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鈺
那些年月,我好像一直在做兩件事:追趕別人,或被別人追趕。
一次,我們六個孩子被一個叫“阿成”的大男孩帶著去釣魚。阿成是個體格肥胖、性格粗魯的男孩,已上初中;我們其他人都是一、二年級的小學生。說來奇怪,阿成和他同齡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倒喜歡和我們這些小孩子攪在一起。一路上他充分行使著“孩子王”的權利,一會兒把這個弄哭,一會兒又把那個追得到處亂跑。
在爭吵、嬉鬧中我們到了目的地——一個排堿溝的轉彎處。在孩子的世界中,那兒有個顯赫的名字——高山坡。理由是:排堿溝轉彎處的大量泥土被挖出放在一邊,形成一片高高的土堆。土堆下方是一片約一百平米、長著蘆葦的水泊。水泊並沒有完全被蘆葦遮住,這兒、那兒露著幾片大小不一、靜靜湧動著的水麵。這些沒有被遮擋的水域是釣魚的好所在。
那天我們全副武裝。每個人都拿著自製的漁具。漁鉤用母親們縫衣服的針在火上燒紅彎曲而成,漁線是母親們用來縫衣服的線,漁漂用家裏掃把上的高粱杆製成,漁竿則是從柴堆上弄來的柳樹枝條。
除阿成外,我們大多是頭一次釣魚。隻見他神氣活現地把漁竿插在腳邊的淤泥中,然後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一塊幹饅頭,放入水中泡軟,後拿出來用手使勁揉捏,一會兒手中出現了一塊黏度適中、質地細膩的麵團。我們紛紛仿效,將幹饅頭放在水中浸泡,捏成麵團,也像他一樣從上麵取下一點,搓成顆粒,牢牢插在漁鉤上,之後將帶著魚餌的漁鉤拋入水中。這兒的魚不少。在我們到達的一會兒工夫,就有數條金色的鯽魚越出水麵。它們圓滾滾的軀體在空中翻騰著劃過一道道優雅的弧線,沉甸甸落入水中,噗通一聲濺起一片賞心悅目的水花。這些魚大多十公分左右,五十到一百克重,體態飽滿,陽光中濕潤的魚鱗閃動著悅目的金光,翻騰著的姿態中洋溢著野性與活力。這引來我們一陣陣驚喜的呼喊。阿成警告我們說話聲音小一些,誰嚇跑了他的魚他就扒誰的皮。果然,幾分鍾後他首先釣上來一條。那是一條黃燦燦的鯽魚,肥碩的軀體在空中掙紮、翻騰。我們歡呼起來。阿成很內行地扣住魚鰓,麻利地將它從漁鉤上取下,用一根尾部打了結的蘆葦慢慢從他鰓下串過,放入水中,蘆葦的大頭插在岸邊的淤泥中,然後用腳穩穩踩住。
那條在漁鉤上翻騰的金色鯽魚完全把大家的心鉤住了。我們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屏聲靜氣地釣魚。這之後不斷有人釣上魚來,全是鯽魚。每釣上一條,大家就歡呼一陣。就像是在進行一場比賽,隨著一條條金色的鯽魚被釣出水麵,一種歡樂而熱烈的氛圍籠罩著這片小小的蘆葦蕩,籠罩著我們寂寞的童年。
我一條也沒有釣上。那些水中的精靈似乎在捉弄我。我每次把漁竿提上來,掛在漁鉤上的魚餌不是被吃個精光,就是完好無損。而且,由於我和阿成離得太近,我們的漁線常常纏在一起。阿成生氣地說:“你不會釣魚,隻是搗蛋,離我遠一點!”我向邊上挪了兩步,但再把漁竿提起來時,我們的漁線又掛在了一起。這回阿成火了,一邊解漁線一邊咒罵。等理好漁線,他聲色俱厲地命令說:“去,換個地方去!”我站在那裏不動。是我先到這兒的,應該離開的是他。另外,憑直覺我覺得自己占了個好位置,等一會兒肯定大有收獲。這之前阿成很少欺負我,但今天的情況不同。他第一個釣上魚來,但此刻已有人在數量上超過了他,他顯得很焦急。看我站著不動,他放下漁竿,陰沉地向我走來。我倔強但不無懼怕地說:“是我先到這兒的……”他一臉蔑視,一聲不響走到我跟前。他整整比我高出一頭。我不覺得他會對我動手,但他突然虛晃一拳,好象要打我的臉。我伸手去擋,他卻一把抓住我的腹部和肩膀,一下將我從土坡上推了下去。我連人帶漁竿滾下土坡。我在泥土中翻滾,堅硬的土塊撞得我全身疼痛。我坐起身子,渾身是土,漁竿和因粘了土而黑糊糊的漁線橫在一邊。我哭了,既恨又怕地指著他咒罵。已經轉過去的阿成又回過身,滿臉通紅地向我走來。我不再罵。他不無得意地回去繼續釣魚。我的懦弱引來小夥伴們一片嘲笑。有人不無憐憫地打量我,有人向我擠眉弄眼。我哭得更厲害了。那一刻我恨阿成,也恨其他人。他們不再看我,而是專心幹自己的事。這時又有人釣上來一條,我的哭聲淹沒在歡呼聲中。一種孤獨感使我更加悲傷悲傷,這悲傷很快變成憤怒。我不再哭,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視著阿成的後背。他的背影高大、肥厚,看上去猥褻而醜陋。他又釣上來一條,看著漁鉤上活蹦亂跳的魚他高興得眉飛色舞,難看的牙齒全露了出來。他完全把我忘了。這更增加了我的恨意。我默默坐起來,拍打身上的土。阿成投下漁鉤,滿懷期待地等著下一條上鉤的魚。我蹲在那裏,等確信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魚漂上時,慢慢站起,悄悄爬上土坡。我屏住呼吸,心在砰砰狂跳。我站在他身後,還未等他有所反應即使出全身之力向他推去。他的體重足有我一倍,但那一刻我的力氣很大,他像塊吊在空中沉重的木頭輕飄飄向前移動,之後如沉重的石頭“噗通”跌入水中,激起的水浪擊蕩著岸邊。那一刻我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他墜入水中,像個土塊似的沉下去,冒了幾個氣泡很快就消失了。水麵上隻剩下幾根水草以及那根為他屢立戰功的漁竿。足足有十秒鍾,水麵上很靜。孩子們驚呆了。周圍一片死靜。我驚駭地站在那兒,不知是應該下水救人,還是到附近喊大人。正猶豫間,水麵上開始冒泡,開始很小,之後越來越大,最後像飯碗那麽大。我想這是阿成死亡前最後的呼喊。這一想法使我渾身發冷。但幾乎同時,一個水浪衝出水麵,足有一米高,豐厚的水花四濺,是阿成。他差不多是跳出了水麵,然後站在那裏,麵色煞白,鼻孔大張,大口呼吸。他還活著,那水隻到他胸脯處。我長舒了一口氣。他伸著雙手,眯著雙眼像醉漢似的前後搖晃,終於站穩。他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完全將眼睛遮住,厚厚的水珠包裹著圓圓的臉。他使勁抹著臉上的水花,撥開眼前的頭發,好容易睜開眼睛,驚魂未定地四下張望。當看見呆呆站在岸邊的我時,他一下哭了起來,目光中既有屈辱、仇恨,又有恐懼。他一邊罵一邊驚慌地向岸邊移動,好象一條蛇正在背後咬他。看到他還活著,我長舒了一口氣,看到他向岸上爬來,我則被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即逃。我奔跑的速度之快令我自己也驚訝。我身輕如燕,像鹿一樣衝下土坡,在田間跳躍。大地在我麵前迅速向後移動,風在我耳邊呼呼做響,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在空中飛馳。我沿著田間土路狂奔。在跨過一個田壟時我向後瞟了一眼,阿成已衝下土坡。他渾身濕漉漉的,身軀明顯變小,頭顯得很大,原本慘白的臉變成了紫色。他顯然從我飛逃著的身姿中獲得了勇氣。他咬著牙,圓睜的雙眼似乎要從眼眶中蹦出。那一刻我覺得他比一個成年人還要強壯。他差不多一下跳過了一個寬大的土溝,一邊哭一邊嚎叫一邊威風凜凜地飛跑而來。但他那身緊貼著身子、濕漉漉的衣服妨礙了他的速度。恐懼使我不顧一切,對於崎嶇不平的土路視而不見,內心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抓住。但另一方麵,他的哭聲令我愜意。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是這樣懦弱,更沒想到他的哭聲會令我如此快樂。那是一條大約一公裏的路程,但卻是我人生中最為漫長的路。我與阿成間的距離越來越小。一會兒之後,我明顯感到體力不支。我竭盡全力在跑,但身後好象有隻無形的手在扯著我,使我的速度越來越慢。當我能看到我家那扇敞開的房門時,他離我隻有十幾米了。恐懼使我不顧一切,衝著家的方向高喊:“爸——媽——”聽著那聲音誰也不懷疑我的父母正站在門前,同時我回頭瞥了一眼,這一招很管用,阿成一下放慢了腳步。就在他遲疑的當口,我加快了腳步,一下衝到了家門口。可奇怪的是,我家門前靜悄悄的,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看到我爸和媽。我衝進屋子,屋裏也沒人。那是星期天,他們應該在家的。我跑進裏屋,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裏屋靜悄悄的,也沒有人。他們肯定沒有走遠。但這又有什麽用呢?在他們趕回來之前,我肯定已被阿成抓住,誰知道他會把我打成什麽樣呢?絕望讓我無所適從。那一刻我已隱隱聽見他氣喘籲籲的聲音。我無路可逃。退回去剛好被他堵住,如果從窗子翻出去肯定剛剛爬上窗台就會被他拉下來。進退兩難之際我一下鑽進了我們兄弟三人睡覺的床底下。那是一張寬大的床鋪,父母不在家時我們常常在家裏玩捉迷藏,因而我對那床下的一切了如指掌。這一刻它成了我的避難所。我爬在一堆鞋後,屏住呼吸,全身一動不動。就在我剛剛爬好的同時,阿成衝了進來。我看見他濕漉漉的褲腿和球鞋粘了不少泥土,身上還在往下滴水。我能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與咒罵,同時也能感受到他因為闖進別人家而感到的不安。他在屋裏站了一會兒,接著快速去了另外兩間屋子,之後咚咚地跑了出去。
世界恢複了安靜。我永遠難忘那一刻的美好。我能聽見幾隻雞在門前徘徊、呱呱地相互輕輕召喚,一些人在遠處說話。一切都是那麽寧靜、祥和。但我不能從床底下出來。我不能確定阿成是真走了,還是埋伏在周圍。根據他剛才憤怒的程度來看,他輕易不會離開。我爬在那兒,傾聽著自己的心跳以及周圍的聲響,一邊發誓再也不惹是生非了。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聽見父母說話的聲音。他們的聲音由遠及近,溫暖而親切。等他們走到門前時,我小心地從床下出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土一邊走到外間,正好看到他們抬著一袋大米進來。原來他們是去附近的糧店買米去了。
第二天,當我再次看到阿成時,他已換了一身幹淨、整潔的衣褲,正在與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顯的拘謹而靦腆。我以為他會對我做些什麽,但他隻是默默注視了我片刻,然後轉身走開了。那一刻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窩囊。
之後不久我們又在一起玩耍了,他還是喜歡欺負小孩子,但再也沒招惹我。此外他依舊熱衷釣魚,隻是那之後都是一個人扛著魚竿在各個水塘、池溝間穿梭,從不和別人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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