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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滿街都是毛主席
“一日南風三日關門；三九四九不出門；一九暖，二九寒，三九四九，凍死老狗。”平常從不嘮叨的外公，幾天前開始反反複複老說著這幾句話，聽上去就覺得冷，說不定，這麼寒冷的天就是讓他咒出來的。剛才，小蕾不知道外公從哪裡搞來一塊不是布卻又像布的東西，他在它中間剪一條長縫，然後找根細繩叼嘴上含糊地說：“你脫去夾衣，我幫你把這個穿在裡麵。”
“這是什麼？”
“海綿。”外公說著，把長縫從頭上一套，利索地往下一拉，順好衣服，用細繩攔腰綁緊，說：“自己穿好夾衣。”
“外公。海綿太長，都到大腿和屁股了，剪短一點行不行？”
“長一些好，保暖。”
海綿真怪，光用手摸它很軟，可穿在身上卻硬邦邦的，稍微一動就沙沙響，穿上夾衣，小蕾覺得自己突然壯了起來。這件夾衣，是上個月媽媽帶來的。小蕾認定這是媽媽穿的衣服，它又寬又大不打緊，最可笑的是兩條袖管老長老長，一直蓋過指尖；隻要一彎腰，頭和雙手垂下，那樣子十足漫畫上被工農兵揪鬪的地主婆。
“走，去百貨公司給你買雙襪子。”外公說。
小蕾眼睛發亮，心裡嘀咕：“外公今天怎麼了？為什麼忽然給我買新襪子？”
到了百貨公司，她在櫃檯玻璃裡模模糊糊看見自己的樣子：鼓脹板硬的身體，手腳又短又細；脖子不見了，剩一顆腦袋。“我像一隻豎起來的大烏龜。”她對著玻璃悄悄吐出舌頭，同時伸伸脖子扮了個鬼臉。
新襪子買回來，外公讓她把新的穿裡麵，破舊的套在外麵。雖然穿了兩雙襪子，小蕾的腳板依然凍得木木的，腳趾頭好像白長出來做做樣子似的。到了半夜，揣進被窩的兩隻腳暖了，卻癢得要命，真恨不得把腳剁掉。大人說那是長蘿蔔。小蕾很好奇：“蘿蔔？人的腳竟然會長出蘿蔔？”她於是天天盼自己的腳長出蘿蔔來。雖然蘿蔔不大好吃，可是起碼可以變變口味，比頓頓都是冬瓜白菜強。可是腳總是老樣子，哪有蘿蔔？
今天是元旦，有大遊行，小蕾一早起床，興奮得家裡門口進進出出。雖然遊行經常有，可這次是大型的，不知會大到什麼程度。除了盼望遊行隊伍快點來，還有一件事讓她高興不已。昨晚，外公知道白叔叔今天上午參加遊行，廠裡的托兒所要關門，沒人帶靈靈，他就自告奮勇幫白叔叔帶靈靈。還沒吃早飯，白叔叔果真把靈靈抱來，匆匆忙忙放下一疊尿布，一條背嬰帶和一瓶牛奶就走了，臨走時對外公一再道謝。
“咚咚咚，咚咚咚！”遠處傳來了鑼鼓聲。“外公，開始啦！我想背著靈靈到門口看。”
“急什麼？早著呢！”外公先在門邊擺好一高一矮兩張凳子，然後用背嬰帶幫她背好靈靈，說：“你坐矮凳，讓靈靈坐高凳，這樣不會累。”他看看高凳離靈靈的屁股還有一截，拿來枕頭墊在靈靈屁股下。
這樣背靈靈實在輕鬆。靈靈不時蹬起，咿呀亂叫。小蕾回過頭，看那可愛的小臉靠在自己的耳邊，她也把臉貼過去，輕輕地親熱磨蹭。
隊伍來了，打頭的是毛主席巨幅頭像。頭像鑲在一個更加巨大的架子上，由好多人抬著。抬架子的人統一穿藍色工人服，頭全被架子擋住了，隻看到身體和腳，多麼像牆角那隊合力搬東西的螞蟻。
畫像後是紅旗陣，紅旗真多。強勁的北風，把旗幟吹得“噗噗”作響。打旗人大概都撐不住了，隻好像扛鋤頭那樣，把紅旗扛在肩上，旗杆東倒西歪。
隨後是腰鼓隊，打腰鼓的人好神氣，蹦起時敲一下鼓，同時整個人在半空中挺一下，雙臂展開，有點像靈靈玩的那隻跳腳雞，上緊發條後，那鐵皮做的彩雞就會向前跳一下，接著伸伸脖子張一下翅膀。“咚咚”的鼓聲，讓靈靈也興奮得亂蹬亂叫，有兩趟，小蕾幾乎被蹬翻，她伸出右手緊緊抓住門框：“‘三斤背兩斤，摔倒不會爬起身’，大人都這樣說。那塊海綿把我變成笨烏龜，摔倒了更爬不起來。”
秧歌隊緊跟腰鼓隊。扭秧歌最好看，長長的彩綢不斷地翻卷著圈圈，跳舞的叔叔阿姨扭動腰肢，步伐輕盈，太好看了。還有，秧歌隊和腰鼓隊都穿上五顏六色，跟紅旗一樣輕飄的衣服，隻能在畫報上見到。一群小朋友跟在隊伍外，有的圍觀，有的模仿著舞姿扭幾下，嘻哈打鬧著隨隊伍前進。小蕾恨不得立刻放下靈靈，加入他們的隊伍。
一隊大卡車駛過來，打頭一輛的車下巴打著的紅色標語，像推土機的推鬥，慢慢地把秧歌隊推走。標語上寫著： “向革命青年的好榜樣鄭金鳳同誌學習！”鄭金鳳不就是阿鳳嗎？小蕾還沒反應過來，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車上。“哇，外公快來看，是阿鳳啊！”她驚奇得立刻大叫，可車上的大喇叭正高唱著：“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革命的青年，無限忠於毛主席……”不見外公有反應，她想：“大概他沒聽見我喊他，不喊他了，我繼續看遊行。”阿鳳不斷向路人揮手。她總是很威風。“華叔他們有沒有看見呢？”小蕾伸頭朝六嬸家張望，她家門口靜靜的，“我要不要去告訴他們呢？”她正在猶豫，一陣嘹亮的歌聲打斷她的思路。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大風浪裡煉紅心。
毛澤東思想來武裝，橫掃一切害人蟲。
敢批判敢鬪爭，革命造反永不停。
徹底砸爛舊世界，革命江山萬代紅......”
大哥哥姐姐一律穿軍裝，臂上套著紅衛兵袖章，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手舉紅寶書，精神抖擻邊走邊跳“忠”字舞，邊唱《紅衛兵戰歌》，一聲“造反有理”後，又馬上跳起了造反舞。小蕾也跟著拍子吼唱。大哥哥姐姐“唰”地快速散開，隨即又“呼”地迅速聚攏，在馬路上擺出各種姿勢，甚至踩著同伴的肩膀疊羅漢。“長大了，我也要唱這種歌、跳這種舞。”小蕾羨慕地想。他們一起揮拳跺地，忽然聽他們“咚”的跺腳加上“殺”的一聲，“哇……”，靈靈嚇哭了，小蕾連忙背過雙手，輕輕拍她的屁股，嘴裡學著大人的口氣柔聲哄她。
接下來這隊一點不好看，幾杆鮮豔的紅旗領著一群穿著破舊的人，無精打采地走過。這隊伍還老長老長，看得人頭暈眼花還沒過完。回頭看看靈靈，她安靜地睡著了。
“後麵是什麼隊伍呢？”小蕾伸長脖子往外看，是毛主席像隊伍，驟眼看去，好像走過來的人一律長著毛主席的腦袋，小蕾從頭到腳長滿了雞皮疙瘩——好恐怖啊！一馬路的毛主席像，一馬路詭秘的眼睛，通通盯牢自己！她急忙低下頭小聲念叨：“快走快走。”咦！更恐怖的事發生了——地麵會動，不停地流動！她驚慌大叫：“外公，外公。”
“幹什麼？”
“地麵怎麼會動？”
“沒事，你眼睛看累，別再看了。”
“嗯，那我不看了。外公，靈靈睡著了，把大門關上別吵醒她。”
“不能關門。”
“為什麼？”
“有遊行，居民一律不許關門的。你到房間去，把靈靈放到床上。”
小蕾脫去鞋子躺在靈靈身邊，一時摸摸她的頭，一時親親她的臉，看著靈靈熟睡的樣子，她覺得靈靈最好看、最可愛：“如果靈靈天天都來我家就好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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