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一些歌,其中有幾首的曲子,非我原創,而是來自印度。有印度電影的插曲,也有印度教的曼陀羅咒語。
剛開始這麽做時,其實我是有一點猶豫的,因為感覺這樣的作品,存在版權問題,並非完全原創。
不過想到李叔同的《送別》,我又有一些釋然。大家都喜歡這首《送別》,至今傳唱百年,全球凡有華人處,無不愛此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 《送別》
這首歌是如此簡單、自然、親切、優美,和中國古典文化的意境是如此貼近、契合, 以致於我們忽略了它的出處。
這首歌怎麽來的呢?
李叔同年輕時,曾到日本留學,學習繪畫和音樂。正是在他留日期間,日本音樂家、教育家犬童球溪,寫了一首《旅愁》,入選日本的《中等教育歌唱集》。這首歌,在日本的學堂廣為傳唱。
他很愛這一旋律,於是用中國詩詞,填了這麽一首《送別》。
犬童球溪的《旅愁》,描寫的是在外遊子的鄉愁,帶著日本民間喜歡的那種特別的淒美,李叔同改的《送別》,則是學堂樂歌,描寫的是中國自古以來文人送別的離情別意,在淒美之外,又帶著民國時期特有的新氣象。
所以每次一聽到《送別》,總讓我們有穿梭時空,回到民國之感。仿佛展開了中國人曾有的那種意氣風發、朝氣向上、真摯熱血的瑰麗畫卷。
唱這首歌,也有一種特別的回味、離別、祭奠之感。
日本犬童球溪的《旅愁》又是原創嗎?
也不是。
它又是來自美國美國作曲家J·P·奧德威(John Pond Ordway)的歌曲《夢見家和母親》(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
1851年,作者27歲時創作的。歌詞是想念家,想念母親,想起家裏的一屋一瓦,周邊的一山一水,勾起了兒時美好的回憶。
原曲並沒有憂傷,而是甜美。特別像人之將死,已經放下了一切,腦海裏縈繞的隻有家、母親、兒時的回憶,變得特別寧靜和安詳。所以在美國南北戰爭中,傳唱一時。
打仗的都是些年輕人,誰不想家,想母親。哪怕剛剛還是魔鬼,殺人無數,突然一顆子彈飛來中槍,臨死那一刻,想的還是《夢見家和母親》(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這樣的意境。
日本人是摒棄漢文化,學習西方,變得強大起來的。其中一個學習,就是引進西方的音樂。像犬童球溪這樣的音樂家、教育家,大量翻譯優美的歐美音樂,照搬他們的旋律,但按照日本民間文化,對歌詞翻譯進行了適當改編。
於是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變成了《旅愁》。在《旅愁》裏,你看到的就隻有愁。就好像日本人花見,看到的就隻是花落的淒美。他們欣賞、玩味的是這個。
李叔同采取了《旅愁》的旋律,當然其實也是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的旋律,重新填詞,把鄉愁改成了離愁別意,就有了《送別》。
傳說,是他看到和他一起玩得很好的“天涯五友”之一的許幻園,家破人亡,來向他匆匆道別,他看到摯友遠去的身影,熱血上湧,感慨萬千,即席揮就的。
讓我們再來看這首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 《送別》
表麵上,看上去挺平和寧靜,實際上卻古道熱腸。上闕,像兒歌一樣單純、質樸,也有青年時期出去闖蕩一番、幹一番事業、追求理想、夢想的那種風發意氣;到了下闋,卻是人到中年、古稀的那種恍如隔世之感。
從兒童、青年、中年、古稀,它這個過渡,是悄無聲息的,十分自然的。要說愁,隻有人到中年,“知交半零落”那裏,訴說了一點愁,可謂和日本原作《旅愁》大相徑庭。
所以《送別》,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表達離愁別緒的歌。它是民國時代中國學堂歌曲的代表作。
學堂歌曲,就是留日、留歐美回來的這些人,效仿日本的做法,把歐美及日本優美的曲風,用中文重新填詞,告別過去落後、挨打的那個腐朽王朝社會,表達的是那個新時代的進取之聲,就好像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表達的那種誌向。
兒童、學生來唱,對他們耳濡目染,意氣風發,就會成為新時代的中國人。是這個意思。
但是同樣一批人,在人世間這麽一走,這麽一晃,一下到了中年,一下又年逾古稀,再聽這首歌,就有恍如隔世之感:
往事如煙,人生如夢。
人生在世,能把自己一生過好,過得真摯,那就很不錯了。所以,我采用、改編一些來自印度的曲子,填入一些國學的文字,可能也有這麽一點意思吧,就是感受真我,補上一點失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