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鈺的博客

在大陸文學刊物發表作品數十篇,出版短篇小說集《雪》,著有隨筆、文學評論合集《三島由紀夫的趣味》,長篇小說《漫漫長夜》,學術作品《漢人的弱點》,獲得多項網絡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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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5 04:46:13) 下一個

                            

        作者:孫金鈺

         看守所大門側的便道安靜而狹窄。我們往前走了約一百米,麵前是熙來攘往的大街,突然開闊的視野和瀑布般湧入耳鼓的噪音,使我沉悶的心豁然亮堂了起來。雖然隻被關了三個月,外麵的世界卻給人以久違的新鮮感和親切感。
        雪還在下著。隻有下午五、六點鍾的光景,籠罩著雪霧、灰暗的天光已呈現出了黃昏的意味。回首看守所方向,冰冷而堅硬的高牆上,因粘著雪而粗大、如一根潔白的木棍般橫在半空的電線下方,背著槍的哨兵披著雪花的身影一動不動。監牢裏,高牆上來回走動的年輕人曾是大家羨慕的對象,而此刻,哨兵孤獨的背影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種莫名的悲哀。
        我們走上大路,沿著路邊的人行道向長途汽車站方向走去。腳下的雪明亮、悅目,喀嚓喀嚓作響,不斷地被踩實,又不斷地被覆蓋,毛聳聳的,腳踩在上麵並不滑,腳邊的雪沫飛濺,濡濕、新鮮的雪粉追逐著褲角。路上不斷有各種車輛晃晃悠悠駛過,喇叭聲不斷,雪霧中車燈耀人的眼,但這一切就好像發生在遙遠的世界,與我們不相幹的世界。隻有腳下的喀嚓聲不斷傳入耳鼓,給我們靜謐的內心送來一陣陣寒意。
        “大哥,”在良久的沉默後,走在前麵的弟弟站住了,雙目在微弱的路燈光中閃著溫和而親切的光芒,“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弟弟的話中包含著鼓勵、信心和期待,四目相對,可以感到對方眼中溫潤的光芒。我趕緊垂下眼簾,內心湧過溫暖的哀傷。
        “嗯,當然,我隻有振作起來……”我含糊地回答,同時感到言不由衷。此時,一種包含著悲壯的堅硬從心頭掠過。
         “媽不希望你因為這件事一蹶不振……”弟弟目光炯炯,看不到絲毫的輕漫或責怪,好像是在與一個大病初愈的人說話,語氣中滿欣慰與鼓勵。
我默不做聲,內心感到羞愧之極。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大家都覺得沒關係。”弟弟故做輕鬆地說,“事情剛出來的時候,大家一時都接受不了,對你可以說愛恨交加,可是到現在,事情已這樣了,反而不責怪你了。真的,你也別想得太多。家裏的人會幫助你的……”他長舒一口氣,“人的命運真是難以捉摸啊。往往就在一瞬間,人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像你,本來有八千塊錢的固定收入,這下可什麽都沒有了!”
        我默不做聲。腳下的喀嚓聲溫柔而清爽。暮色在一點點加重,遠處的雪灰白而模糊,若隱若現。車燈疲憊地晃動,我們好像行走在夢境中。
         這次家裏花了幾萬塊錢,而我的積蓄則全部花光了。雖然如此,我依舊被判了刑,工作自然沒有了。
         “你們領導也沒有來看看你?”
        “沒有。”我輕聲回答,聲音果斷,有遏製這個話題的意思。在單位裏我是個不討領導喜歡的人。另外,從內心來說我對領導也無好感。
        “啊,應該看一看嘛。既使事情不是正當防衛,你畢竟是在執行公務的時候出的事嘛。”弟弟的聲音輕鬆、愉快,並無責怪之意,但有些宛惜。
        弟弟也是警察,為人憨厚,由於不像我這麽倔強、愛管閑事,必要的時候能夠做到逆來順受,因而生活得還算平穩。弟弟是那種永遠也不會在公共場合留露出對領導不滿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對生活的認識很簡單的人。
        我默不做聲,關於領導的話題已厭倦之極。在我三十多年的生活中,幾乎所有的倒黴事都與領導有關。不論父母的談心,還是朋友們的聊天,領導都是個令人厭惡的話題。可我的命運每每總要落在他們手中。從就業、轉幹、提工資及挑換崗位,本來簡單的事情,但每每都要發生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就拿這次事件來說,公安和法院的辦案人員都曾向我暗示:我所麵對的不過是小事一樁,我的領導可以救我。在一次執法人員為我提供的機會中,我抱著試一試的態度給領導打了電話,那個身材魁梧,說話聲如宏鍾的人並不直接回答我的請求,而是曆數我在工作中的種種過失及性格上的毛病:自由散漫,自以為是,不尊重領導,等等,最後明確表示,此次他如為我幫忙,必將招致黨委其他成員的不滿。他還鄭重地聲明:作為一名國家幹部他也不應該幹涉司法獨立。言外之意是他有一萬個理由不幫我,或者說我現在的處境完全是咎由自取。不過領導這種態度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雖然我是在執行公務中出的事,並完全是按照我所理解的法律中正當防衛的規定做出了恰當的反應,但與一個沒有什麽後台且自命清高的小警察相比,受害者那身為領導左臂右膀的後勤主任的哥哥當然重要的多。另外,在這種情況下讓一位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的人對一個平日討厭的人產生同情心也是不可能的。毋寧說,這種結果倒是對方希望看到的。這樣,事情的結果其實早就決定了,而法院的判決也和預想的差不多。
        “那個回族怎麽樣了?”我問。那是被我捅傷的人。
        “早就好了,他住院隻花了幾千塊錢,現在能吃能喝,和好人一樣。”
        “他的脾髒真的受傷了?”我問。據警方說,對方的脾髒受傷了。但監牢裏有犯人告訴我對方的脾髒也許並沒有受損;即使果真受傷了,如果沒有摘除也可能構不成重傷害,因而建議我出去後找一找相關部門。雖然他對上訪毫無興趣,但對這個問題還是挺感興趣的。
        “應該是吧。醫生和警察都這麽說。”弟弟看著我,奇怪我為什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同時對事情也不敢肯定。
        “真的被摘除了?”
        “沒有那麽嚴重。聽說隻是一個很小的裂縫,已粘合好了……醫生說是個小手術。”弟弟的口氣極為厭倦。
        “你也許知道了吧,”當我們走到一棵高大的電線杆處時,弟弟突然想起了什麽,高聲說:“你們的頭也被抓起來了……已登了報。”他看著我,似乎等著我驚訝的神情。
        但我不為所動地點點頭。是的,事情非常湊巧,在我被判決後不久我單位中那位我曾打電話求他幫忙的不可一世的領導也被抓了。是因為貪汙。在聽到消息之初我也很高興。但此刻,我淡漠地回答:“知道了,監牢裏這也是件大新聞。據報上說,他被搜出一百多萬,已被逮捕。但這對我有什麽意義呢。這件事如果發生在我沒有被判決的時候也許有點作用,但現在……”我輕輕搖著頭。在監牢裏,那個曾紅極一時、每年都被當地報紙大肆宣揚的人種種索賄、玩弄女人的事在一段時間內被囚犯們談論得津津有味。
        “不是可以申訴嗎?也許……他一個後勤主任未必有多大能量,說不定……”弟弟試探地說。“後勤主任”指的是受害人的哥哥,一個社會關係廣泛且極善於溜須拍馬的人。弟弟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水平就和我入獄前差不多。弟弟的想法是:對方的後台到了,事情也許會扳轉過來。
        “不,沒有用。”我堅決地說,口氣儼然是這方麵的行家,“首先,法院已做了判決。改判是一件有損於法院形象的事,也很麻煩;其次,現在咱們家的錢已花完,要別人主持公道必須要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咱們付不起。”
         弟弟久久回味著我的話,良久無語,最後,似乎一下想通了,不無絕望的感歎道:“對,沒有人願意為別人白白做事。”
        天越來越黑,遠處的雪完全隱沒在黑暗之中。路燈越發明亮,飛舞在燈光中的雪花稀稀落落,如瑩火蟲般晶瑩閃亮,燈光中的雪地白得耀眼。
        “啊,說來也許是不可能的,”弟弟好像夢囈一般地說,聲音滿是遺憾,“這幾天我常常想:能不能想想辦法,把你的工作保住。這總比翻案要容易一些。現在又要長工資了,如果能保住就好了。當然,”弟弟搖了搖頭,“我們不認識人,也沒有錢……”他望著我,期待的目光說明他對此事仍懷有希望,並希望從我口中聽到與他的說法截然不同的見解。
        弟弟的話觸動了我的心事,內心湧起無限感慨:現在下崗的人這麽多,而我卻在這個時候失去了工作。看著弟弟那滿懷希望的臉,我真不忍心打破他的希望,可還是說:
        “對,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不認識人,也沒有錢……”我本想說“這也未必是壞事”這樣的話來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但什麽也沒有說。
        弟弟的臉上閃過一絲苦楚。從他那明朗的麵容我感到了隱藏在他心中的沉重。此刻,濃鬱的淒涼彌滿在我們中間。
        對於未來,我簡直不敢去想。在十餘年的工作中,不公正的環境加上野外艱苦的條件已使我的身體垮了。我也沒有什麽能夠維持生計的一技之長。這次事件我被判緩刑,人被開除公職,多年的積蓄也花光了。我很清楚沒有錢對一個人意味著什麽。未來對我是個可怕的字眼。
        “你們別為我操心了,”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後,我緩緩地說,聲音中不無絕望,“你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別因為我不開心,也不必為我擔心。我現在的情況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不說我一定能混好,但我保證自己決不會窩囊地度過餘生。”這些話我是用緩慢、柔和的聲音說出來的,但我自己也可以感受到自己語氣中的果斷。
        弟弟沒有回答,顯然是不知怎樣應對我這發自肺腑的悲觀的話。我們肩並肩默默地走著,看著腳下的路,傾聽著悉悉嗦嗦的雪花聲,心沉入到了很深很深情緒的波濤中。某一瞬間,我產生一種幻覺,似乎寒夜中隻有自己一人在走;似乎弟弟走上了另外一條路,我似乎聽見弟弟在遠方急切地呼喊我,但弟兄兩的距離越來越遠,弟弟的聲音最終完全消失了。這種感覺讓我恐怖。我特意向邊上看了看,弟弟還在那兒,低著頭默默地走著。
        “我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種地步,”走到一個轉彎處時,我有些衝動,心中的情緒使我產生了一吐為快的願望。但我的語氣極為平靜,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切都是稀裏糊塗的。做為門衛的警察對酒鬼突然足以致命的襲擊是不是該還擊?這一點是糊塗的;我那一刀是不是真的傷了他的脾髒?這一點是糊塗的。即使傷了脾髒,是不是就一定是重傷?這一點也不清楚。一切都蒙在鼓裏,一切都隻能由別人隨便解釋。沒有人主持公道,也沒有人關心是否有人主持公道。三十年前,父親也遇到了這樣的糊塗事。做為會計的他是不是真的貪汙了?如果貪汙了,他們為什麽不送他去勞改?如果沒有貪汙,他為什麽被抄了家,一直不能回複工作,隻到死都在受排擠、打壓,都在上訪、告狀?他沒有權利核對帳目,沒有權利要求他們拿出充分的證據。奔走呼號了將近十年而毫無用處。現在的問題是:一個人總能糊裏糊塗地被懲罰。糊裏糊塗被懲罰之後又沒有地方可以弄清事情的真相。痛苦和不幸隻能隨著生命的消失而消失。那一次父親差一點被判刑。從那之後,咱們家一直籠罩在陰沉的雲霧中。這些年,家庭條件稍微好了一點,我又出了這種事,使母親在晚年又遭受了一次打擊,真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所謂命運。”
        沉默,一種神秘的恐怖彌滿在沉默之中,一種悲涼而絕望的感情在其中流動。
       “是的,命運,你和爸爸的性格都過於耿直。”沉默了一會兒,弟弟不無責怪地歎息道,“耿直就容易觸犯社會潛規則,必然要受懲罰……耿直就是罪過。”
        之後我們誰也不說話,隻是喀嚓喀嚓地走著。時而有人從對麵的黑暗中走來,又很快隱沒在我們身後的黑暗中。漆黑的夜色、飄舞的雪花、搖晃的車燈,一切都煥發著一種冰冷、陰森、不可捉摸的意味。遠近時爾會傳來種種清脆、空洞的聲響,與嗽嗽落雪的聲音匯合在一起,仿佛大地深處深沉的歎息,輕微、神秘、不可捉摸。我們好像行走在一個杳無人煙的星球上,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陌生而疏遠,空虛而寂寞。我們傾聽著四麵的聲音,凝視著遠方,仿佛要傾聽到點什麽,仿佛深不可測的夜色中隱含著某種強大而無形的存在,正冷漠地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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