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戰爭是流血的政治。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決定遼東戰場部署和形勢變化的,不是前方軍情,而是朝堂之上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中朝有黨,邊臣何以自立哉!
三、萬裏雲間戍,立馬寧遠關
袁崇煥單騎巡視遼東,回到京城,放言:“予我軍馬錢糧,我一人足守此”。
要知道,遼東事務,上麵有遼東經略、巡撫、山海總兵、薊遼總督,就是在兵部,除了兵部尚書,還有左右侍郎,各司郎中、員外郎,當時袁崇煥不過一個小小的主事,六品官員,說這樣的大話,照常理是不會有好果子的。
但是,袁崇煥的豪氣贏得了新任兵部尚書孫承宗的讚賞與認可。而孫承宗可以說是袁崇煥一生中最重要的貴人。
孫承宗是東林黨的少壯派,在東林點將錄裏被封綽號“地短星出林龍”,萬曆三十二年進士第二名(榜眼),在翰林院任職十多年。萬曆四十七年,有幸成為皇太子朱常洛的老師,深得朱常洛的信任。朱常洛繼位後,孫承宗就榮升了帝師。朱常洛命喪紅丸後,孫承宗又擔任明熹宗朱由校的老師。
因此,天啟初年,憑借著兩朝帝師的地位,孫承宗就成了東林黨在政治權力中心的風雲人物。
天啟二年,廣寧之戰後,大明遼西土地盡失,熊廷弼和王化貞革職聽勘。東林黨人方震孺上疏舉薦孫承宗為兵部尚書。明熹宗欲留孫承宗在身邊,不想他離開講席,但遼東又委實乏人可用。最後諭令孫承宗“授兵部尚書,即日到任,不得例辭,仍舊供事經筵,凡有重大機宐,許其麵奏請。”這樣,孫承宗先是館閣大拜,而後又身兼兵樞要職,可謂出為將、入為相,權傾一時。
孫承宗到兵部,立即嚴肅法紀,重用武將,選用精敏有為之材,募練精兵十萬。袁崇煥趕上了東林用人之際,因此,才幾個月就被破格提拔,由職方司主事升為僉事,正六品升為正五品,負責助守山海關。
袁崇煥到山海關之後,立刻就與遼東經略王在晉發生了矛盾。
王在晉並非東林黨人,而是齊楚浙黨,而薊遼總督王象乾也是齊楚浙黨。
明史中說王象乾“實無他才,惟啖以財物相羈縻,冀得以老解職而已”,對王象乾進行醜化。實際並非如此。為何?
王象乾是1546年出生,天啟二年也就是1622年,他已經76歲高齡了,明朝官員的退休年齡是70歲,他怎麽還會“冀得以老解職”呢?而且明熹宗實錄第23卷明確記載:天啟二年六月,“薊遼總督王象乾引疾請告不允”。已經稱病要告老還鄉了,是皇上不允,哪裏來的“冀以老解職而已”呢?這其實是《明史》的故意誤導和偏向東林黨人的一種說法。
清朝編寫的《明史》很多地方並不可信,尤其是涉及晚明人物的評價。換個角度看,清朝的文字獄是最為殘酷暴虐的,尤其是明史,嚴格禁止私人編寫,官修《明史》又在莊廷鑨明史案等一係列文字獄之後,其對明末人物的評價甚至史實都是很值得懷疑的。
王象乾出身新城王氏世家,是名門望族。祖父王重光是嘉靖二十年進士,官至戶部員外郎,父親王之垣也是進士,官至戶部左侍郎,贈尚書、太師,兩個叔叔也是進士,分別是浙江按察使和開封府知府,到了王象乾這一代,包括他在內,堂兄弟八人皆是進士,都在朝中或地方任官。可以想象,王象乾身後是多麽龐大的一個家族。
王象乾自萬曆三十六年起就總督薊遼,治軍有方,威震九邊。若是沒有功績和能力,朝廷何以會執意啟用一個76歲的老人? 而且到了崇禎元年(1628年),83歲的王象乾還被啟用為宣大總督,屢次加封少傅、少師、太子太師,以這樣地位和官職,在《明史》中竟然沒有列傳。而主修明史的張廷玉的二大爺張秉文,不過是山東左布政使,明史也有列傳。可見,清朝所修的《明史》很可能是故意回避這個人,回避不了的地方就橫加汙蔑。
蒲鬆齡的《聊齋誌異》裏有個小故事叫《王司馬》,寫的就是王象乾,因為王象乾的號就是霽宇:
這個小故事寫得很詼諧,說王象乾耍假大刀,蘆葦草席三戲蠻夷,臥司馬嚇跪北人,看起來很有抗日神劇的味道。雖然故事未必真實,但蒲鬆齡的故事往往有其來源,至少反映了民間對他的基本評價。王象乾絕非昏聵之人、泛泛之輩,而是很有本事的鎮邊功臣,素有威望。
王在晉也是如此。很多後來的著作都把王在晉說成是無能之輩,其實未必如此。
早在朝廷議論熊廷弼一案時,戶科王繼昌就提出:“廷弼掛眾議者三。以謾罵為氣魄,將帥不為用,不能成功一。始初不能用遼人,客兵蹂躪遼地,遼人離心,不能成功二。動天下兵,靡財浩費,所過驛騷,叛者淫劫,不能成功三。”所謂將帥不為用,講的是熊廷弼和王化貞,經撫不和。所謂不能用遼人,講的和後來袁崇煥提出的“用遼人守遼土”是一樣的,這也說明袁崇煥的觀點並不新鮮。所謂動天下兵,耗費巨大,說的是當時從各地調兵守遼東費用高昂。據統計,平均調一個兵要花費25金,而且“至遼而可用者,十不得二三”。
當時,朝廷內部基本都接受治遼方略應當“以守為攻,築城以守”,這也是熊廷弼一貫主張並最早實施的策略。但怎麽守?在哪裏築城守?不同派係的人主張並不一致。
袁崇煥和王在晉的矛盾就在於在哪裏築城守。
王在晉主張守山海關。他對形勢的分析是:“東事離披,一壞於清、撫,再壞於開、鐵,三壞於遼、沈,四壞於廣寧。初壞為危局,再壞為敗局,三壞為殘局,至於四壞——捐棄全遼,則無局之可布矣!逐步退縮之於山海,此後再無一步可退。”
王象乾也認為:得廣寧,不能守也,獲罪滋大。不如重關設險,衛山海以衛京師。
王象乾和王在晉主張退守山海關,主要是基於遼西走廊這個狹長地帶,守的代價過於高昂,獲益卻極少。
按孫承宗的做法,募練精兵十萬,平均每個士兵年費30兩銀子,一年的兵餉就需至少300萬兩。如果算上軍糧米豆武器軍馬盔甲戰車器械輜重。一年至少400萬白銀起。
但明朝的財政收入是很低的,根本不足以常年支撐這麽大的消耗。
張居正改革初年,明朝一年財政收入大概隻有200萬兩,東林黨拚命反對礦稅,實際上明朝的商業稅也是非常低的,有人統計,礦稅從萬曆二十四年到萬曆四十四年,20年時間所征收的礦稅和商稅,加在一起也就是一千多萬兩,平均每年不過50多萬兩。而正是這筆稅收大大緩解了朝廷的財政危機。
天啟初年,東林黨全麵執政,廢了礦稅,但當家方知材米貴,不到一年光遼餉就花了200多萬兩銀子。內閣首輔葉向高感慨:神宗皇帝當年大力征收礦稅,我們都大力反對,覺得天下的財富都是皇帝的,還收那麽多銀子幹嘛?這幾年遼東用兵,才知道遼東戰爭就是財政的無底洞。
但孫承宗和袁崇煥都認為,要收複遼東,防守就要前置,以山海關為後盾、寧遠為中堅、錦州為先鋒,構築一條“關寧錦防線”,修築寧遠等城池堡壘,拓地以守。
但是,這條防線最大的問題就是花費太大,不算軍餉,都要花500萬兩,加上軍餉,一年要800萬兩銀子。而且這道防線的最大缺點是,清軍一旦繞道,所謂“固若金湯”的防線就成了擺設。
而王在晉主張退守山海關,在山海關外的八裏鋪築長約三十裏的邊城,靠著高山高齡、重關天險,隻需現有的4萬精兵即可。王在晉的意見是,當今之計,“不在募兵,而在訓練實在之兵;不在添將,而在選擇有用之將”。
袁崇煥說服不了王在晉,就直接上書給內閣首輔葉向高。葉向高也拿不定主意,於是交給孫承宗定奪。
孫承宗親赴遼東,與王在晉溝通。兩人的對話是曆史上經典的一幕。但在不同史料中的記載卻完全不同。
明史記載:
臣時執偏見謂經臣議誠然,獨是八裏為兩城,而舊城之坑壕空營當在三裏之外,而新城之守卒法當四萬。則四萬之退步跟將及之,而一不戒,將城下之備盡為我設,北山南水既無旁出,而賊方擁此四萬於舊城之下,開關延之不可,閉關謝之不可。將城上之備,又為我設,而城中驚潰無問也。經臣曰:於山建山寨三,以為退守計,而三道關俱可入。蓋法雲,置之死地而生。經臣言邊兵善走也,即殺不能止,況大勢散,誰複為殺者。故為兩城以固其心,而實置之死以勵其必死之氣,臣遂無以應。”
首先,孫承宗奏疏原文的“自己無以應”到了明史裏成了王在晉“無以難”。
其次,王在晉的辯駁被刪的一幹二淨,王在晉的理由是:邊兵善走。善走就是經常逃跑,一旦逃跑,殺人也攔不住,況且打了敗仗,哪裏還有人去殺這些逃兵?所以,築兩城就是置之死地而激勵將士的必死之氣。
這場爭論誰對誰錯,已經不重要,曆史已成定局。但至少王在晉的方案並非全然沒有道理,他的觀點是“必有複全遼之力量,而後可複廣寧,必有滅奴之力量,而後可複全遼。不然啟無巳之爭,遺不了之局,而竭難繼之供,不可不慮”。
所以,在孫承宗和袁崇煥一個勁兒要募兵征兵時,王在晉卻是在搞裁軍,淘汰冗兵冗員,僅天啟二年六月,一次就報請汰兵9171人,裁革冗員200多人,還有家丁雜流,總計一年可以省下四十萬兩白銀的開支。
結果是,孫承宗回京後趁著給皇上講課之時麵奏一本,說王在晉不足任,說他“筆舌更自迅利,然沉雄博大之未能”。意思是雖然王在晉折子寫的不錯,也挺能說,但是他沒有雄心抱負不大氣。的確,像王在晉這種天天算小賬的,確實顯得不夠沉雄博大。
很快,王在晉就被調任南京兵部尚書。一個閑差。
實際上,王在晉被拿掉是東林黨與齊楚浙黨纏鬥幾十年的必然結果。雙方恩怨已深,東林黨全麵執政,必然逐步清洗打壓齊楚浙黨人。曆朝曆代的黨爭發展到一定程度,結局必然是隻問派係,不問是非。遼東作為當時政局的核心議題,不可能由不信任的人來主導。孫承宗主動要求出關巡邊,就是要麽把王在晉拉倒自己這一邊,要麽就把他踢開。
所以史書記載兩人談了幾天幾夜,恐怕也未必盡是軍事布防。
同一封奏折裏,孫承宗還評論了其他遼東官員,說王象乾是“有大臣之概,而曉暢夷情,即眼以老昏而精神尚自矍鑠”,這其實是隱約點出了他身體的硬傷。說袁崇煥是“英發有擔當,臣取其誌,尚欲煉其氣”,說遼東巡撫閻鳴泰是“沉雄博大有之,端謹精詳亦有之”。然而實際上閻鳴泰怎樣呢?一年多後就被撤掉了,到了魏忠賢掌權時,此人攀附魏忠賢,為魏修生祠達七處,拍馬屁的話讓人聽了為之乍舌。崇禎初,附閹黨逆案,遣戍死。
自此,孫承宗以遼東經略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而自請兼任:“臣願以本官,赴山海督師。如遼人可用,決不敢以眾疑而概棄遼人;西虜可撫,決不以眾信而遂憑西虜。”
同時,上奏請調一批親信隨行,鹿善繼和王則古管兵馬錢糧,杜應芳和孫元化管軍器火藥築城,袁崇煥和萬有孚分別任寧前兵備僉事和廣寧道僉事。孫承宗一並還奏請發帑50萬兩白銀,為撫賞之用,發30萬兩白銀,為練兵之用。上悉從之。
而此前,王在晉上報的方案,在山海關外八裏鋪一帶修築30餘裏長城,共上報經費90萬兩,而朝廷隻發了20萬兩。
初到遼東,袁崇煥實際上擔當了東林黨打壓齊楚浙黨的先鋒角色。他與王在晉的衝突,恰恰最後成為,東林黨全麵控製遼東局勢的一個突破口。這當然離不開東林黨人在朝中的後援支持。
王在晉辭職一個月後,薊遼總督王象乾也找了個理由請辭乞罷,但明熹宗沒有批準,而是寬慰勉勵他繼續幹下去。
四、關山萬重,誰之榮光?
從天啟二年到天啟五年,孫承宗主事遼東,袁崇煥在孫承宗手下經營寧遠城。
這幾年時間,遼東局勢平穩,基本上沒有打仗。這倒不並不是因為孫承宗和袁崇煥有多厲害,而是努爾哈赤打下遼陽和沈陽後,先是於1621年定都遼陽,後又在距遼陽城八裏處修建一座新城,名為“東京城”,1622年又將都城遷往東京城。到了1625年,又決定遷都沈陽。對努爾哈赤而言,這段時間是一個休整期,主要的心思和精力在鞏固已經占領的地盤,同時試圖收服東邊的朝鮮和西邊的蒙古,以及鞏固自己的後方。
說起後金定都,當時,遼陽是遼東最大的城市,自戰國時期,遼陽就是遼東郡的首府所在地,遼金兩代均在此建設了都城,在明朝,遼陽也是東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但是由於後金在攻占遼沈之後,對漢族人民采取了殘酷的施政手段,當地百姓經常組織起來對後金發起各種形式的反抗。有曆史記載,一天之內就發生過22人往井裏投毒的事件。所以,內部平定更為迫在眉睫。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毛文龍的牽製。
毛文龍是浙江人,父親毛偉棄商從儒,母親沈氏是杭州望族,舅舅沈光祚是杭州名宦,萬曆乙末科進士,曆任開封府推官、山東布政使、順天府府尹等職。從籍貫上推斷,沈光祚很可能是浙黨,萬曆後期,浙黨領袖是內閣首輔沈一貫。當時,李成梁是遼東總兵,李成梁主掌遼事共30餘年。萬曆十九年,李成梁曾被言官彈劾,是沈一貫力薦,才得以在萬曆二十九年複起遼東。李成梁在遼東勢力既廣且深,子侄遍據要職,大小將官一半以上都是李成梁的家奴或幕客,以至當時“遼廣之人,知有李大爺,而不知有他人”。毛文龍就是在舅舅沈光祚的推薦下,到了李成梁的帳下,開始了在遼東的軍事生涯。所以,從根源上,毛文龍應屬浙黨一脈。
但是,毛文龍在李成梁時代一直沒有得到重用,因為他“不肯妄殺一人,妄報一功”。到了熊廷弼經略遼東時,毛文龍才以戰功升為都司,袁應泰時期,又以造辦火藥有功,加遊擊銜。後金攻打遼陽、沈陽時,毛文龍的家屬100多人被後金殺害。所以,毛文龍與後金是家仇國恨集於一身。天啟元年,毛文龍取得鎮江大捷,這裏的鎮江是指今天遼寧的丹東,震動全遼,朝廷破格升毛文龍為副總兵。當時的兵部左侍郎王在晉評論說:“自清、撫失陷以來,費千百萬金錢,萃十數萬兵力,不能擒其一賊。此一捷也,真為空穀之音,聞之而喜可知也。”
毛文龍開鎮東江,對遼東局勢影響很大,等於在後金政權的背後釘了一個釘子,使得努爾哈赤不敢輕易長驅,因此被譽為“海外長城”。
例如,天啟三年,在探知努爾哈赤有攻明意圖後,毛文龍從鎮江一路進擊,搞的後金境內狼煙四起,不得不放棄南下企圖。
天啟三年到天啟五年,毛文龍先後收複金州、旅順、複州、永寧,一度直搗後金老巢赫圖阿拉,取得牛毛寨大捷等戰役的勝利,明熹宗也曾讚揚毛文龍;“使奴狼顧而不敢西向,惟爾是賴!”
所以,正是有毛文龍的牽製,孫承宗和袁崇煥才能夠三年無戰事,一心隻築城。
現在有很多人把修築寧遠城的功勞全記在袁崇煥一人身上,也是不符合曆史事實的。實際上寧遠築城,技術上的功臣是孫元化,主持修建者是祖大壽。
孫元化是徐光啟的弟子,後來兩人也是兒女親家。徐光啟是中國西學第一人,也是所謂“聖教三柱石”之首。在明朝中後期,天主教和西方文明通過澳門傳入內地,特別是利瑪竇在京城上層遊走,影響了一大批明朝高官。連內閣首輔沈一貫、李之藻也都是天主教徒,葉向高也深受影響。孫元化跟隨徐光啟加入天主教。當時,天主教已經在明朝形成了一個以宗教為核心的關係網。比如兩次赴澳門采購西洋火炮的張燾和孫學詩,都是通過徐光啟的關係交織在一起。張燾和孫學詩都是“聖教三柱石”之一李之藻的學生,協助孫元化築城的韓雲、韓霖也都是徐光啟的學生。而孫承宗、袁崇煥、甚至葉向高也均與徐光啟關係密切。
1622年,徐光啟被急召入京,孫元化也隨之進入京城,先是上疏《防守京城揭》和《防邊關揭》,大力推銷西洋築城術和火炮守城術。後來又參加科舉考試,但不幸落第。好在徐光啟把他直接推薦給孫承宗,授以經略衙門讚畫軍需一職,孫元化得以進入兵部。孫承宗原來打算請他做幕僚,但孫元化執意前往前線。
孫元化其實是徐光啟軍事變革思想的執行者。
在薩爾滸戰役後,徐光啟就提出要使用歐洲更為先進的築城方法,打造“萬年敵台”,將舊製敵台改造為“三角三層空心式樣”,內置大炮,就是防禦上所謂的“棱堡式防禦體係”,即“意大利式要塞(trace italienne)”。同為天主教徒的李之藻也提出“製勝務須西銃疏”,主張從澳門調集西銃和銃師,傳習炮術。
明朝軍隊對火器的使用並不陌生,據說戚繼光之所以所向無敵,就是因為手下有一支訓練有素的火槍兵。孫元化所接觸的西學軍事知識更為先進,他還專門寫了一本書叫《西法神機》。
袁崇煥築城寧遠,技術上主要得益於孫元化。孫元化雖然在開始時意氣風發,但很快就與孫承宗意見不合。他主張遼東布防應“先修實備,後勤遠略”,但孫承宗卻“專征布置廣遠”。因此,孫元化不久後離開孫承宗,回到兵部,負責引進西方火器,並監督訓練。
後來,在袁崇煥成名之戰寧遠大捷中,發揮威力的正是按孫元化的辦法布置的十一門大炮,其中威力最強的,就是李之藻派張燾從澳門第一次購買的四門大炮之一。天啟六年,此炮還因功被封為“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大將軍”。實際上,天啟三年李之藻上“以夷攻夷”之策,令張燾第二次從澳門購買了25門大炮,並招募了葡萄牙士兵隨行。但由於李之藻隨後在鬥爭中被免職,朝廷找了個借口,又把這些西洋炮師送回澳門去了。
孫承宗經略遼東,數年間,趁著後金無暇南下,陸陸續續在遼西走廊修建了較為完整“關寧錦防線”。但是,另一方麵,孫承宗花的錢實在太多了,又看不到戰功,朝中受東林黨排擠的人,以及一些政治相對獨立的官員,便開始上疏。
天啟三年七月,工科給事中方有度上疏稱:
方有度還是東林黨一員,但看到遼東這麽個花錢法,也知道不是長久之計。
天啟三年九月,刑科給事中解學龍上疏言:
所謂豊財,非求財而益之,去事之所以害財者而已。...國家各邊軍有定製,餉有定額,即如遼東一鎮,舊額兵九萬四千有奇,歲餉不過四十餘萬,今關門之兵亦止十餘萬耳,而月餉乃至二十二萬二千三百有奇,關內月糧已議至一兩八錢,遞至寧前則又量增,而薊密新募之兵月糧亦倍於舊...舊兵餉薄而新兵餉厚,故舊兵亦逃而竄入於新兵之內,甚至新兵日增而舊額如故,...議者曰軍餉不維當汰兵以就餉,與其汰兵不如汰將,各邊將原有定額,...若合天下而講求之,亦有可得而言者。高皇帝時天下文官五千四百有奇,軍職二萬八千有奇。神宗朝文官增至一萬六千餘矣,軍職增至八萬一千餘矣。今日又不知增幾倍,不聞所以安天下定太平者,較高皇帝時何若?
遼餉壓垮財政,朝廷隻能往下攤派,而地方官員雁過拔毛,故民益困苦。天啟三年十月,查勘兵餉的欽差勘奏原登萊巡撫陶朗先,貪汙餉銀40萬餘兩。朝廷的攤派成了地方官員發財的機會,往往是“半飽士腹、半落奸囊”。
天啟四年秋,東林黨與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鬥爭已趨白熱化。工部郎中萬燝,因為批魏忠賢“盡竊大權,生殺予奪,在其掌握,致內廷外朝,隻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被廷杖100下,活活打死。禦史林汝翥、中書舍人汪文言亦遭廷杖、削籍。七月,葉向高引退回籍,臨走前給皇上辭疏一本:
藎臣之事君也,不以身之去而忘社稷之憂。明主之待臣也,亦不以人之愚而忽葑菲之採。昔有至逆旅者,懷其一飯,既去猶為之灑掃庭戶以謝主人。況臣受恩三朝,至隆至渥,無可養酬,今歸伏田裏,遠隔天顏,永無杼忠之路,所有犬馬下情,能默默不一吐於君父之前哉?然亦不敢多言,煩稱以瀆聖聽,惟將其最要最切必不容於者言之。
皇上一身,天地祖宗臣民之所係屬也,其關係何如?養身之道,莫善於寡欲。寡欲則心誌清明,筋骸強固,非但延年,亦可廣嗣。故昔聖人著訓:少之時戒之在色。皇上春秋鼎盛,情竇方開,邇日天顏,似微清減寡欲之義,萬不可不留神也。
君臣之分,雖尊卑隔絕,然君為元首,臣為股肱,君為腹心,臣為手足,一體相關,無分彼此。皇上禦極以來,待大小臣工,恩禮可謂厚矣。近因陳奏煩多,致幹聖怒雷霆屢震,駕帖頻傳,以數十年不行之廷杖,三見於旬日之間。萬燝已亡,林汝翥汪文言亦將就斃,雖言者不無過激,而論以君臣一體之大義,所傷多矣,長此不已,將至上下相猜,政事阻格,奸雄夷狄聞之且複生心。昔符堅欲攻晉,其臣諫沮曰:晉雖僻處江南,然君臣輯睦,尚未可圖。故內釁不生,則外釁不足患也。臣願皇上當多難之日,深懷一體之念,委任大臣、優容言者,廷杖之事,萬萬不可再行。其以前譴謫王紀、文震孟等盡賜召還,而群臣亦仰體聖意。若有論奏平實婉明,勿以忠愛之心而過為激昂之說,勿以藩籬之見而輕開禍釁之門。
至於內廷近侍,朝夕左右,中間固有調護勤勞,朝廷所不及知,然但未挽回聖心,力行善事,一時雖不見亮,久當自明。即人不能明,天地鬼神亦當明之。歷觀漢唐以至國朝,中官之邪正善惡,昭然清史,並未嘗漏卻一人。如必至憤激作快意,彼此紛拏終至決裂,而愈亂無以解於悠悠之口矣。此臣所忠告於內外之諸臣也。自古禍亂之生,多起於凶歲,民既窮無聊,非為盜賊不足救死。綠林之嘯,聚黃巾之橫行,皆此類也。今歲江南洪水,為災數十年所僅見,國家財賦之區,盡化馮夷之窟,山東地方複苦荒旱,瘡痍未起,溝壑又填,此非破常格勞來拊循,必無以安民心,而弭禍亂。臣備員綸扉,見東南之民最苦織造,地方官時時爭論,當此災傷之極,必複陳請,誠得早沛綸音,擇其可緩者,暫停一二年,亦收拾人心之一道也。國家財力半竭於邊疆,往臣在政府,封疆無儆計,臣猶蹙額攢眉國用莫措,然尚有兵工太僕寺可借,其後各藏俱空,專靠內帑,即臣在事三年,所請帑金至六七百萬,今內帑亦窮矣。而東西之役未休,額餉日加,竭天下以奉一隅,猶苦不足。臣不知戶部何以支吾,廷臣亦遂恬然,不複談及。臣恐事窮勢極,有不止於脫巾鼓噪而已者。皇上為社稷計,與中外諸臣為皇上計,萬不可不急圖也。
三代以來,天子親衛之兵,皆列於禁城之外。唐雖使內臣為神策,然其所領猶外兵也。自遼左失事,九重戒心,乃擇中官之健者為兵,逐日訓練,銃炮之聲,徹於外廷。古稱軍容不入國,況宮廷之內,肘腋之間,豈宜有此?臣知在今日,必無可慮,而在他日,實有隱憂。皇上既許謁陵,後罷之臣何敢複言?但謁陵之期,遠近未卜,宜權時,免其操閱,候聖駕展禮時,再行演習,未為晚也。以上數款,雖人所共知,而實則國家精神命脈、治亂安危之大幾畢係於此。臣自度衰老,力不能為,恐負誤國之罪,不得已而去。不忍不言,所望皇上自愛其身,又與群臣通為一身,群臣亦皆以皇上為身,宮府內外以及四海九州疾痛痾癢,無不相通,關節脈理,隨處周流,天下事乃可為耳。西南酋終不能大肆,督臣才自足仗東事,則關內外防禦俱已備飭,奴必不敢深入,而毛文龍又牽製其後,亦是一奇此。輔臣孫承宗拮據料理之力,可謂勞苦功高。臣書生也,莫效一籌,私心所憂,內甚於外,故敢陳其愚慮如此。
從這封奏疏來看,葉向高主要還是勸誡天啟帝要善待文臣,避免內廷宦官與外朝文臣的惡鬥,內憂大於外患,同時指出明朝財政問題已經相當嚴重。但從另一方麵也可以看出,他所提的許多建議,恰恰是天啟帝的意願是相悖的。
同時,朝中也有人參劾孫承宗部下馬世龍貪汙軍餉。對此,孫承宗在奏折中說:臣願用袁崇煥劉詔之殫力瘁心以急公,不願用腰纏十萬之逋臣閉門誦經之孱瞻;臣願用博大強毅之馬世龍、少年英銳之尤世祿王世欽,不願用孰愞通脫之奸猾。
應當說,孫承宗啟用的將領,絕大多數是有為之人,像尤世祿、馬世龍、王世欽都是一流戰將,袁崇煥、孫元化、茅元儀、鹿善繼也都是後來為大明立下卓著功勳的人。但是,在朝廷大局發生極大變動之下,孫承宗麵臨的形勢已經急轉直下,十分危急。
繼葉向高之後,天啟四年十月,左都禦史高攀龍罷,吏部尚書趙南星乞休,許之,大學士韓爌乞休,許之,一大批東林黨人被革職削籍。
所以,天啟五年正月,孫承宗亦乞骸骨歸,但明熹宗依然溫旨慰留。但這一時期,據《明熹宗實錄》所載,出現了大量的官員調動。
孫承宗不是沒有看到危險,他在一份奏折中說:每念臣入閣有七人,而去者故者六人矣。其在地方則三總督、十巡撫、二十餘道臣,相繼以去矣。感歎自己是“冒以病身為天下塞責”。但對他的感歎,明熹宗並沒有正麵回應,而是批複:知卿已出視事,朕心嘉悅,還須振起精神,鼓舞將士,矢圖恢複,早奏成功。
這其實是在催他打仗了。
天啟五年(1625年)八月,孫承宗力薦的山海總兵馬世龍發起柳河之役,誤信情報,損兵折將,造成潰敗,死傷四百多人。
柳河之役讓明熹宗極為不滿,浙黨和閹黨也找到了最好的借口,不僅攻擊馬世龍,也將矛頭指向孫承宗。不久,孫承宗亦去職,代替孫承宗的是軍中朝中口碑甚佳的高第。明熹宗親賜蟒衣玉帶,令其以兵部尚書經略薊遼。
孫承宗的去職也是東林黨政治鬥爭失敗的必然。袁崇煥看到東林黨人頻遭貶斥迫害,義憤填膺,恨不得自己也名列《東林點將錄》的名單之中。他寫了一首詩,叫《東林黨人榜中無名書此誌感》:
忍將一網盡清流,不絕根株總不休。
巧造禍胎偏點將,欲憑毒手取封侯。
曾知道學宜常講,早識機關動隱憂。
愧我榜中無姓氏,流芳不得共千秋。
這首詩足以說明袁崇煥與東林黨的關係。
高第上任後,全盤否定孫承宗的策略,而采用王在晉以守山海關為主的戰略,下令將孫承宗調到關外的主力,調回山海關。
這樣一來,寧遠城就成為一座孤城,暴露在後金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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