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開局不利,即位後連年旱災,人口大量減少,到了第五年,又遇上玁狁入侵。危機中,他找到機會,任用尹吉甫、成功反擊玁狁,再趁熱打鐵,把勢力重新擴展到富庶的南淮夷,財源滾滾而來。等大局初定,盛世就到了,《毛詩序》認為接下來的兩首詩都在讚美宣王。
鴻雁(小雅)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之子於征、劬勞於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鴻雁於飛、集於中澤。之子於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
鴻雁於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大致意思:
大型雁屬鳥、雁屬鳥去飛,它們長翎肅肅聲。這位君子去遠行,過於勞苦在郊外。援引至可憐人,同情這無妻的男人、無夫的女人。
大型雁屬鳥、雁屬鳥去飛,群集在水澤中央。這位君子去築牆環繞,百堵都起。雖然規則過於勞苦,他到底安定住所。
大型雁屬鳥、雁屬鳥去飛,悲傷鳥叫聲嗷嗷。維係這智者,說我過於勞苦。維係那愚蠢的人,說我表露傲慢。
這位君子倒黴啊,忙忙碌碌,還不落好。不過《毛詩序》說它: “美宣王也。萬民離散,不安其居,而能勞來還定安集之,至於矜寡,無不得其所焉。”
民眾流離失所,能讓他們辛苦趕過來,在安置點住下,連鰥夫、寡婦都有地方住,多虧了領導有方,讚美宣王。
啊?這讚美的角度如此刁鑽,一時竟分不清評論者和作者之間,到底誰更威武。
找點簡單的視角吧。宋朝朱熹的《詩集傳》說:“流民以鴻雁哀鳴自比......韓詩雲:勞者歌其事......歌多出於勞苦”。這是流民的自歎,跟宣王沒啥關係。
清朝方玉潤的《詩經原始》說以前諸家都認為“之子”是使臣,就朱熹覺得是流民。姚氏曾反駁:“哀此鰥寡”明明是上位者的口氣,流民哪會這麽說。所以方先生認為:“使者承命安民,費盡辛苦,民不能知,頗有煩言......謂我多事,徒逞能也。”。
使臣為了安置民眾費盡辛苦,結果被人家嫌他逞能,奈何,奈何,其奈之何。作者在為他代言。
網上還有現代的評論:“首章寫流民被迫到野外去服勞役,連鰥寡之人也不能幸免,反映了受害者的廣泛,揭露了統治者的殘酷無情......”
好吧,這譴責角度也清奇得可以。
說來說去,都和流民有關,但讀著原文,感覺不太象。哪有流民到安置點,先築圍牆的?不是該先搭棚子、遮風擋雨嗎?找個字典,慢慢查吧。
詩名鴻雁,卻不是雁形目、鴨科、雁屬裏麵的“鴻雁”。《詩經原始》裏有注解:“鴻雁,水鳥名。大曰鴻,小曰雁。” 這兩個字起碼指兩隻鳥。
《說文解字》裏說:“鴻:鴻鵠也。"
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裏說:“鴻鵠:羽毛光澤純白,似鶴而大。長頸,肉美如雁。又有小鴻,大小如鳬,色亦白。今人直謂鴻也。”
從解釋上看,“鴻”,可能是大天鵝,而“雁”在這裏大概指“小鴻”(小天鵝)。它們長得象,羽毛都是白色,所以注解裏隻說了體型大小。天鵝在中國是冬候鳥,每年秋天遷徙過來,小天鵝有時會跟大天鵝混群,鴻、雁一起飛。
大天鵝、小天鵝、鴻雁
鳥分大小,人也一樣。古畫裏,上位者往往比旁人大一號,使臣帶人趕路,恰似“鴻雁於飛”:群中的成員有大有小,但外觀差別不大。他帶領的可能不是外來遊民,他們的關係或許類似“官”、“兵”,同屬一個陣營。
編個故事:
宣王帶諸侯打服南淮夷以後,覺得按年上貢、收的東西太少,最好想點別的主意。
《周禮 地官司徒》裏有個職位叫“司市”,負責維護市場秩序,也順便收點交易稅。把這做法推而廣之,直接在淮夷的地盤收稅,如何?周王覺得很好。
兮甲盤銘文說:商人必須到指定的休息處投宿,在指定市場交易。那肯定要派自己人過去盯著啦。
這下能創造出多少肥缺啊,周人歡欣鼓舞,讚美宣王。
規章剛剛定好,需要外派的人員太多,大臣們管不過來,所以上麵隻指定了一些使臣(比如本詩中的“之子”),讓他們自己去尋找手下。
本詩主角雖然年輕,卻很有章法,他覺得應該找些年輕的聰明人:會算、能打,沒有拖累,還比較聽話。鑒於這一去就不知歸期,他需要的人手應該男女各半,以便成家立業時,不用跟當地的勢力摻和。
這套標準攔下了不少有家有業的刺頭,卻讓另外一撥人心動了:鰥夫、寡婦也是沒拖累的人呀,是不是也可以跟著到外頭尋個活路?於是,這些人天天過來賣慘,姿態極低,滿口好話。磨來磨去,使臣心軟了,鬆口帶他們走。
入選的喜悅,在日複一日的跋涉中消磨殆盡。鰥夫、寡婦的年紀大,走不快。野外又有風險,耽擱不起。使臣勞心勞力,盡量協調,安排年輕人在路邊打打水、找野菜、野果當補給、讓行有餘力的幫著背背包裹,好讓大家走得快點......這些全都是多出來的事情,唉,誰讓他當初心軟了呢。
終於到目的地了,當地人很給麵子,熱情地過來接風洗塵。使臣春風滿麵,四處寒暄,心裏卻暗自提防。他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圈地、築牆。
詩中的“百堵皆作”不是說作者建了一百麵牆,這裏的“堵”是計量單位。
《欽定四庫全書 春秋左傳要義卷二》裏寫道:“古周禮及左氏說一丈為板,板廣二尺。五板為堵。”
一堵,是一丈長,一丈高的牆壁;“百堵”,就是一百丈長的圍牆。他們的建築方法應該跟下圖差不多。
修建夯土牆:把土填在兩塊木板之間,夯實,等夯滿了,把木板往上移一層,繼續填土、夯實,反複五次,就成了周人的標準牆。
行路難、行路難,好不容易到了駐地,卻還不能休息,出發時哪想得到有這麽苦啊。偏偏使臣急著建圍牆,還把建牆的標準定得很高,背地裏,有人不樂意了。
一個說:一丈高是應該的,不過,用得著這麽厚嗎?本地人明明很老實,都怕了我們大周的威儀,還擔心什麽?
另一個說:你們年輕人不懂,我們經的事可多,哪有先建圍牆的呀?應該先把屋子建起來,至少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第三個說,我跟他建議過的,他不聽,哎喲,當個小官就神氣得不得了。
使臣畢竟還是選了些聰明人的,他們的想法跟使臣差不多:本地人現在看著很熱情,等我們把稅金收齊了,他們翻臉來搶怎麽辦?到時候把我們這些人一殺,假裝是強盜做的,死無對證啊。當然要先建圍牆,還要很結實,至少能撐到援軍過來。
在使臣堅持下,高標準的圍牆建好了,接下來建屋子。它的牆壁最好也厚一點,便於退守,但這事不能明說。
眼看著同伴們懈怠下來,聰明人聚起來商量:作者你的文采好,寫首詩,帶帶風向。那些人覺得理直氣壯,隨便偷工減料,坑的可是大家。
作者思來想去,既不能說理,就隻能占道德製高點了,從哪裏入手呢?一時想不出來。外出散心,正好遇見天鵝群飛過,落到他前麵休息。哎,天鵝都知道在湖中央聚集,他們怎麽就不警惕點呢?
靈感來了,先寫一章敲打敲打那些中年人,使臣破格帶你們過來,一路幫忙,現在你們擺老資格、拆他的台,不太好吧?再寫一章勸勸大家,建牆也是為了安全,使臣一樣很辛苦呀。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牆又不是為他一個人建的,大家都安居嘛。
反複修改後,詩句朗朗上口,作者讓他的朋友一道來唱,剩下那些人不樂意聽,但也不好反駁。
有一天,使臣聽見了。感慨之下,他接口作了第三章:別看我整天哇啦哇啦、許多話,這都是哀鳴呀(大天鵝的叫聲有點象喇叭),聰明人啊,說我辛苦,那些蠢貨,還說我傲慢呢。
眾人偷笑;“哀鳴嗷嗷”,哈哈哈,你也知道自己的聲音不好聽呀。來來來,把這段也加上,我們多唱唱你的“嗷嗷”。
笑歸笑,心裏是擔憂的;畢竟本地人多,他們小小一支隊伍,管那麽多錢,太顯眼了。
誰能拱手讓利呢?宣王也很忙。
庭燎(小雅)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鸞聲噦噦。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
大致意思:
夜到什麽期?夜沒到中間。庭中固定在地上的火炬生出光芒。地位高的人到來,鸞鈴聲音悠長。
夜到什麽期?夜沒到老。庭中固定在地上的火炬小小明亮。地位高的人到來,鸞鈴聲音短促。
夜到什麽期?夜向清晨。庭中固定在地上的火炬有而不宜有如同晨輝的光。地位高的人到來,說仔細看他的有很多鈴鐺的旗子。
《毛詩序》說這首詩:“美宣王也。因以箴之。”
“箴”的本意是針,可以做針灸,引申一下就能表示規勸。本詩肯定不在講宣王紮針,那規勸又從何說起?大家來猜謎。
《毛詩正義》說,這首詩是諸侯去朝見宣王,問時間到了沒有。宣王早早上朝的勤奮值得讚美,但周朝明明有“雞人”負責報曉,詩中之人卻一直在問,這是委婉點明“雞人”的玩忽職守,規勸宣王管一管。
《鄭玄箋》說,本詩是宣王知道諸侯要來朝,晚上起來問時間。早著呢,但宣王等不及了,火把點起來,讓諸侯早點到。勤政是該誇,但這麽做不是為君之道,所以才要規勸嘛。
顏粲的《詩緝》說,宣王勤政要誇,但詩人覺得勤奮過頭是容易懈怠的,所以順便規勸一下。
季本的《詩說解頤》裏說,這是諷刺詩,天色都亮得可以看旗了,宣王還不上朝,怠政呀......
各種評論全在時間上做文章,畢竟半夜上朝的例子太罕見啦。那,說不定,不是上朝?
我來編一個:
宣王開疆拓土,新開的地盤總有人不服,所以他又要拉著諸侯打仗了。
戰事緊急,通知諸位連夜商量,還沒到半夜,隻聽鸞鈴悠悠,已經有諸侯坐車過來了。下圖是浚縣辛村西周墓地出土的鸞鈴和馬車示意圖。
上麵的圓形金屬盒是鈴,兩麵有鏤孔,鈴裏有小丸石,安在車軛上,馬車走起,石子會撞出聲音來。
諸侯的臨時駐地有近有遠。住得近的早到,下車進場,不慌不忙;住得遠的一路飛馳,隻聽急促的鈴聲傳來,但還是晚了點,明亮的火光,照見他匆匆的步伐。
人越聚越多,天快亮了,鈴聲再次傳來。這才是眾人一直等待的鈴聲,圍牆外,高聳的旗杆越來越近,上麵眾鈴作響,旗下定是宣王。
季先生說得不錯,天都亮了,大家等了半夜,他才來。不過作者很委婉:此時,黑夜正向著清晨邁進。你看,火把上依然有光輝(照理說不該有了),還是夜裏啦。
誇宣王勤政,畢竟他帶大家發財;規勸嘛,詩裏一個規勸的字眼都沒有,隻把等待的情形描述一下,自己領會去吧。
但宣王可能不在乎,說不定他正忙得四腳朝天,晚來一點又怎樣?
多做多錯,從《庭燎》往前數,第八首詩是《湛露》,同樣是夜裏,人家就賓主盡歡。
湛露(小雅)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湛湛露斯,在彼豐草。厭厭夜飲,在宗載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豈弟君子,莫不令儀。
大致意思:
厚重的露啊,非太陽不曬幹。有秩序夜飲,不醉不返回。
厚重的露啊,在那茂盛的草。有秩序夜飲,在祖廟、陳設於考廟。
厚重的露啊,在那枸杞樹、叢生的小棗樹。顯赫、誠信、地位高的人,沒有不是美善德行。
那梧桐樹、那山桐子樹,它們的果實盛多。和樂、平易、地位高的人,沒有不是美善儀容。
《毛詩序》說:“天子燕諸侯也。”
這是首請客吃飯的詩。
《說文解字》裏說:“醉:卒也。卒其度量,不至於亂也。一曰潰也。”
詩裏的“醉”是把酒量喝足,但不過量。作者第一章就說了不醉不歸;然後一路走,一路作詩,顯然清醒得很。
眼前有個場麵出現:
天子在宗廟設宴,大家的興致很高,直到夜深露重,才往回走。隻見草地上,露珠映著火把的光芒,明明滅滅。
走了一程,到枸杞、小棗樹這些灌木邊上。它們的葉子上也凝著露水,在火把下閃閃發亮。作者環顧四周,嗯,各位的酒徳很好,沒人歪歪倒倒。
再往外就是喬木林,它們長得高,葉子上沒有露。
《尚書 周書 酒誥》裏有“飲惟祀”三字,說明周人祭祀時會飲酒,這次夜飲可能是天子帶眾人祭祀祖先。樹上果實累累,恰如子子孫孫,作者再看了一圈,人人都很體麵。
梧桐葉和果實、梧桐子、山桐子雌樹
梧桐的果實看上去很醒目。那葉片邊緣的三、五個圓球才是梧桐子,據說炒來吃很香。古代醫書上有時會說,把藥丸做成梧桐子大小,一次吃上十丸、二十丸,大概這樣比較好消化。
椅樹是山桐子樹。它們雌雄異株,雄樹隻開花,不結果,作者看的是雌樹。紅色的果實可以榨油,鳥也很喜歡吃。冬天的台灣,有不少人守著它拍鳥。
最後放一張露水的照片,湛湛露斯,在彼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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