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很長。截取了後半部分
富蘭克林·羅斯福1932年當選總統,在1934年通過《互惠貿易協定法》(就是上圖中的Reciprocal Trade Agreements Act),終止了《斯姆特-霍利法案》的惡劣影響。從此美國關稅開始了曆史最長的下降期,到21世紀平均有效關稅甚至降到了2%的極低水平。直到特朗普2025年大加關稅,才大幅上升。
羅斯福降低關稅,方向是正確的,與其它國家通過談判放開市場,而非設置障礙。值得注意的是,這次事件留下了一個行政程序傳統:國會向總統授權與外國協商關稅。關稅對美國政府是非常重要的政策,要國會審批,總統簽署,以法案的形式出現,前麵都是如此。但羅斯福政府麵對的事態緊急,需要將關稅決定權從國會轉移到行政部門,提高效率。
羅斯福無法預料的是,這給特朗普留下了一個大空子,他隻要宣布國家緊急狀態,就能隨意對別的國家發出關稅威脅。美國體製裏,總統的權力可大可小,受限製太多,搞錢就很頭疼。關稅成為特朗普最愛使用的大招,是曆史的不幸。特朗普將Reciprocal(對等、互惠)胡亂解釋,將別國對美國的順差說成是對美關稅,是經濟學的鬧劇。
二戰後,美國有效關稅一再降低,引領全球貿易大發展,是曆史正確的方向。自由貿易能讓國家之間雙贏、互惠,WTO(以及其前身GATT)實踐中還加上對窮國的照顧,這都是不錯的原則。
二戰結束後的相當長時間內,美國製造業實力冠絕全球。美國成為全球自由貿易的最大鼓吹者,要求別國對等放開市場,幫助本國公司擴大市場。這段時期的美國,連共和黨都認為關稅不是大事了,美元、金融、軍事等全球事務更為重要。美國會對一些國家加關稅,但一般是出於政治原因,並非經濟考慮。
全球經濟的發展,大大超出了美國曆史上關稅實踐設想的情況。在2000年之後的黃金發展期,全球化達到頂峰,關稅似乎已是曆史遺留問題,應該在WTO原則下不斷降低。WTO談判進行了很多輪,非常艱難,但主要是窮國抗爭想要保留高關稅權力,發達國家居高臨下大談自由貿易。
美國政府重新開始重視關稅有兩個因素:全球化導致的製造業外遷和中國崛起,後者更為重要。1980年代美國開始全麵轉向金融、服務業,低利潤的製造業隨著全球化外遷,2000年後外遷加速,中國就承接了不少美國公司的製造業務。中國以人類曆史上最驚人的力度與速度,全力發展製造業,在2010年以後製造業產出超過了美國,並大幅拉開差距。
等到2016年特朗普上任時,開始麵對這兩個問題,但沒想清楚怎麽幹。最後隻是對中國商品加了明顯的關稅,還有很多豁免。拜登上任後沒和中國打關稅戰,豁免繼續,貿易衝突沒有擴大,隻是高科技領域較量多。2024年美國進口關稅有效稅率隻有2.5%,雖然不是曆史最低,也是較低的數值。
二、特朗普的關稅戰心理
了解了美國的關稅曆史,特朗普的很多關稅動機就好理解了,基本都有曆史背景,再加上特朗普慣用的“極限施壓”戰術,他的目的就非常明確了。
從美國曆史上看,特朗普加關稅的一個大目的,就是增加政府收入。美國建國初期,關稅甚至是聯邦政府的主要收入。如果特朗普將平均有效關稅拉到20%以上,以2024年進口額4.11萬億美元估算,“毛利潤”應該有8000億美元。考慮到談判降低稅率、必需品豁免、利益集團豁免等多種因素,會減掉不少,但怎麽也有大幾千億美元關稅收入可以盤算。
如果僅憑直覺,我們會很容易以為美國關稅收入沒多少,那是因為美國政府已經有很多年不靠關稅過日子了。結合上節的曆史,可以看下美國政府收入演化史。19世紀上半葉,關稅是支柱性收入。1862年南北戰爭時期支出暴增,消費稅又成為重要來源,個人所得稅也開始征收(圖中深藍色),但關稅仍是許多年的主力收入之一。
進入20世紀,個人所得稅逐漸成為美國政府收入最大來源。1935年又開始收社保,企業所得稅也開始增加。關稅稅率下降,在政府收入中的占比逐漸降低到可以忽略的程度了。
1924年,美國政府收入中關稅的占比還在16.8%,到1975年隻有1.3%了,總額隻有36.76億美元。2024年,美國政府關稅收入838億美元,占比1.6%。比例固然不高,但是2017年美國關稅收入是330億美元,幾年來通過加關稅增加了不少關稅收入,似乎“有潛力”。
如果特朗普通過大幅加關稅,哪怕有效稅率達到對所有國家都加的10%,也能有個4000億美元的收入,對捉襟見肘的財政確實是個不錯的補充。
特朗普的另一個動機,可以說也是加關稅的最大目標,就是回到曆史上麥金萊代表的高關稅保護主義傳統,促進美國製造業發展。這並不是特朗普發明的,而是共和黨的曆史傳統。特朗普出於曆史直覺,認為加關稅既能增加財政收入,又能讓製造業回歸。包括減稅,幫助企業經營,都是美國曆史上的發展經驗。
特朗普還有一個戰術動機,用關稅作為“極限施壓”的武器。他在上一任就有嚐試,這次全麵出擊了,剛上任就對加拿大、歐洲、金磚國家等多國發起了關稅威脅。
4月2日,特朗普公布了炮製的“對等關稅”表,以一國對美順差除以出口額,作為關稅的計算值。這是一個典型的“極限施壓”動作,這種算式讓經濟學家看不下去,偷換概念到開國際玩笑了,但特朗普本就是大搞霸淩,早就不要這種體麵了,用來當訛詐工具。
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公布的計算公式(注:美方經過所謂核算,將ε、φ兩個係數分別給定為4和0.25,所以二者乘積為1,該公式可簡化表達為,綜合稅率=美方出口額-美方進口額/美方進口額。)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網站
特朗普2018年開始和中國打貿易戰、關稅戰,他自認為是成功的操作。2020年1月15日,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在美簽署,在知識產權保護、技術轉讓、金融服務市場放開等方麵,中國答應了一些條件,還承諾在兩年內額外購買2000億美元的美國產品和服務。中方的意圖是靠經貿領域加深合作的方式穩定預期,和以前對美的辦法是一致的,隻是金額比較大。特朗普會認為,極限施壓起作用了,是個成功經驗。
本來特朗普是準備拿著大成果,連任成功,再擴大對全球打關稅戰的。但人算不如天算,疫情讓特朗普非常狼狽、惱羞成怒、走向瘋狂,連任也泡湯了。
2025年,特朗普卷土重來,再次祭出“極限施壓”的法寶,對許多國家威脅加關稅。這種施壓對小國得手了多次,巴拿馬、哥倫比亞等小國服軟。這次越南被加46%關稅,連忙溝通說要對美零關稅,特朗普發推宣布勝利,都算是極限施壓的成功案例。
在與加拿大、墨西哥的“北美關稅內戰”中,特朗普大體上能控場,但打得要複雜一些。加拿大曆史上和美國糾葛很深,鬥爭經驗並不少,不容易對付,特朗普也說很難搞。特朗普借口打擊芬太尼、非法移民,宣布對加拿大、墨西哥加25%關稅,後來又推遲、取消加關稅、給時間協商。經過反複操作,特朗普逐漸換到了一些加拿大與墨西哥的妥協,算是“贏了”。
特朗普借口芬太尼問題,對中國兩次加10%關稅,但都沒有引發太大反應,中方僅對美國部分產品加關稅反製,主要是對毒品問題闡明立場。
資本市場對這些操作的反應都不大,美股還在2月中創了曆史新高。
通過一係列關稅操作實踐,特朗普認為自己是“天生贏家”。身邊人也無腦吹捧,50天50場勝利,贏麻了。於是特朗普無比自信,在4月2日搞了個“解放日”,拿出了很極端的關稅方案,對全球所有國家展開訛詐!
特朗普認為,接下來的劇本,就如美國財長貝森特說的,各國要爭相盡早找美國政府妥協,然後特朗普會減少一些施壓,觀察如何榨出更多油水。不少國家確實就是這樣打算的。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特朗普出乎預料。美股接連兩天大跌,指數都跌了約10%,市值跌掉6.4萬億美元。中國政府在4月4日宣布了力度極大的反製措施,11箭齊發,對美國所有商品加征34%的關稅,美股當天再次大跌。
在筆者看來,這正是中國一直在等的反製機會,時機已到。
三、中國關稅反擊
從美國關稅曆史中,也能分析出中國這次對美進行大力度反擊的底氣。
特朗普在關稅上打出了所有底牌,瘋狂地訛詐全球。這時,就是他最虛弱的時候,也是最佳的反擊時機。
筆者認為,特朗普在“關稅戰一直贏”的節奏中,犯下了冒進的大錯。胡佛成為美國曆史最差總統,是因為趕上了大蕭條運氣不好。但胡佛在1930年簽署法案,同意對全球猛加關稅,被國內政治壓力逼得做出了錯誤選擇。而特朗普2025年一手炮製了全球經濟的黑天鵝事件,冒進到主動對全球開打貿易戰,膨脹到瘋狂了。
中國從2018年起,一直在認真準備與美國鬥爭。在這個過程中,美國不斷出牌,中國也基本摸清套路了。而特朗普2025年4月2日的“解放日”行動,並無認真的後續動作準備,隻想按以前的套路,等別國來妥協。中方的大力度反製,絕對出乎特朗普預料,也是美國難以應付的絕殺。
美國虛弱最根本的原因是製造業衰落了。加關稅能促進美國製造業發展,隻是不懂企業實際運營的空洞想法。特朗普沒有發展美國製造業的成套措施,還不如拜登有智庫支持的成熟體係。
Balaji Srinivasan是著名的印度裔矽穀投資人、連續創業者、技術專家和未來學家,思想和觀點對科技行業影響力不小。他評論說,美國去工業化的一個症狀是,許多評論者從未真正管理過實體企業。
上圖為美國汽車生產零部件來源,大部分汽車極為依賴外國供給。一個美國企業進口100萬美元零件,生產出產品賣120萬美元,毛利潤20萬美元。麵對30%的進口關稅,它不會到本地生產零部件,因為“這等於隻需要一點楓糖漿,卻被要求相當於種一棵楓樹”、“建立螺絲廠比為外國螺絲支付高額關稅要貴得多”。
這種情況下,企業隻會以兩種方式應對,第一種是選用75萬美元的低價零部件,產品還是賣120萬美元,希望用戶接受;第二種是交30萬美元關稅,但產品賣150萬美元,希望能賣出去,在此之前,還得先借錢交關稅。
麥金萊時期,美國有全球效率最高的工人與工業發展體係,鼓吹高關稅發展製造業的道理還說得通。現在美國工人效率極低,加關稅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特朗普以為自己能和麥金萊一樣,是刻舟求劍、東施效顰。
而中國的反擊,也以全球最強大的製造業實力為基礎,加稅硬剛有底氣,而且商家不妥協、人民幣不貶值。
經過多輪美國關稅衝擊,中國本土商家已經形成了一致預期:加價應對美國關稅。美國買家要求中國賣家承擔額外關稅,但中國商家要分擔多少,就漲價多少,沒有承擔餘地了。特朗普加54%的關稅,美國買家讓中國賣家分擔一半,那賣家就漲價27%,全承擔也行,漲價54%。中國製造業在全球沒有對手,都是自己人在打。美國買家愛找誰都行,能到外國找到供應商早去了。就算取消訂單也沒辦法,賠本生意不能做。
還有很多美資和外資企業在中國生產,出口美國,業務會受關稅衝擊,如蘋果受影響最大。這些企業隻是在中國生產,如何支付額外關稅,如何討價還價搞豁免,都和中國沒關係。如果這些企業想轉移生產線,經過這些年實踐,情況也清楚了,沒那麽好轉。即使下定決心轉移,也需要中國供應鏈配合。特朗普肯定等不及了,現在就得給說法。
2018年特朗普對中國加關稅,人民幣出現貶值,相當於所有商品對美國降價,買家賣家商量關稅的壓力就小了。這次特朗普加稅後,人民幣並未大貶,還有一次1000個基點的拉升,穩匯率的目標明顯。一些人說要人民幣貶值20%-40%應對,是胡言亂語。人民幣不會因為美國威脅大加關稅就貶值,現在已經是大幅低估了,會將價格壓力傳導出去。
2024年美國對中國的出口有1435億美元,中國對所有美國商品加稅,對美國公司衝擊也不小。美股因為AI泡沫吹不動了,已經在牛熊邊緣,壓力很大。股市對中美經濟的影響很不一樣,美國經濟和特朗普都無法接受股市崩盤、低迷。
近期黃金價格突破3000美元,對美元長期信譽是沉重打擊。全球央行已經對美元有了判斷,紛紛增持黃金。美債壓力也不小,2025財年前5個月(從2024年10月起)利息支出就有4800億美元。接下來10個月,美國政府每個月要賣超過1萬億美元的國債,才能應付歸還本金、償還利息、財政赤字的要求。4月4日大跌後,納斯達克指數已經從高點跌了23%,進入熊市了。這些情況,都對美國經濟有很大壓力。
在這樣的時間點上,特朗普卻對全球所有國家搞關稅訛詐。實力最強的中國已經強硬反擊了,別的有實力、有經驗的的對手也紛紛在行動,加拿大、歐盟都不會像小國那樣容易對付。
經濟學家都不看好特朗普的關稅行動,這個判斷不需要多高的水平。美國製造業積重難返,不是加關稅就能解決問題的,需要精細的產業規劃、耐心的戰略執行,也就是學習中國。
特朗普的本意,不是真想發起不可控的全球關稅大戰,他沒有這樣的預案。美國這屆政府草台班子作風明顯,已經出了不少錯漏。特朗普隻是想極限施壓,然後對手被迫妥協,按他預想的方式談條件給好處,搞所謂“交易的藝術”。
我方有準備,對方無準備;我方耐心等待時機,對手瘋狂四麵出擊。中國的關稅反擊已經痛擊了美國股市,在最合適的時機直擊特朗普的弱點,必將取得振奮人心的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