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房東看著挺土一人,但他擁有一棟樓!”

來源: 騰訊新聞棱鏡 2020-12-30 00:18:2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9722 bytes)

從咫尺到遠方、從個體到群像,這是一個萬物皆可網紅的時代,如今,輪到城市了。

或是新經濟下的產業變遷、或是輿論場內的文化重塑、亦或僅僅是時代洪流裏普通人的肆意嬉笑,在被鋼筋水泥包裹的外表下,每座網紅城市,都必定擁有屬於自己的鮮活麵孔。

2020年末,我們走到那些東南西北、大大小小的新網紅城市,試圖感受他們各自不同的城市脈搏、發現他們本同末離的網紅基因。

臨近中午12點半,戴娟走進深圳南山區華潤城附近的一家“蒼蠅館”,點了份25元的牛腩飯,上午,她剛剛帶著客戶看完小區裏幾套1000多萬元的豪宅。

戴娟是德祐地產的一名中介,在這個片區工作已經超過10年,眼見這裏從一個外來打工人集聚的城中村,變成了全深圳房價最高的地段之一。

深圳樓市,永遠不缺少話題,在深圳,無論是企業高管還是網約車司機,談起這座城市,首先想到的就是房子。過去一年,由於購房者趨之若鶩的高價“網紅樓盤”頻出,這座因為“來了就是深圳人”而充滿親切感的一線城市,再度被全國熱議。

在最能體現樓市熱度的二手房市場,貝殼數據顯示,從去年底至今,深圳二手房掛牌均價從70844元/平米上漲至82144元/平米,而同期北京二手房掛牌均價則一直在6萬/平米左右。深圳已然成為全國房價最高的城市。

因新房限價等因素,深圳樓市普遍存在著一二手房價格倒掛的現象,價差越大、樓盤越“紅”。

在眾多樓盤中,位於南山區的華潤城四期“潤璽”項目,又被稱為深圳“網紅神盤”的翹楚。今年11月底,潤璽開盤,9000多人搶購1171套千萬元豪宅,一度讓那裏成為網紅打卡之地,還讓“代持打新”這個名詞家喻戶曉。

“以前這裏叫大衝村,你絕對想不到十多年前這裏有多麽的髒亂差,到處都是‘握手樓’,街邊擺滿了小攤,像我這樣的外來人員租個十來平米的小房間,月租金也就三四百塊錢。”戴娟告訴作者,如今,隨著潤璽橫空出世,附近9平米一間的“蝸居房”,月租金都已經高達3900元,二手房均價每平米到了17-18萬元之間。

有人說,深圳是大都市裏最包容的,無論是住在價格千萬的豪宅,還是蝸居在千元房租的城中村,都能有滋有味;也有人說,這裏是最“搖擺”的城市,你能夠輕易的留下來,也可以輕易的離開。

網紅神盤:房票難求,代持打新

與同為一線城市的北京和上海相比,深圳從小漁村成長而來,眾多城中村是其獨有特色,見證了城市的變遷。

一項深圳市規土委對深圳城中村的普查數據顯示,深圳城中村用地達到321平方公裏,建設用地占全市31%;城中村建築總量35億平方米,占全市建築總量43%;城中村人口高達1231萬,居住人口占全市人口64%。


航拍如今的深圳大衝村(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戴娟初來大衝,幹的就是村裏房屋租賃中介生意,她告訴作者,十多年前,來這裏租房的都是附近工廠的打工仔和打工妹。2009年,大衝村正式啟動城中村改造,華潤置地拿下了這個巨無霸項目,由於項目過大,隻能分批分期開發賣樓。

盤活城中村存量土地,曾是深圳的供地策略。2004年,深圳出台城中村更新改造辦法,相較土地拍賣市場,舊改項目拿地成本平均便宜1/3以上,巨大的利益空間,讓各大開發商紛紛進軍深圳舊改市場,其中不乏恒大、佳兆業、招商蛇口、華潤置業等地產龍頭。

“這裏的盤,真是賣一個火一個,這裏的中介,隻能做二手房,沒法做新房代理,因為新盤太搶手了,都是日光,開發商根本不需要代理。”城中村搖身變為網紅盤,讓久在其中的戴娟也感到驚訝。

2014年10月,華潤城潤府一期首次開盤,均價4.75萬元/平方米,3小時售罄;一個月後加推,均價上漲到約5萬元/平米,再度以3小時“光盤”;次年12月,二期開盤,整體均價達到8.5萬元/平米,同樣日光;到2018年6月三期入市時,均價已經達到約8.55萬元/平米,在首次啟動公證搖號、公證選房後,依然日光;時隔3個月,加推555套新房,繼續當天售罄。

今年7月15日,深圳出台了史上最嚴的限購政策“新深八條”,在深刻落實“房住不炒”政策的同時,也讓房票(購房資格)成為稀缺品。而另一方麵,新盤限價,比周邊二手房要底很多,例如“網紅神盤”華潤城潤璽便是如此,潤璽預售均價每平米13.1萬元,而旁邊的二手房均價,每平在17-18萬元之間。

“一二手房價格倒掛,買到即賺到”,於是,在限購政策出台後開盤的潤璽,讓眾多有房票無資金和有資金無房票的人,通過“代持打新”走到了一起。

“其中一類是眾籌打新,有點類似於私募,有房票的人是GP(普通合夥人),出資的一夥人是LP(有限合夥人),大家事先商量好,簽好協議,最後炒房的收益按商量好的分配。” 兩年前,王敬從北京一家房企跳槽到一家深圳房企擔任營銷老總,他告訴作者,自己的深圳老鄉會微信群裏,就時不時有人會冒出來說自己有房票,發動大家一起籌資去打新炒房。

炒房者絞盡腦汁。類似潤璽這樣的超級網紅盤,購房者不僅需要無房無貸,還要比拚社保年限,年限越長資格越高,有人為了搶到認籌資格,把自己父母二十幾年社保年限的名額也搬了出來。

據《經濟觀察報》報道,11月25和26日兩天,在潤璽的選房場外,隨處可見打開微信遠程遙控內場選房者的真正買家,而代持的費用,一般在10萬元左右,潤璽作為豪宅更高一些,從15萬到50萬元不等,如果通過中介渠道,還要另外支付1萬多元的代辦費用。

“潤璽這個盤,我估計有一半以上是代持。”連中介也被“代持打新”的陣勢“嚇到”,戴娟告訴作者,自己客戶就有兩個具備購房資格的老深圳人,但因為“從簽署代持協議到房子最終脫手,需要六七年時間,風險過高”,自己一般不願主動接待這樣的客戶。

代持糾紛一度讓親朋反目。多名中介和深圳當地開發商人士,都向作者提到了同一個案例:某男士讓其侄子代持,誰知侄子爛賭,欠了1000多萬元外債,代持房產被判給債主,出資男士幾次向法院申訴都被駁回;也有朋友間代持,結果代持人看到房子翻倍,直接坐地起價,開口就是增加10萬代持費。

“世外桃源”:城中村內房租減半

位於深圳市羅湖區寶崗路上的筍崗村,是深圳城中村改造的另一類典型。村口的百年牌坊與一牆之外的商圈鬧市相連,始建於明初的文物保護單位“元勳舊址”,與上百年的危房一起,混雜在一排排密集的握手樓和鱗次櫛比的小鋪麵中間。

一次城中村改造,在深圳就能製造一大批“暴發戶”,村民們渴望被拆遷,他們有自己清晰的“賬本”:一名擁有一套60平米房子的筍崗村村民,年租金收益大約在3.6萬元,而在售的同樣大小兩居戶型,二手房單價約為3萬元/㎡;如果這些房子納入拆遷範疇,按照“拆一賠一”補償,村民拆遷收益可以高達180萬元,且賠付的房子如果出租出去,租金也比原來城中村租屋要高很多。

2018年,深圳市政府出台新政,規定城中村將以綜合整治為主,拿來作為租賃和保障房用地,原則上不再拆遷變成商品房用地。


深圳筍崗村村口的牌樓(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筍崗村和周邊的田心村、蔡屋圍等地,一直都是羅湖區舊改的熱門區域,華潤、中洲地產等舊改巨頭一直在角逐這些舊改項目,蔡屋圍等在2018年前被納入到了舊改範疇,但筍崗村卻一直未動。

一位深圳當地開發商人士對作者表示,如果沒有指標,開發商就沒法進行拆遷舊改,新政後,很多城中村隻能進行綜合整治改造。萬科便是在隨後進入筍崗村進行綜合整治,即在不拆遷的情況下,改善筍崗村的綜合環境,彼時,萬科正在實施其“萬村計劃”,通過綜合整治,拿下城中村的房源,做長租公寓業務。

如今,被鬧市環繞的筍崗村,猶如“世外桃源”。作者探訪時看到,雖然村外便是深圳鬧市,但筍崗村內的房價和物價,都要比村外便宜很多。村口的房產中介告訴作者,相比村外均價在6萬/平米的商品房,村內的小產權房,每平米單價在2.5萬到3萬元左右,村裏60平米的兩居月租金3000元左右,而村外則是6000元。

“我租房的客戶也在不斷更新迭代,從最初的農民工,到技術工人,再到科技公司的程序員,現在能租得起華潤城100多平大房子的,就是那些大公司的老員工和初創企業的CEO、CFO。”戴娟說,隨著以華潤城為核心不斷開發,周邊的大公司也越來越多,TCL、長虹都在附近建立了辦公大樓。

城市發展日新月異,但隱匿於大都市、免於被拆遷的許多城中村,仍然成為許多深圳人選擇紮根的地方,新老深圳人在這裏交匯。

“我的房東,平常看著挺土的一人,趿拉個拖鞋,穿個背心,後來才知道,他擁有附近城中村裏的一棟樓。”在王敬看來,“深圳的拆遷戶,相比之下都特別低調”。

因為租金持續上漲,戴娟在4年前搬到了離南山華潤城五公裏外的另一個城中村裏租住:“深圳就是這樣,有錢的人可以買幾千萬、上億的豪宅住,再沒錢的人,也能找到月租一千的地方。”

深圳速度:上午拿地,下午開工

“隻爭朝夕”——深圳或許是全國最追求效率的城市,這點在樓市上可見一斑。改革開放之初,深圳曾以平均不到5天蓋一層樓的“深圳速度”馳名全國,而今,速度依然停不下來。

“這兩年因為資金和銷售的諸多限製,幾乎所有房企都在玩高周轉,恨不得今天投資出去明天就把錢收回來。”在京深兩地從事地產行業十多年的王敬告訴作者,盡管如此,但深圳的節奏,還是比北京要快很多。

11月23日,萬科在深圳拿下一塊土地,中午11點拿地,晚上6點就舉行了開工儀式;龍光地產今年5月拿下深圳前海的一塊土地,也是拿地之後就立即開工。


深圳網紅樓盤之一的南山區萬科瑧山海項目。12月7日開盤,預售均價12萬/平米,比周邊二手房價格低2-3萬(圖片來源:作者)

“我在北京,雖然房企都很忙,但大家平常周末還能踢踢球,晚上還能喝酒吹牛,而到了深圳,大家坐下來連寒暄和客套的話都很少,上來就是談業務、談資金,這裏的城市文化就是務實、快節奏、不來虛的。”王敬說,對於急於回籠資金的開發商來說,今年尤為明顯。

讓王敬感覺與北上不同的,還有深圳的老板們。“房企老板都喜歡開會,而且一開就是一天,但在北京的時候,老板喜歡談宏觀形勢和文化導向,在這裏,老板隻談具體指標和具體的項目。”王敬覺得,深圳老板對數字和細節更敏感,“底下部門老總匯報工作時稍有不對,就能馬上指出”。

因為疫情原因,深圳政府對樓盤開盤規定做出的迅速反應,也讓開發商印象深刻。招商蛇口深圳區域一位投拓人士告訴作者,疫情下,政府規定,如果項目是裝配式建築,可以工程出地麵就開盤,如果是傳統式建築,則從之前完工2/3才能開盤提前到了1/3。因為政策明年不再延續,有條件的開發商都打算趕在年底前開盤,例如龍光在前海的項目,百億以上貨值的大盤,5月拿到的地,計劃年底前就要開盤。

一方麵,是開放商“賣房要快”,但另一麵,則是購房者也不得不跟著提速,對於許多打算定居深圳的人來說,稍有猶豫,房價就可能超出預算。

“那幾年北京的霧霾很嚴重,每年入冬,大家經常聊的話題就是要不要搬到南方,除此之外,我在北京沒有戶口,將來孩子上學不好辦,加上那時候北京房價漲得太厲害了,我覺得在北京買房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2016年,在北京沒有“歸屬感”的李媛,從一家大型互聯網公司的北京分部,換崗到了深圳總部。

來到落戶相對寬鬆的深圳,因為是985院校畢業,李媛很快有了深圳戶口。原本,她和丈夫以為可以鬆口氣,靠小倆口的收入攢夠首付,把房子問題也解決了,但卻遇到了和在北京同樣的情況:“收入增幅完全跟不上深圳房價的漲幅,反倒是2017年後,北京房價企穩了,深圳卻蹭蹭地往上漲。”

“千萬以上的大戶型買不起,萬人搖的網紅盤排不上,因為社保年限比不過人家,可看的盤選擇範圍就比較小了。”李媛沒想到在深圳複製了在北京時候的心境,她現在最後悔的是,“沒有一來到深圳就和家人湊錢果斷買房”。

吸引人才:左手創業,右手安居

“華為要在中山建一個新的基地,在翠亨新區,肯定會帶動周邊的樓市交易。”12月初,作者來到位於南山區前海路的一家中原地產門店,店裏隻有一名女中介留守,當天,“其他員工都跑到中山去支援當地門店踩盤了”。

無疑,樓市的起伏,是城市發展的一個重要縮影。在深圳駐紮的大企業,也是帶動深圳樓市需求的因素之一。


攝影作品:深圳村之變遷(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拍攝者:秦軍校)

“深圳購房群體比較多元,有華為這種大廠的中高管和員工,有本地的深圳土豪,也有一些外地投資客。”作為房企營銷總,王敬也會研究客戶畫像:“大廠客戶是我們最喜歡的,因為他們收入高且穩定,中高管和高收入的員工都是全款買房,就算是按揭的,流水和收入證明也很硬核,辦房貸流程更快。”

但在王敬看來,近十年來,深圳的大型標杆式企業並沒有再迅速增加了。“大疆也許算得上一個吧,此外好像沒有排得上號的了。”身處樓市、需要對居民購買力洞若觀火的王敬說,創業人群成為了深圳的新特點。

與眾多城市一樣,深圳也在積極擁抱新產業和新人口。

九零後創業者、斯坦德機器人公司CEO王永錕,從哈工大畢業之後就到深圳來創業。他告訴作者,因為自己主要從事機器人產業,客戶和供應鏈都在深圳,如果不來深圳,“那還能去哪兒創業呢”。

一位深圳市發改委的退休官員對作者表示,深圳市場經濟的氛圍很濃,以充電樁行業為例,深圳最開始需要備案,後來連備案也取消了,市場完全放開,隻要願意進來的,誰都可以,“也許短時間會形成惡性競爭,但市場最終會決定誰最後勝出。”

優優綠能是一家生產充電樁充電模塊的深圳公司,在整個充電樁中,充電模塊成本占四五成,優優綠能在中國的市占率達到10%以上,而且已經進入海外市場。在公司總經理柏建國看來,“深圳的創業氛圍很好,人才、資金、市場都在這兒,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擁有更多的發展機會,但對於希望在深圳長期生活的人來說,房子仍然是逃不開的話題。

為了留住人才和解決房價高企的問題,深圳從2018年開始調整供地結構,其中,40%為商品房,40%為人才安居房,20%為租賃房。

深圳市住建局近期最新發布多個安居房的申購公告,如位於龍華區福城街道的豐盛懿園配套安居房,申購價格為21335元平米(毛坯房),而貝殼網顯示其周邊二手房均價在5-6萬平米左右。

不過,安居房申購有嚴格的門檻和產權限製。按照深圳近期出台的規定,隻有在深圳社保繳滿十年且具備未有住房等條件的人、或符合特殊條件的領軍人才,方有資格進入購房輪候名單;同時,安居房購買後滿15年社保繳納期或年滿60周歲且購房滿10年,向政府繳納增值收益後,方有完全產權。

目前,安居房整體投放比例尚小。李媛初到深圳時,關外的龍華區均價每平隻要兩三萬,現在較好地段已經漲到了五六萬甚至七八萬,她和丈夫從父母、親戚朋友裏四處借錢湊齊了首付,現在正加緊在深圳四處看盤。

“人才安居房的價格,預計比周邊三年內的商品房均價便宜60-80%。”王敬也無法確定深圳樓市的走向:“如果這些房子將來大量投放到市場,深圳的房價是不是能夠穩住,到時會不會吸引更多人群來深圳定居,拭目以待”。

(文中戴娟、王敬、李媛,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