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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靈靈和我
天更冷了，所有冬衣都穿上，小蕾仍覺得冷。不許跑不許跳不許喝開水，她隻好一天到晚抱著暖水袋。外公隔些時間就幫她換熱水，熱水灌進去，暖水袋特別臭，等臭氣沒了，水也就涼了。
街上的行人走路特別快，臉皮都繃得緊緊的，好像是凍僵了。白叔叔家的門多數時間關上，隻是偶爾打開一下。太陽出來時，六嬸會出來曬太陽。這天，她又披著那條毛毯，拿椅子當拐杖，一挪一挪走出門口坐下，嘴裡一個勁地自言自語。小蕾悄悄走到她身後偷聽。
“凍死人了，棉襖沒了，就剩一件毛衣，一件棉背心，凍死了。”六嬸把毛毯裹緊些，停了一陣又嘮叨：“分家産，死鄉下婆，霸走了我的東西，陳三妹，死鄉下婆，連我的衣服都霸去了。”
“咣”的一聲，身後有人猛力摔東西，小蕾嚇了一大跳。她回頭一看，見大眼正在發脾氣，她連忙走回家，站在門口張望。
“死，死，死，死老——鬼，”大眼跳到六嬸麵前，指著她卻半天說不完一句整話。
六嬸竟然一點不害怕：“明明低我一輩，卻分走一大半，活該你老爸短命，吹鴉片喝花酒，哼！搞得我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你你你，”大眼頸筋暴漲，眼珠突出，眼睛更大更怕人了。
“哥，別和她吵，她瘋的。”卿姐出來拉大眼回家。
“瘋？裝，裝，裝——的。”大眼用力甩開卿姐，指著六嬸繼續“你，你，你”。卿姐抱著大眼的腰，用頭抵住他的胸口，使勁頂他回家，關上門。屋裡傳出“乒乒乓乓”的響聲。
六嬸撇撇嘴翻翻眼，一副勝利的神態說：“哼！新社會新社會，新社會就喜歡養你這種賤人，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兩麵三刀，好食懶做，打打殺殺，吃碗麵反碗底，走日本仔時，沒我關照，你有今天？”
“小蕾，回來換水。”外公在喊。
“哦！”暖水袋不臭了，小蕾應著同時拔出塞子，把水倒進門前的溝渠，進屋把水袋交給外公。才把又熱又臭的暖水袋抱上，那邊傳來阿鳳放鞭炮一樣的暴駡聲：“毛主席說的‘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你這該死的灰塵垃圾又在放毒，滾回屋！”
“剛才阿鳳一定不在家，現在回來了，”小蕾想。她要出去卻被外公製止，她又站到門邊，探出腦袋朝那邊張望。
阿鳳繼續咆哮：“這麼多人死，怎就不見你死？死剩一張嘴了，還要害人害物，害我入不了黨，害我的大好前途沒了，連自行車都被收回去了，你高興啦？你怎麼不早點死？舊社會的事多少年了，你樣樣記得清清楚楚，別說革命群眾，連我都不相信你有病。你當自己是華子良，當我們是國民黨那麼好騙，裝瘋扮儍就可以蒙混過關，發洩你對新社會不滿嗎？從今天起，我要和你，和這個家劃清界限。你連累我，就別怪我大義滅親，我一定要去揭發！老不死！”
阿鳳“噠噠噠噠”地一輪機槍，六嬸早就沒了聲息。阿鳳的自行車原來被公家收回去了，怪不得這幾天不見那輛車子停在她家門前，她支腳架上鎖的響聲，連北京都聽得見。那輛車，跟國營魚檔負責載魚的賣魚堅騎的一樣，黑色、雙通、寬尾架，又高又長，配身材肥壯的賣魚堅和兩三個裝魚的籮筐正正好，阿鳳騎上去簡直像開拖拉機。
“外公，什麼叫老不死？”小蕾回頭問。
“駡人的髒話，別問，別學。”
小蕾又探出腦袋朝外張望，忽見白叔叔抱著靈靈回家。瞅準白叔叔沒關門，小蕾說了聲：“我去和靈靈玩。”也不等外公答應，就溜過家。
很長時間沒進這大門了，小蕾不敢直接進去，隻在門口畏畏縮縮。靈靈正在哭鬧，白叔叔很忙碌，隻用嘴巴哄她：“靈靈乖，爸爸就來，爸爸就來。咦！小蕾，怎麼不進來？”
聽白叔叔一喊，小蕾不知所措，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進來，和靈靈玩玩。”
聽到白叔叔招呼，小蕾這才敢進屋。靈靈坐在大木盆裡，穿得像個粽子，兩隻手被衣服管得直直的，雙手手背和兩片臉頰，密密麻麻佈滿黑紅色的裂紋，就像蜜棗的皮。小蕾走過去亂叫亂唱，又拍手又搖頭又跺腳逗她玩笑，靈靈都不買帳，腦袋左擺右晃避開小蕾找爸爸。
白叔叔拿來一瓶奶交給小蕾：“你餵她喝，像這樣，會不會？”
小蕾看完白叔叔的動作點點頭，接過奶瓶，模仿白叔叔的樣子餵靈靈。靈靈咳了起來，白叔叔說：“別舉太高，左手墊住她的頭，流得太快會嗆著；也別放得太低，光吸進空氣容易吐，對，就這樣。小蕾很能幹啊！”
聽到白叔叔的表揚，小蕾很舒服很驕傲，從來沒有人稱讚過自己，連爸爸媽媽都沒有過，她覺得白叔叔很親，便更加用心餵靈靈。餵完奶，白叔叔幫靈靈換好尿布整好衣服，重新放她進木盆裡說：“爸爸幹活，你和姐姐玩。”
小蕾拿起盆裡的玩具逗靈靈玩。她想：“叔叔一定沒幫靈靈抹雪花膏，下次來把雪花膏帶上，幫她抹一些。”
白叔叔蹲在門口洗尿布，他把兩隻袖管擄得高高的使勁搓，從前，他的眼鏡架在鼻樑上穩穩當當的，如今，兩條眼鏡腿纏上厚厚的膠布，眼鏡還是老往下溜，他要時常停一下手，把眼鏡扶正。牆壁上掛了一張珊阿姨的照片，照片上了彩色，鑲在黑框裡，底下有四個字。小蕾隻認識單珊，後麵兩個字不認識。珊阿姨的背影又出現在眼前，小蕾有點不安，想回家。她的手指被靈靈抓住，一個勁地往自己嘴裡塞，口水一團一團地流出來，小蕾撩起她的衣襟，幫她擦嘴巴。靈靈長得很像珊阿姨，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靈靈，我和你一樣，好多天沒見到媽媽了。你想不想媽媽？”她悄聲對靈靈說。
“老吳，找小蕾嗎？她在我這裡。”白叔叔說。
“哦，叫她別調皮，等下回家吃飯。”外公說。
“好的。她很乖很能幹，在逗我女兒玩呢！”
以前來這裡隻知道珊阿姨好，竟不知道白叔叔也這麼好。小蕾心裡美滋滋的，不想走了，一直陪靈靈玩，直到吃飯。
今天吃魚，小蕾看見就不想吃。媽媽走後不久，桌上多了一樣東西——番薯，那是外公吃的，他幾乎每餐隻吃它。等小蕾吃好後，他把開水倒進碟子，仔細用筷子把黏在邊上的菜末撥下來，連湯帶汁通通喝掉。那碟子乾乾淨淨，根本不用再洗了。
“外公，我想吃番薯。”
“你吃飯。”
“飯沒味道。”
“沒味道也要吃。魚涼了就腥，更不好吃。快吃！”
魚是上午買的，外公把它分為兩小塊，午餐吃了一塊。小蕾習慣先把刺全部拔掉再吃，每拔一根自覺身上舒服一點。她老是想：“這麼多刺紮在肉裡，魚不覺得難受嗎？從前在家裡，每當吃魚，媽媽就會緊張地一直嘮叨：‘魚和飯不能一起吃，有刺。’那時我以為飯和魚加在一起就會長出刺來，現在想想，我真笨！”
“老吳：吃完飯沒有？”陳主任忽然出現在門前。
“還沒，快了。”
“吃完後，立刻通知你的小組，今晚七點半到居委會開批鬪大會，臨時決定的，很重要，區長也來參加，叫大家一定準時，不能遲到。”
外公點頭接令，大口大口地把番薯吃完，喝了口水漱漱口就立刻出門辦事。小蕾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偷偷往魚裡倒了幾滴醬油，味道太好了，她連湯帶汁通通吃光，真希望陳主任天天這時候來給外公佈置任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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