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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上吊
居委會像個蒼蠅窩,嗡嗡的聲音在老遠就聽見。今晚很特別,幾個工人糾察隊叔叔在門口把守;裡麵光燦燦,電線連著燈泡東一條西一根蜘蛛網似的掛得到處都是;平時放在一邊的乒乓球桌,今晚被搬到正中央;圍著球桌坐滿了人,黑壓壓一片都在交頭接耳。主席臺設在毛主席像下,陳主任和幾個生麵人坐在上麵。今晚不知道誰“企波檯”(被批鬪的意思)呢?
“何伯,幫我看著孫女行嗎?”外公進門就說。
“行行行,小蕾,來坐這。”小蕾被何伯拉到他身邊坐下。
“我先去拿本書。”
“別動,我幫你拿。老何,謝謝你!小蕾,聽伯伯的話,別亂跑。”外公特地吩咐一番,轉頭把幾本畫報拿來,之後走進了人堆中間。
“外公真是!我來這裡多少次了,還需要人特別看著嗎?這個何伯最討厭,總愛嘻皮笑臉地取笑我‘崩牙齒吃狗屎’,還假正經,說什麼‘講大話,掉大牙,小蕾,你千萬別講大話,否則,你嘴裡的牙齒都會掉光。’鬼才信呢!他才是個大話精,這麼多公公婆婆都掉了牙齒,難道他們個個都講大話嗎?這還不算,他那一嘴的黃牙,像一百年沒刷過一次,噁心死了。等下你和我說什麼我都不理你,幸好我有好多書。”小蕾在心裡打定主意,偷偷瞄了一眼何伯,他今晚像變了個人,竟然一聲不吭,隻顧抽煙。
來的人很多,不斷有人走進會場。小蕾把書攤在膝蓋上,走過的人總會把她的書掃歪,她隻好先合上書,等沒人走動時再看。忽然聽到門外人聲吵雜,接著兩個工糾叔叔夾著一個老婆婆進來,停在門邊。啊?那老婆婆竟是六嬸。她被拖得踉踉蹌蹌,雖然有兩個人架住,她還是老半天站不穩,雙手、下巴、脖子和腿渾身上下抖個不停。華叔跟在後頭,拉著李幹事哭著哀求:“李幹事,請你幫我向陳主任求個情,看在曾經是一家人的份上,讓我代替我媽挨鬪,求求你,求求你了。”
李幹事很不耐煩:“跟你說過多少次啦?你是大多數,你媽才是一小撮,我們絕不能讓一個革命群眾代替壞分子挨鬪的,這是階級問題、立場問題。你快去坐下,以認真的態度參加批鬪才對。”
“同誌們,”陳主任開始講話,但人聲太吵雜,小蕾隻能有一句沒一句,糊裡糊塗地邊聽邊想:“‘今晚批鬪黃雅蘭’,黃雅蘭是誰?哦,是六嬸。我以為她就叫六嬸,原來不單有名字的,還很好聽。‘鄭金鳳同誌大義滅親’,什麼叫大義滅親?”
陳主任先說了一通,接著有人帶頭喊口號。兩個工人糾察隊員夾著六嬸走進人堆,七手八腳把她提上“波臺”。有人抓住她的手臂,有人摁她的頭。阿鳳跳上臺去,指著六嬸高聲臭駡。沒駡幾句,忽然間華叔也跳上臺去,對著阿鳳抬手就是幾巴掌,場麵頓時大亂,華叔被李幹事和幾個工糾強行拉下,架出大門。他們有力的腳步呼呼生風,幾乎把小蕾掀翻。虧得何伯一早把她拉到身邊,死死抱住,她才沒倒在地下。
人一走,小蕾馬上掙開何伯的手,她不想領他的情。又聽得阿鳳在臺上喊,她說話的音調全變,還哭了:“我決心和這個反動家庭徹底決裂,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在廣闊的天地裡鍛煉自己,爭取早日加入黨組織。”有人帶頭歡呼鼓掌。
陳主任又在說話,她說鄭金鳳同誌有覺悟、有立場,敢想敢幹,是毛主席的好學生,我們大家都要向她學習。隻要她再接再厲,繼續努力,一心一意跟黨走,黨組織的大門隨時都會向她打開。
區長講話,大家慢慢靜了下來。他先說了幾句陳主任的好話,之後說的和陳主任剛才講的差不多,小蕾沒心思再聽,隨手翻開畫報看。畫報開始爛了,邊角都卷了起來,有一頁被人撕去了一半,幸好小蕾喜歡的那張還是完整的。小蕾想:“如果給我這幅畫,不吃一頓飯也願意。”
“小蕾別看了,光線被擋住了,眼睛會壞的。”何伯說,小蕾不理他。他又說:“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哦!”
小蕾生氣了,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大聲頂去一句:“大人的話要聽嗎?阿鳳和六嬸誰是大人?為什麼阿鳳可以鬪六嬸?你才是講大話、掉大牙。”說完心中得意:“看你以後還來取笑我?”她轉過身體不理何伯。可見他一直沒說話,隻是不停哀聲嘆氣。小蕾有點心慌:“他會不會生我的氣,等下向外公告狀呢?”
散會了,何伯一直等外公出來才走。小蕾聽他隻說了一句:“老吳:孫女還給你啦!”搖著頭走了才放下心。
半夜,小蕾被一陣淒厲的嚎叫聲驚醒:“救命啊,鄭華上吊,快來人啦!”是華嫂的聲音。黑暗裡,她聽到外公躥出被窩,急速開門飛奔出外。不知道外公有沒有穿好衣服,小蕾連忙爬起來,拉亮電燈。外公的外衣不見了,褲子毛衣連自己的衣服全都掉在地上,她把衣服一一撿起來,躲回被窩。
門大開著,街上慌亂嘈雜的聲音全灌進來。小蕾害怕得直想大叫。華叔上吊,他會不會死?不期然,那個血淋淋的身體又出現在眼前。小蕾在被子裡縮成一團,使勁擂床板叫:“啊!啊!走啊!快走啊!”
“你幹什麼?”不知喊了多久,被子忽然被人掀開,是外公回來了。
小蕾不好意思說自己害怕,外公回來,她立刻安心了。問:“外公,華叔有沒流血?有沒死?”
“大人的事,小孩別管!快睡覺!”
“華叔為什麼上吊?他到底有沒有流血?有沒有死?”小蕾很想問個明白,但她知道外公不喜歡問這問那就忍住了。她馬上想到:“出這麼大的事,明天居委會一定很熱鬧,公公婆婆一定會說的,我聽聽不就知道了?”
外麵仍然有不少人聲,那個血身體依然不肯走。小蕾不住地用腦袋抵住外公的肩膀死命蹭,雙手死死地抓住外公。外公拍拍她的背說:“華叔沒流血、沒死,你睡吧!別慌。”
第二天早上,小蕾快快吃好早餐和藥,催著外公上居委會。
“今天什麼古怪?”
“居委會人多,會暖一些。”小蕾隨口講了個大話,馬上想起講大話掉大牙的話,趕快閉緊嘴唇。
“珠婆,聽說昨晚華哥出事啦!”果然,還沒進居委會就聽到有老婆婆在大聲打聽。小蕾鑽進人多的地方,在一個老婆婆身邊坐下。
“半夜,我被華嫂的喊救命聲嚇醒後,一夜沒睡,現在心還慌。”一個老婆婆拍著胸口說。不斷有人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
“聽到那叫聲,誰還睡得著?除非這些不懂事的嘩鬼。”老婆婆指指小蕾。小蕾低下頭沒說話,豎起耳朵仔細聽。
“聽說虧得老吳去得快,進屋就抱著華哥的雙腿,他才沒斷氣。”
“哎,好端端的家庭啊,怎麼一夜之間就變成這樣?”
“我看都是阿鳳不好,早前我就聽說她要造反。”
“真的?”
“怎麼不真?”
“我相信是真的,昨晚的批鬪會就是她要求開的。”
“如今搞出人命了,不知道一小撮會不會重選?”
“我也擔心這個,是就糟了。”
“我堅決反對重選,還是那句話,天災人禍各安天命,說她背運也好,證據確鑿也好,反正不能重選。”
“重選當然不好,不過六嬸、華哥他們平時為人都不錯,搞成這樣,唉!心裡總有點……”
“不錯?哼,我說他們都是孬人才對。那個纏腳婆,一向仗著有幾個臭錢,動不動就給人臉色看,給人話聽,我說,該她有今天。”
“你和她有過節我們都知道。”
“什麼過節不過節?這是階級立場問題。你這麼替他們著想,我看你是想重選了,那好,一雞死一雞鳴,她的份額由你去頂雞頭得了。你同情壞分子,證據確鑿,喏,這麼多雙耳朵都聽見的。”
“誰說我想重選?我怎麼同情壞分子?你別含血噴人。”
“你拚命為她講好話,不是同情壞分子,想重選又是什麼?”
“你才同情壞分子。你這衰人想害我,你孫仔沒*****。” 老婆婆著急了,站起來高聲辯白並開始咒駡。
“你才沒得好死。我害你?明明幫壞分子說話還不認帳,下一個5%一定是你。”這個老婆婆也站了起來駡道。
“如果重選,我第一個揭發你。我就不信你樣樣都對。”
“揭發我,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好笑!你說我是5%又有證據嗎?哼,害我?你做初一,我一定給你做十五,拚了老命也要和你鬪到底。”
小蕾稍稍後退,側著腦袋看她們吵架。一道朝陽正好打在倆人的臉上,兩個老婆婆的手指都指著對方的鼻子眼睛駡成一團,各自噴出的口水花在陽光下打仗。小蕾連忙退出人圈伸手抹抹頭頂,放到鼻下嗅嗅,還好,聞不到口水的臭氣。陳主任擠進人堆勸開她們,兩個老婆婆雖然停止爭吵,但是私下仍然各自小聲咒駡。
陳主任回到毛主席像下,揮著手高聲說:“各位街坊,別再說話,開會啦!同誌們,我相信,昨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們說,這是一件好事,不是一般好,而是大好!特好!非常好!它,不但讓各種思想,各種情緒暴露無遺,而且擦亮了群眾的眼睛,使更多革命群眾提高了革命警惕和思想覺悟。有這樣的人民群眾,任何階級敵人的任何反革命活動,通通都是徒勞無功的,是癡心妄想!”
有人帶頭鼓掌支持。
陳主任呷了口茶,清清嗓子繼續揮手說:“這件事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教材,它教育了我,相信也教育了許多人。在這裡,我誠心地奉勸那些,腦子裡還殘留舊思想的人不要頑固到底。隻要自己平時的一切言行符合毛主席的教導,符合黨的利益和要求,聽毛主席、共產黨的話,一心一意擁護共產黨,堅定不移緊跟毛主席、共產黨,那麼,就算半夜做開口夢,或者因為年齡問題、身體問題、精神問題,都不用擔心說出反黨、反毛主席、反社會主義的話來,更加不會害人、害己、禍及家庭連累親友。各位支委、積極分子,在場的街坊同誌們,你們說,我的話對吧?”
會場一下靜了,小蕾四處看,希望誰會說出華叔上吊的真相。可大家木著臉,半張著嘴巴眼睛直愣愣的,都沒回過神來。
“我來說說。”李幹事站起來:“剛才陳主任的話說得太正確、太精闢了。她用黃雅蘭這個反麵教材,教導大家做到表裡如一,內外一致,心口一致,言行一致的重要性、必要性和急切性,我在這裡表個態:我一定堅決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
“對,我們也和李幹事一樣。”
“陳主任說的是金玉良言,大家記住,照做就會一生平安。”
“古訓古訓:千金之子戒垂堂,知道危險就儘早避開,思想不正最危險,最要警惕。”一個伯伯說。
“我回去教育後生也要這樣。”
“君子坦蕩蕩,做人光明磊落,半夜敲門心不驚。”外公小聲咕嚕了一句。
小蕾轉動腦袋左看右看,他們議論、吵架、發言,說了老半天,可她還是沒搞明白:“華叔為什麼上吊?算了,誰叫我是小孩,等我長大了,不但什麼都會明白,還可以自己回家。可我什麼時候才長大?媽媽還會再來嗎?還有爸爸?”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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