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客眾生相之誠實的蘋果臉(五)
兩天後,路易來電話,說香黛爾想換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可能需要提前解約,他欠的房租會盡快付清的。又說,如果有人問我要房東的reference ,希望我能為他美言幾句。
我說現在最要緊的是房租,先把房租付了,你什麽時候解除租約都可以商量。至於reference, 我知道如何回答。
當天晚上,真有一個叫勞拉的女士打電話,問路易是不是一個好租客。我如實相告:他很善良,很勤勞,很講衛生,很好溝通,很愛惜房子,小修小補他都可以自己解決。
她又問付租金的情況。我說:他在我這裏住了兩年多,絕大多數時候按時交租,可能最近財務上有點困難,拖欠了一個多月的房租。
她又問了我房租是多少,租約什麽時候到期,我是否同意提前解除租約等問題。
又過了兩天,一位地產經紀朋友---蒂娜問我,那個拖欠租金的是不是叫路易,他夫人是不是很冷傲。我前天剛向蒂娜谘詢過驅逐租客的程序,也和她簡單講述了路易的故事。
我報上路易的全名。蒂娜說,那肯定是同一對夫妻,他倆剛剛看過蒂娜代理的一個出租房,喜歡得不要不要的,要馬上簽約。
蒂娜問他們要信用報告和收入證明。路易還是故技重演,信誓旦旦地說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又把一個月的租金拍在桌上。
蒂娜婉拒了他,請他先填申請表,由房東決定是否租給他。
我告訴蒂娜,還有一個房東找我了解過路易的情況,並把我和勞拉的對話講述了一遍。
蒂娜嘲笑我太老實,說我應該多誇一誇路易,把這種爛人盡快扔給別人,讓他早死早投生。
我不以為然,覺得房東之間最基本的信任還是應該保持的。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這種信任關係,是無數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經過曠日持久的努力,才建立的,本就脆弱,要摧毀它,一朝一夕、一念之間,就能夠作到。
路易一直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短信。我隻得將狀紙遞上法庭,又取了附本,交給專業公司去送達。很快,公司通知我,附本已送到路易手裏。
我給路易留言,希望他盡快聯係我,商量一下我們的問題,找到一個解決方案,上法庭是迫不得已的選擇。
兩個月過去了,已經到了七月底。我收到了法庭的通知,八月中旬開庭審理我們的案子。
就在開庭的前兩天,我收到電力公司的警告信,說路易住的房子已經在十天前注銷了用電合同,如果沒有人續簽合同,就會停止供電。
我開車過去,所有窗簾已經卸走,從窗戶往裏看,家具和家電也搬得一幹二淨。路易肯定是接到開庭通知,就溜之大吉了。
開庭那天,路易沒有出現。法官當庭判定路易應支付我四個月租金,並承擔法庭費用。
我請鎖匠打開門,隻見屋裏一片狼藉,地板上散落著五花八門的瓶瓶罐罐,都是各種各樣的洗滌用品。讓我稍稍寬慰的是,屋裏沒有什麽異味。
地下室裏,更讓我大開眼界,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清潔用品少說也有三四百瓶,有的用過,有的包裝完好。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終於把大部分送出去,給了朋友、鄰居,還有其他租客。
經過一番收拾整修,十月底,我將這個房子重新放租。
一位叫布夏的先生來電話,問我房子是不是在招租,又問香黛爾是不是在這裏住過。
我說是的,順口問道:你認識路易?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他想看看這個房子,但不想給我添麻煩,有別的客人來參觀時,通知他一下,他家離這個房子不遠,隨時可以過來。
我聽他認識香黛爾,猜他應該知道路易的下落。第二天,我就找了個時間,在那裏等他。
布夏先生五十左右,外表酷似馬龍·白蘭度,衣著考究,舉手投足也頗有明星風範,讓我想起《巴黎最後的探戈》裏的保羅。
他很禮貌地和我寒暄過後,又說,真對不起,占用了我的時間,他不是要租房子,隻是想來看一看。
客廳、餐廳、廚房、主臥、主衛生間,他看得非常仔細,拍拍這裏、摸摸那裏,一會兒又用目光測試,似乎是在想象,沙發是放在哪裏的,電視應該如何掛,餐桌是怎樣擺放的,床在什麽位置,是否對著梳妝台,等等。
樓上參觀完後,我說,去看看地下室和車庫吧。
他擺擺手,說不用了,香黛爾不會去地下室的。
布夏先生說一口好聽的巴黎法語,有別於我們這裏的鄉巴佬法語。我問他:您認識香黛爾?
他說,年輕的時候,香黛爾和他一起在巴黎學繪畫。香黛爾由於父母的緣故,沒有畢業就回到了魁北克。他好像很傷感,作沉思狀。
我說:難怪路易經常誇香黛爾油畫畫得非常好,可惜我沒有見過。
他喃喃地說道,那個清潔工,唉,可憐的香黛爾!香黛爾是最有天賦的,漂亮、善良、熱情,誰不愛她呀!我可憐的香黛爾!
我見他眼神迷盳,又露出一絲淒楚,就問到:香黛爾現在還好嗎?
他怔了怔,苦澀地笑了一下,說:你真不知道?香黛爾走了,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忙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說:一個月前,香黛爾夜晚從城裏回家時,出了車禍,沒有搶救過來。
我大吃一驚,問道:他們搬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用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下,說:你什麽都不知道?我搖搖頭。他歎了口氣,說:他們在黎塞留租的房子,那個鬼地方。唉,可憐的香黛爾。都是因為那個清結工。
黎塞留這個小鎮我去過,離蒙村大概七八十公裏,其實是個很美的地方。我聽岀來,他很討厭路易,但好奇心驅使,還是忍不住問道:路易怎麽樣了?
他哼了一下,說:那個清潔工呀,失蹤了,香黛爾的葬禮結束後,他就失蹤了。
我指著窗台上用橡皮筋紮著的一大疊信件,說:我這裏還有好多香黛爾和路易的信件呢!
我原以為可以通過布夏先生轉交,或者請他通知路易來取的,這裏麵有法庭的判決書。
布夏先生說: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黎塞留的那個房東也在找他呢。
布夏先生又說了一通感謝的話,告別而去。我目送他的車消失在路盡頭的拐彎處。
我站在車道上發呆,路易圓圓的臉不停在我眼前晃動。那個誠實的男人,就這麽消失了?那個高傲的女人,就這麽香消玉殞了?我努力想厘清路易、香黛爾和布夏先生的關係,腦子裏始終是一團漿糊。
我定了定神,走過去,從草坪上拔出招租的牌子,進屋給蒂娜打電話,請她幫我出售這個房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房子早就賣掉了,路易始終音訊杳無,當然,我也沒有用心去打聽。布夏先生倒是過節的時候會給我發一個祝福的短信。
我常想,因緣際會,不管是善緣還是惡緣,時間會了結一切。可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收到一封律師信,說要幫我找路易討債。我記不住這是第幾位律師、第幾封信了。
寫於2024-04-07 蒙特利爾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