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利忘義是人的本性。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利益如不可預測的狂濤,所至之處,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美國和日本曾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宿敵,如今卻是堅如磐石牢不可破的盟友。二戰中的斯大林是很多美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是家喻戶曉的“Uncle Joe”。1942 到1944年出生的很多美國男孩,特別是猶太人的男孩,都取名Joseph,就是因為Joseph Stalin的緣故。然而時過境遷,可愛的“Uncle Joe”很快成為美國人心中的惡魔。
正如十九世紀的英國政治家巴麥尊勳爵亨利·坦普爾所說,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利益經常發生衝突,把朋友變成敵人,把敵人變成朋友。利益衝突可以發生在朋友之間,夫妻之間, 父子之間,也可以發生在階級之間, 種族之間,宗教之間和國家之間。
然而,從獨裁國家出來的人們,腦海中烙印最深的,莫過於百姓和官府之間的利益衝突。這一利益衝突,貫穿了我們五千年文明。
杜甫的《兵車行》,形象地演繹了百姓和官府之間的利益衝突: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唐玄宗時吐蕃常於秋季入侵富庶的河西走廊,搶州掠縣,所以政府需要征兵保護西北。然而因為天子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所以百姓也不願為天子的利益犧牲自己的生命。於是便產生《兵車行》中所描述的百姓和官府之間的利益衝突,於是便有“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五百年後的元曲作家張養浩前往河西走廊時,撫今追昔,觸景生情,寫下一首千古傳唱的《潼關懷古》,把百姓和朝廷的利益衝突說得很分明: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唐朝詩人杜牧的《泊秦淮》,說的也是同樣的意思: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亡國前是人前賣笑的歌女,亡國後依然是人前賣笑的歌女。改朝換代,或興或亡,與她何幹?她又何必要念念不忘亡國之恨?
晚唐詩人韋莊寫的《台城》,也是同樣的題材: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百姓如同台城之柳,誰會顧及他們的死活?改朝換代,或興或亡,又與他們何幹?然而正是百姓的脊梁,撐起了整個社會的官僚機構,維係了整個民族的存在。他們任勞任怨,“依舊煙籠十裏堤”。所以這首七絕的第三句,應該改成“多情惟有台城柳”才對。
百姓和朝廷的利益衝突,不光貫穿於中國的曆史,也貫穿於西方的曆史。請看美國詩人 Langston Hughes 的詩(翻譯水平有限,敬請見諒,原文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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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貧窮的白人,任人愚弄欺淩;
我是個黑人,還帶著為奴的傷痕。
我是個印第安人,被迫離鄉背井,
我是個新移民,渴望有機會降臨。
可等待我的卻是狗咬狗的命運,
和一個弱肉強食的野蠻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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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百姓,和中國的百姓何其相似!美國曾經是世界的燈塔,文明的先鋒,民主的典範,如今卻是大踏步後退。Hughes的詩,如今讀起來似乎並不遙遠。特朗普和拜登會幫這些美國社會底層的老百姓嗎?即使特朗普的MAGA能夠實現,它能給百姓帶來什麽?不僅美國正在沉淪為一個弱肉強食的野蠻叢林,其他西方國家又何嚐不是如此?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渴望林肯的“Government of the peop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隻有這樣的三民政府,才不會有百姓和朝廷的利益衝突,因為百姓就是朝廷,朝廷就是百姓。
然而星移鬥轉,滄海桑田,千年過去,不管百姓死活的政府依然存在,百姓和官府之間的利益衝突也依然存在。為什麽還會有每月收入1000元左右的六億“低端人口”?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能給他們帶來什麽?
所以人們有時禁不住會問:為什麽要收回香港?為什麽要解放台灣?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黨之天下。天道無常,惟有德者居之。無德而竊居之,天理難容。
祖國地大物博,人傑地靈。然而數千年的獨裁壟斷,卡住人民的脖子,搏住人民的手腳,富有聰明才智的中國人民,竟淪為月入千元的“低端人口“。真真是豈有此理!
回國時看到菜市場裏站著一位又瘦又小的七十多歲的老婦人,手拿著一把蔥,每看到有人從身前走過,便伸出雙手:“買嗎?買嗎?”
這位瘦小的老婦人,已經在中國曆史上站了五千年了。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現在報刊雜誌電台電視台紛紛呼籲要打響“卡脖子”技術攻堅戰。是誰卡了中國人民的脖子?是封建獨裁,是一黨專製,是竊天下而居之的無道昏君。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時,我還在港大執教。記得那時千言萬語,酸甜苦辣,都在升旗的那一刻湧上心頭,於是寫下了《喜慶中的悲歌》
喜慶中的悲歌(寫於香港回歸)
為什麽那最後六秒的倒計時,
會使我眼中的淚水橫溢?
為什麽那徐徐升起的五星旗,
會使我如此的激動不已?
難道我那貧窮的家鄉,
會由此萌生報春的綠枝?
難道那彌漫於天際的歌聲,
能取代我家鄉父老的歎息?
升騰在香江上空的禮花,
多麽燦爛,多麽珣麗!
不知那耀眼的光芒,
能否照亮我家鄉的土地?
一個文明古國的史書裏,
從此便要載入兩個輝煌的“七一”。
我把兩個七一拚來拚去,
卻緣何拚不成“幸福”兩字?
為什麽那最後六秒的倒計時,
仍使我眼中的淚水橫溢?
為什麽那徐徐升起的五星旗,
仍使我如此的激動不已?
我想起我苦難的童年,
那一張永遠饑餓的肚皮。
想起那一間破舊的棚屋,
漏進的雨水,和母親的淚滴。
我想起那夜半的狗叫,
和造反派來抄家時的訓斥。
想起我早逝的父親,
那死不暝目的最後一息。
為什麽那最後六秒的倒計時,
仍使我眼中的淚水橫溢?
為什麽那徐徐升起的五星旗,
仍使我如此的激動不已?
難道我不愛大洋彼岸的芳草?
不愛那新鮮純淨的空氣?
難道我入籍時的誓言,
從沒有留在我的心底?
有人說是因為洋人的博愛,
終究比不上同胞的友誼。
有人說是因為飄零的落花,
終究要化作護根的香泥。
可難道不是同胞的雙手,
撕破了憧憬和希冀?
可難道不是同胞的坦克,
碾碎了青春和良知?
為什麽那最後六秒的倒計時,
仍使我眼中的淚水橫溢?
為什麽那徐徐升起的五星旗,
仍使我如此的激動不已?
1997.7.1
有中學同學問我香港回歸時有什麽感想,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無話可說。我隻知道,我是一個在畸形的社會裏長大的畸形的人。我希望我的孩子不再畸形。我希望在他們成長的社會裏,再沒有低端人口,再沒有百姓和官府之間的強烈的利益衝突。我希望一個自由民主的中國,不會永遠是夢中的橄欖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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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Langston Hughes的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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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am the poor white, fooled and pushed apart,
I am the Neg-ro bearing slavery’s scars.
I am the red man driven from the land,
I am the immigrant clutching the hope I seek
And finding only the same old stupid plan
Of dog eat dog, of mighty crush the wea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