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哥怪我寫的總是四川人,今天我們就來講一位山東人,從來沒去過四川,卻以成都、南京、洛陽,寫了著名的《三都賦》,一時“洛陽紙貴”。
什麽是“洛陽紙貴”呢?
就是你看到當時的洛陽市,大街小巷,男女老少們都在排隊,不是排隊搶股票,也不是排隊搶樓盤,更不是排隊搶張學友的演唱會門票,而是搶紙張,好回去抄寫左思的《蜀都賦》、《吳都賦》、《魏都賦》。三篇加起來有一萬字呢,買不到,斷貨了,你家裏又沒有,沒看過,你出去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沒法跟人聊天。搶紙的人太多了,以致於紙張嗖嗖嗖漲價。
這位左思同學,才華橫溢不用說,感覺一定是個天資聰慧的美男子吧?
錯。
恰恰相反。他人長得奇醜無比,小時候還特別笨。他爸也是很用心,一會兒讓他上書法班,一會兒讓他上鼓琴班,都學不好。還特別內向,不會說話,不喜歡出去玩。他爸逢人便說,哎,這孩子,還比不上我小時候,看來是廢了。左思受到刺激,發奮讀書。他其實心思縝密,性格內斂,喜歡寫文章而已。文章就越寫越好。他們家是山東淄博的,他曾經模仿東漢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兩京賦》,寫了一篇《齊都賦》。不過不是很滿意,算是一個初次嚐試。
他妹妹左棻,也是個才女,但也長得醜。晉武帝司馬炎聽說了他們兄妹,就把他妹妹左棻納進宮中做妃子。
你能想象嗎?晉朝的開國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卻還要一個醜女?這個司馬炎,雖出生於司馬氏家族,自己不見得有才,但也學信陵君、梁孝王,喜歡招攬才子。佳麗三千之後,還有食客三千。這個左棻,恰好是佳麗中的食客,食客中的佳麗而已。
大家知道,司馬炎把吳蜀後宮女子,盡數充入自己後宮,每天晚上不知道找哪個,就騎羊車在後宮轉悠,那匹羊在哪條街道停下來,他就去哪家。
所以娘娘們的location,location,location非常重要!
左思的妹妹左棻,一看就是不怎麽被寵信的,被安排在街道盡頭或拐角的“薄宮”。估計那羊就幾乎沒怎麽去過。但是宮裏一旦發生什麽高興的事兒,司馬炎就想起左棻了,叫她過來寫篇賦。左棻就寫了一篇《離思賦》,把深宮婦女的內心控訴都寫出來了,聲淚俱下。可是因為文辭華美,司馬炎依然很喜歡。賞賜就有,臨幸嘛,托起下巴一看樣子,就又走了。
漢末魏晉,是門閥士族時代,你得是貴族。左家是寒門,出身微末。雖然姐姐在後宮,但也沒給左思帶來多少好處。他隻是跟著姐姐,舉家搬到了洛陽。
走仕途無門,他就想靠寫文章。“漢賦四大家”之首的司馬相如,是靠誇京都長安天子遊獵的《上林賦》,揚雄是靠誇長安宮殿的《甘泉賦》,班固、張衡,都是在那比洛陽和長安,分別以《兩都賦》、《兩京賦》聞名天下,而且都是誇洛陽而抑長安,那如家“三家歸晉”的時代,我可以寫什麽呢?於是他就想到,分別寫魏蜀吳三國的《三都賦》。他從山東來,離南京並不遠,如今又生活在洛陽,可是成都從來沒去過,怎麽辦?
因為前人寫的那些賦,壯麗則壯麗,但有誇張之嫌,甚至有不實,他想寫實在一點兒的,就是我說的這些呢,可能有點誇張,都的確都有。為了寫《三都賦》,他求了個秘書郎的官,就是國家圖書館的管理員,方便去查看地方方誌等典籍。
那時洛陽文風挺盛,朝中有位編修國史的前輩張載,曾經去過四川,以一篇《劍閣銘》著稱於世。他就去向張載討教關於四川的事。這個張載地位比他高,其實沒那麽容易攀的,但恰好這個張載,和左思一樣,都醜得離譜,內心受過傷害。他們和中國美男子潘安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地點。每次潘安出去,洛陽的女人,要麽就圍住他,拉拉扯扯,要麽就把水果投到你車裏,讓潘安“滿載而歸”。可是每次左思出去,也沒招惹誰,那些追慕潘安的洛陽婦女,就向潘安吐口水,吐得他一身都是,也是“滿載而歸”。
潘美左醜。受這麽多委屈,僅僅是因為自己長得醜,而且不是一般醜,在有這種“待遇”。這個張載也是,都不敢下車走,每次駕車一晃而過。因為長得太醜了,那些兒童每次看到他,都向他車裏扔石頭,因此張載每次也是“滿載而歸”,隻是載的都是石頭。
兩個奇醜又有奇才的男子相遇,有了共同話題,相看一笑,都說四川。左思就從張載那裏,了解到很多關於四川的事。
這很重要。因為《三都賦》,是模仿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的架構,首先從“西蜀公子”對“東吳王孫”吹牛逼開始的,也就是《蜀都賦》,然後過渡到《吳都賦》,就是“東吳王孫”招架,反過來向“西蜀公子”吹牛逼,說吳都更牛。最後,當然是像“亡是公”出來批評楚國“子虛”和齊國“烏有先生”,魏國先生就出來吹了一段更大的牛逼,批評西蜀公子和東吳王孫,認為雄踞中原的魏國才是最牛的,以證明魏代漢,晉代魏,統一中國才是正統。
可想這篇,洛陽人看了一定很high,司馬炎看了也一定high。
所以一開始,《蜀都賦》就要寫好,這是基石。為此,左思構思了十年時間。
才華就是這樣,有天壤之別。司馬相如是這一係列漢賦模式的始作俑者,也是最高成就者,估計寫《上林賦》也就幾天時間,否則漢武帝都沒法等,揚雄寫《甘泉賦》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到了東漢,張衡寫《二京賦》,就整整用了十年!
話說這個左思,也是花了十年時間。
寫倒沒什麽,主要是構思。他家裏到處都是筆和紙,連廁所裏也不忘放一點,就是為了一旦有什麽靈感,想到一個佳句或措辭什麽的,立即可以記下來,免得忘了。完全是靠磨出來的。《三都賦》一旦寫好,他幾乎也沒什麽可寫的了,因為不用寫了,寫起來也太痛苦了。
十年磨一(三)賦,是不是一出來就“洛陽紙貴”呢?
不是。
一開始拿著《三都賦》去洛陽鬧市,都沒人看。因為沒名氣,而且東漢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已經珠玉在前了,大神級的存在,那時候的人和咱現在一樣,都覺得古人好,古人牛逼,今天的人已經沒什麽才了。所以左思即使拿著《三都賦》給一些文人士子看,人家也就覺得,“還行吧”,“要繼續努力哦”,“堅持,不要放棄,你行的”......,還有得幹脆就覺得你太狂妄,亂棍打走。
好在有醜男張載啊,一看,喲,沒去過四川,把四川寫得這麽好啊,又推薦給當時在洛陽的天下名士皇普謐。皇普謐一看,大聲說,“好,好,好啊!” 親自作序,將左思《三都賦》,與“相如上林,楊雄甘泉,班固兩都,張衡二京”同列,於是天下大噪。洛陽人都爭著一睹風采,成為那個年代的一場文學盛事。一個是最終讚魏都而貶吳(都)蜀(都),一個是把魏篡漢、晉篡位,說得像是堯禪讓舜、舜禪讓禹似的,一個是好多人都沒去過四川和成都,好奇不是?
但最終還是迎合了那個時代的天下人心,都覺得分裂太久了,希望重新回歸大一統,甭管他是不是篡,反正魏晉是在中原,如果能滅蜀滅吳,那咱就把他當正統,開始過太平日子。就是這麽想的。所以大家都傳看,出來聊天你不知道,就丟臉了。
其中一大吹水,就是要講四川和成都。四川和成都是啥樣子的?
左思的《蜀都賦》,是以“西蜀公子”向“東吳王孫”吹牛逼開篇的。
大意是說,天府之國,沃野千裏,富得流油,雄踞山川,憑借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憑什麽不可以稱王稱帝,一定要東吳、河洛、關中才可以呢?
振聾發聵。
大概分了四個部分。一開始講成都市周邊的山川地理,以南、北、東、西這麽講,類似《山海經》那麽講,吹了好幾段牛逼,就是講多麽壯麗,多麽險要,多麽靈異,多麽豐富。這些無可辯駁,四川就是這樣的。其中他還講到,四川有孔雀和大象。
第二個部分就是講成都市。
“金城石郭,兼墚中區。既麗且崇,實號成都。辟二九之通門,畫方軌之廣塗。營新宮於爽塏,擬承明而起廬。結陽城之延閣,飛觀榭乎雲中。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
講了成都市的城門宮殿,總之一點不亞於天子帝都。光是城門,就有十八個。估計這是從西漢揚雄《蜀都賦》來的,揚雄自己就是成都人,門兒清。接著講了成都的集市,那就更不得了,儼然一個國際大都會。南來北往的客商匯聚於此。都知道蜀中物產豐富,奇貨可居,販出去就可以牟取暴利。
“市廛所會,萬商之淵。列隧百重,羅肆巨千。賄貨山積,纖麗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靚?。賈貿墆鬻,舛錯縱橫。異物崛詭,奇於八方。”
尤其是邛杖、貝錦,到國外都有。
這就到了第三個部分,講那些蜀中巨富。他提到了卓王孫、程鄭這些家族,那鶯歌燕舞、車馬遊獵,其盛大,其奢靡,和天子無異。說不定比天子還牛逼呢。我們知道,漢初卓文君的父親、司馬相如的嶽父卓王孫是中國首富。如果隻是一些有錢人也就罷了。第四部分,也是最後一部分,左思講到蜀中人傑地靈,將四川自古出人物。
遠的年代有神異人物杜宇、萇弘(“碧出萇弘之血,鳥生杜宇之魄”),就“近代”漢朝以來,他舉了四個天下名士,都是執牛耳的。
哪四個人呢?
“江漢炳靈,世載其英。蔚若相如,皭若君平。王褒靴曄而秀發,楊雄含章而挺生。”
司馬相如、嚴君平(揚雄的老師)、王褒、揚雄。其中嚴君平、王褒名聲小一點,但“馬揚”或“揚馬”,就震古爍今了。中國幾千年來屈指可數的文人巨子。“漢賦四大家”裏,頭兩名,就是成都人司馬相如和揚雄。“唐宋八大家”裏,其中四人是四川眉山的“三蘇”,和四川綿陽的歐陽修。
所以最後西蜀公子總結說,“故雖兼諸夏之富有,猶未若茲都之無量也。” 就算中原有強大的王朝,但說起人傑地靈,也不一定比得上成都和四川吧。
你看,左思《三都賦》的第一篇《蜀都賦》,開場氣勢就很大。這樣,你才好奇,“東吳王孫”《吳都賦》如何反駁。《吳都賦》自然要講長江天險,還講了曆史,很早就開發了嘛,說是文王的大伯父、二伯父,為了讓位給文王,跑到吳,才有了今天的吳國。
《吳都賦》吹完牛逼後,洛陽人肯定特別期待《魏都賦》。這就像金庸武俠一樣,你覺得蕭遠山和慕容博已經很厲害了,突然冒出個掃地神僧,隻一兩招就把他們雙雙擊斃。
左思怎麽寫《魏都賦》呢?也是學司馬相如的亡是公,照樣吹了一大段大段牛逼之後,最後像批評子虛和烏有先生一樣,批評西蜀公子和東吳王孫,強調“正位居體者,以中夏為喉,不以邊垂為襟也。長世字甿者,以道德為藩,不以襲險為屏也。”
意思是吳蜀隻是邊陲,中原才是正位。天險為屏障雄踞一方,不如以道德仁政一統中國。
於是大家都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