。
實際上,王文學提到的“膨脹”問題,在2018年華夏幸福初次遇到危機並引入平安集團作為二股東後,已經開始“刮骨療傷”。
平安引入了以原華潤掌門人吳向東為首的新管理團隊,吳向東擔任華夏幸福CEO後,大刀闊斧地裁撤了產業小鎮等業務,新項目和新區域的拓展,也需要進行嚴格的財務核算,“膨脹”問題在此後得到了遏製。
2018年11月,華夏幸福旗下產業小鎮集團大規模裁員,最終整個集團被解散,除了業務骨幹和已有城市業務的部門外,社招員工全部被裁撤,校招生則被安排去了其他集團;2020年3月,華夏幸福又進行一波新的裁員和區域合並。
毫無疑問,平安的入主,讓華夏幸福這家頗具“草莽”氣息的廊坊地方民營房企有了些新氣象,至少在人員和業務的擴張上,迅速按下了暫停甚至是倒車鍵,但是,卻也成為了另一個“膨脹”的開始。
成也平安,敗也平安
平安進入華夏幸福後,在王文學主導的產業地產之外,試圖讓華夏幸福大力開展商業地產、長租公寓、養老地產等業務,並讓吳向東等原華潤置地的高管團隊負責。這一遊離於華夏幸福原本主業的戰略,並未達到預期。
“商業地產資金投入大、回報慢,例如華夏幸福在武漢的一個商業地產項目,光拿地就100多億,加上建設運營,資金體量龐大,全國好幾個類似項目,華夏幸福的資金壓力就更大了。” 一位原華潤置地高管對作者表示,華夏幸福在平安入主後大搞商業地產,也是拖累其資金的一大因素。
財報顯示,2020年前三季度,華夏幸福經營性現金流淨流出250.73億元,其中取地支出為198.49億元,產業新城及相關業務達96.46億元,商業地產及相關業務達102.03億元,超過產業新城。而在2019年前三季度,其取地支出方麵全部為產業新城及相關業務,達173.73億元,商業地產支出方麵還為零。
“憑良心講,平安當上二股東後,給華夏幸福在融資方麵提供了很多便利,但都是要還本付息的,平安投資華夏幸福和幫其融資,不是做善事。” 上述原華潤置地高管認為,這些有限的融資,本該集中起來幹一件事,要麽加大住宅地產拿地、狠抓銷售回款,要麽把幾個接近成熟的產業園集中精力發展起來、形成穩定現金流,“結果平安另搞一攤,把有限的資金大筆拿去投商業地產”。
然而,究竟是誰拖累了誰,並不那麽簡單,這或許是一次充滿問號的聯姻。
2月4日,平安集團公司董事總經理兼聯席CEO謝永林對外表示,華夏幸福是平安8萬億元投資組合的一部分,涉及的股權投資180億元、表內債券360億元,相關風險敞口540億元,集團會按進程及時為有關投資作出撥備。
平安集團公司董事總經理兼聯席CEO謝永林
王文學嘴上沒有認輸,在2月18日部署完公司的年度經營計劃後,他滿懷信心表示:“華夏幸福一定能浴火重生、再創曆史!”然而,在周圍更多人看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張震三年前入職華夏幸福,在西安區域涇陽園區負責土地一級開發,年初,公司的一波裁員和區域合並,讓他所在的西安區域被合並到了鄭州區域,身邊幾個鐵杆的同事也被裁員,隻有他自己僥幸留了下來。
“接下來公司這麽個情況,不知道會不會來下一波裁員,就算沒有裁員,我也在考慮要不要離開。”張震告訴作者,近兩年來自己的待遇不升反降,近半年基本處於無業務可幹的狀況,“老板講義氣談道德,可我也得考慮自己的生計和職業發展”。
而同床異夢的平安,似乎也意興闌珊。至今,平安在解釋入主華夏幸福原因時,仍將看中產業新城、支持地方政府發展的商業模式作為重要一環,但一位接近華夏幸福人士告訴作者,平安在2018年打算投資華夏幸福時,華夏給平安介紹公司業務,平安對產業園其實興趣不大,說看不懂,他們更迫切想知道的,是土地貨值和住宅銷售情況。
自平安入主後,華夏幸福成立了雙總部,平安在南方的深圳總部負責主推商業地產,跟王文學在北方的總部基本屬於兩條業務線,各管一攤。
很多時候,蜜月與冷戰,隻在一線之間。去年10月份,王文學參加上交所的一次主題演講時,全程都隻在講他的產業地產,對自己公司大力推進的商業地產,他隻字未提。
(文中李剛、王平、張震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