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講到,我的同鄉文與可,和他的表弟蘇東坡一唱一和,聊到鵝溪絹。對中國墨竹大師文同來說,“今年畫竹不用絹,用絹隻用鵝溪絹”。蘇東坡回憶說,表哥要畫一幅萬尺長的竹子,向他索要鵝溪絹。
“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文與可
蘇東坡回信說那得多少鵝溪絹啊,至少得二百五十匹,我可不願意做這二百五,何況世間哪有那麽長的竹子?
“為愛鵝溪白繭光,掃殘雞距紫毫芒。
世間那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
——蘇軾《文與可有詩見寄雲待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次韻答之》
最多就是月夜裏,竹子的影子倒是有點長。沒想到表哥棋高一著,送給他一幅《筼簹穀偃竹圖》,說數尺之竹,但我畫得有萬尺之氣勢。
“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文與可
我說的“萬尺竹”是這個意思,你既然覺得值二百五十匹鵝溪絹,就拿來給我吧,我正好打算買房買田養老。
看到沒,這個鵝溪絹多麽寶貴?
不僅最好的畫,文與可要用鵝溪絹來畫,而且在當時,二百五十匹鵝溪絹,可以買房買田養老!
鵝溪絹在哪呢?
就在四川省鹽亭縣安家鎮鵝溪村(現改名為鵝溪鎮鵝溪村)。
這裏的蠶繭特別白,織婦的做工尤其細膩,在唐初,梓州太守(鹽亭縣古時屬於梓州)獻給皇上,皇上愛不釋手,欽定貢品,以產地取名“鵝溪絹”。從唐宋以來,“天下皆稱鵝溪絹”(大明《一統誌》)。上好的宮廷畫、文人畫,你就不要用宣紙了,而要用絹,用絹,則鹽亭的鵝溪絹是上上品。
傳言武則天都有一首詩,來讚揚鵝溪絹的:
“絲綢龜手富,貝錦鵝溪絹。
功比馬頭娘,映月水三潭。”
——武則天
自古以來,鹽亭縣鵝溪村的鵝溪絹,承載了多少名士風流、名人字畫。那些貴族子弟、達官巨賈,也愛附庸風雅,天下不知有鹽亭,亦知有鵝溪。因為你手頭就有一匹匹鵝溪啊。鵝溪成為鵝溪絹的代名詞,見諸於唐宋元明清的詩詞。有時叫“鵝溪絹”,有時叫“鵝溪繭”,有時叫“鵝溪白”,有時叫“鵝溪雪娟”,有時就叫“鵝溪”。你在詩詞裏看到了,都是指的四川鹽亭縣的鵝溪絹。
唐朝時,它還有一個別稱,叫“東絹”。為什麽叫東絹呢?
杜甫一匹好東絹。
我們現在叫“四川”,是在北宋以後,在唐朝杜甫時代,是“兩川”,分別為西川節度使和東川節度使。西川就是成都,東川在梓州(鹽亭、三台、射洪)。鵝溪絹在成都以東的東川,所有又叫東絹。
有詩為證。
我們說杜甫住在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成都杜甫草堂,但手上也有一匹好東絹。
“韋侯韋侯數相見,我有一匹好東絹。
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淩亂。
請公放筆為直幹。”
——節選杜甫《戲韋偃為雙鬆圖歌》
說唐朝有一位知名畫家韋偃,當時也在成都。杜甫很喜歡他畫的《雙鬆圖》,就說,韋大師,我家裏壓箱底還有一匹上好的鵝溪絹,那白色的淩光實在是令人愛不釋手,留在我那兒也沒用,不如送給你,你可以放開手筆,畫一顆大大的直鬆!
杜甫其實是戲弄韋偃,因為韋偃是以畫曲鬆見長,你說送他鵝溪絹畫直鬆,明擺著就是不願意送嘛,討個口彩而已。你看杜甫也是很珍愛他這匹鵝溪絹的。杜甫“一匹好東絹”,還成為一個典故,曆代文人喜歡在詩文裏提到。
“杜陵一疋好東絹,韋郎上植鬆兩幹。
唐寅今如曹不興,有客乞染淞江綾。
前山如笑後如怒,疏林如風密如霧。
黯黯渾疑隔千裏,蜿蜿忽辨緣溪路。
黑雲冱蒼梧,丹霞標赤城。
壯哉畫工力,九州通尺屏。
兩厓遠立觢兩角,一道空江浸寥廓。
吳綾本自淞水剪,誰把淄澠辨清濁。
茅齋傍江絕低小,羨爾高居長自好。
今年吳地幾魚鱉,看畫轉覺心熱惱。
黃金壺中一鬥汁,我欲濡毫映手濕。
莫教童子誤攐翻,忽使癡龍攜雨出。”
——祝枝山《唐寅畫山水歌》
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枝山,就以杜甫當年的一匹好東絹起首,讚揚了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有人送給你了好東絹,是真送,你也真畫出來了,畫得很逼真很有氣勢,不像當初杜甫送韋偃,就是說說而已。
鵝溪絹,一直到明清,甚至到民國,都很興盛。
“屈鐵孤梅葬古苔,巡簷寒萼凍難開。
分明一幅鵝溪絹,繡出詩人小像來。”
——節選清朝 鍾令嘉《題自繡梅花詩圖》
民國以後,就不行了,破四舊了。
鵝溪村,就在鹽亭縣安家鎮鵝溪村。在金鵝山麓,從唐朝以來,建了一個鵝溪寺。鵝溪寺,就是鵝溪市。古人以寺為市,這裏的市是集市。唐宋一直到明清、民國,南來北往的客商,不遠萬裏,跑到這裏,批發鵝溪絹,再販賣到中國其他大都會裏去,給那些文人士子、達官巨賈。想象古時候多麽興盛?別說Made in China就很cheap,鵝溪絹這個牌子,在鹽亭鵝溪村,馳名了一千多年。
如今是什麽樣子的?
早就毀了。2003年,蜀中人士籌款,在原址重新修建了一個鵝溪寺。不過灰不溜秋的。它旁邊有一個明朝的文星廟,倒還頗有些氣勢,沒有在文革中盡毀。
由於鵝溪寺這個地方不大,唐宋以來的商人、遊客太多,後來改到不遠的梓潼江邊,更大的壩子那兒,做了新的集市。由於不少商人來後,覺得這裏好,幹脆也安個家,就叫安家場。沿著梓潼江,一直南下,就是鹽亭縣(雲溪鎮),經射洪,注入涪江,再注入嘉陵江,進入長江。古時候,是可以通航的。安家場,後來變成安家鎮。
鵝溪絹,古時候名氣太大,所以那年蘇軾、蘇轍兩兄弟,守父孝(蘇洵)滿,回京城,特意走綿陽,到鹽亭,再到永泰鄉的表哥文同家玩,參觀了墨君堂,寫了遊記《墨君堂記》,又在表哥的陪同下,三人一起去鵝溪村玩了下。
很容易走,你到鹽亭,坐船北上,或騎馬走路北上即可。鵝溪村,離梓江不遠。
三位領導,首先視察了桑園。看上去賞心悅目,心情大好,文與可就寫了首《采桑》。
“溪橋接桑畦,鉤籠曉群過。
今朝去何早,向晚蠶恐臥。
家家五十日,誰敢一日惰。
未言給私用,且以應官課。”
——文與可《采桑》
文與可說,那些采桑的女子,一大早就去采,害怕晚一點蠶就蜷成一團睡覺,不吃桑葉了。整個采桑季節,五十天,沒有一天敢歇息。這麽勤勞,那還不致富?非也,女子們說了,哪裏是給自己用的啊,都是給政府的。
當時文與可就懵了。
然後三位領導一起去“織布廠”視察。說是織布廠,實際上就是家家戶戶在自己家裏織,然後交公。文與可他們就到一個織婦家看了。用一種像縫紉機一樣的腳踏板織布機。你讚同精美工藝的時候,織婦卻沒那麽開心,她終於願意開口了,向三位領導講了實話,這就是文與可的樂府詩——《織婦怨》:
“擲梭兩手倦, 踏籋雙足趼 。
三日不住織 , 一匹纔可剪 。
織處畏風日 , 剪時謹刀尺 。
皆言邊幅好,自愛經緯密。
昨朝持入庫, 何事監官怒。
大字雕印文,濃和油墨汙。
父母抱歸舍,拋向中門下。
相看各無語,淚迸若傾瀉。
質錢解衣服, 買絲添上軸。
不敢輒下機,連宵停火燭。
當須了租賦,豈暇恤襦袴。
前知寒切骨,甘心肩骭露。
裏胥踞門限,叫罵嗔納晚。
安得織婦心,變作監官眼!”
——文與可 《織婦怨》
這位膽子大的織女說了,手腳都麻了,起了好多繭子,要這麽連續不斷踩,踩三天,才可以織出一匹絹。然後你還得小心翼翼來剪,要小心日曬雨淋,別把這麽白的絹給玷汙了。給爸爸媽媽姐姐弟弟看了,大家都說好,自己也覺得喜歡,織得密,才叫爸爸媽媽拿去上鎮上交公。可是那當官的,不知道什麽原因自己不開心,卻遷怒於我們,在我織了三天的絹上,用油墨畫了個大大的“退”字,叫拿回去重織。爸爸媽媽把這堆絹抱回來,丟在門廊下,大家沉默不語,一一個都哭了。怎麽辦?家裏沒錢,我隻好把身上的衣裙拿去典當了,換了一點錢去買絲線,回來立即上機重新做,連夜趕工,蠟燭都沒熄一下。因為天氣冷,我肩膀和膝蓋都沒衣服遮擋,冷得要死,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就是趕工,催租的已經跑家門口來了,坐在我家門廊上對著我劈頭蓋臉臭罵。媽的!什麽時候我們這些日日夜夜埋頭做鵝溪絹的可憐苦工,能像你們這些工頭一樣也凶神惡煞、作威作福的?
“安得織婦心,變作監官眼!”
這是鵝溪絹女工們內心的呐喊。文與可和蘇軾、蘇轍兄弟看到了這麽多底層民眾生存狀況,但蘇軾兩兄弟就沒怎麽說,可能還得想當官的事,文與可就無所謂,即使不當官,我也要說出來!從另一方麵來講,文與可這一首詩,也可以解讀,鵝溪絹的質量把關有多嚴,不然怎麽有馳名千年的鵝溪絹呢?
鵝溪絹有黃絹和白絹。白絹白如雪,令人愛不釋手。黃絹則可用來做古畫。如今鵝溪絹已經失傳了,真正的鵝溪絹是什麽樣,我們也不知道。民國以後就沒了。估計安家鎮的鵝溪人,也都跑北上廣深去打工了,做馳名海外的玩具、鍾表、衣服什麽的。這些東西,賣來給名人做字畫的,那簡直是四舊中的四舊,早就被搗毀了。最近幾年,終於又開始提,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出民間的老藝人,找出過去的織布機,能織出唐宋以來的一匹鵝溪絹。
文與可流傳至今可相信的唯一真跡《墨竹圖》,應該是畫在鵝溪絹上,那是鵝溪絹。希望家鄉鹽亭,能重新恢複鵝溪絹為自己的千年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