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人讀《紅樓夢》,往往把此書簡單地視為寶、黛、釵之間的三角戀故事,特別是現今年輕的讀者們,被現在流行的通俗言情小說所影響,也習慣性地將釵、黛當做簡單的“情敵”關係,認為彼此之間總是充滿了嫉妒、厭惡、對立和矛盾紛爭。也因曹公筆下的釵、黛二人的個性、為人處事的不同及對愛情、對人生價值的不同追求,竟引發了數百年的“擁林”與“擁薛”派之爭。殊不知其實對黛釵的喜好就像一麵鏡子,映射出了每個人自身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所謂“各花入各眼”,真沒必要強求一致。待年歲漸長,人生閱曆增多,再來看釵、黛的關係,其實也有著動人的人性之美蘊含其中。
的確在《紅樓夢》的三十二回之前,兩人的關係還真大致如此,美若天仙且孤高自傲的林妹妹,獨獨對同樣美豔絕倫又隨和大度、心思深沉的寶姐姐拈酸吃醋,並時常為此和寶玉使小性、鬧脾氣,用現在的話來說,釵、黛之間還真的是不對盤。若站在黛玉的角度其實也很容易理解,寶釵沒進賈府之前,黛玉深受外祖母賈母的萬般疼愛,雖說是寄人籬下,但“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寶玉和黛玉飲食起居常在一處,又比別人更為親厚,可是忽然來了個寶姐姐,“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 。其實真不忍心怪黛玉敏感小心眼,她曆經喪母、喪父、喪失家園,孤苦無依,而寶玉便是她心中唯一的一片暖陽,她真的太在意寶玉,太害怕失去。偏寶玉這人心中竟有幾分癡呆,對所有的姐姐妹妹們一視同仁,並無分別,再加之闔府流傳著的 “金玉良緣” 之說,這如何能令無父母做主且深愛寶玉的黛玉心安?她時不時擠兌寶釵,言語中時常嘲諷寶釵,也捎帶著譏諷寶玉,實則都事出有因。
但由於很偶然的機緣,兩人卻化幹戈為玉帛,用寶玉的話說,就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的案”,連他也十分詫異。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寶釵碰巧抓住了黛玉一回“小辮子”,在宴請劉姥姥的酒席上行酒令時,黛玉無意中說出《牡丹亭》、《西廂記》這兩本當時為禁書裏的句子,玩笑說要審黛玉,黛玉憶起自己的失言,破天荒地隻得撒嬌討饒。不得不佩服寶釵談話技巧高超,她從自己親身經曆出發,說自己小時候也是個淘氣的,這些雜書也都讀過,無怪乎她一下就聽出了黛玉所說酒令出自何處,並借機勸告黛玉,說“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至於你我,隻該作些針黹紡織事才是;偏有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看也罷了,最怕是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此話令一向心高氣傲的黛玉點頭稱是,心中暗服,自此,黛玉對寶釵態度大轉彎,掏心掏肺地將寶釵當親姐姐看待,並趕著認薛姨媽為幹媽,姐妹親密儼然如一家人。這也才有了後麵的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此番寶釵的讀書論,通篇都在說讀書的功利性,且不論其觀點正確與否,怎會得到超然脫俗,且從不看重功名、亦從不勸寶玉追逐仕途經濟的黛玉的認同?並一下心中暗服呢?我以為黛玉在此並非是真正認同寶釵的觀點,而是她切實感受到了寶釵對她的真切關心,感受到了她待人真誠友善的一麵,故黛玉直言不諱地對寶釵說,自己是個多心的人,從前隻當寶釵心裏藏奸,更坦承相告,若是你說了那個話,我是再不放過你的。這才那個真性情的黛玉,說話就是如此直截了當,心無城府。黛玉自幼喪母,從小離開父親,後又喪父,在賈府雖說有外祖母的疼愛,衣食無憂,但類似這般與她為善的勸誡話卻從不曾有人對她說過,太缺乏友情關愛,因此對寶釵真誠的關心感動莫名,些許的真情也令黛玉願意傾心相交。自此黛玉心結解開,以一片赤誠之心待寶釵,真心把寶釵當親姐姐,並直接管薛姨媽叫“母親”,時常和她們一起吃飯、聊天,還跟寶釵的堂妹寶琴親密異常,把她當自己的親妹妹一般對待,以萬般的熱情熱切地享受這遲到的親情。也有“擁林派” 的讀者認為,寶釵這是心內藏奸,趁機抓住黛玉的小辮子,從而收服黛玉,而黛玉還是太天真,並未認清寶釵的城府,對此觀點我卻不敢苟同。寶釵勸告黛玉不要讀雜書移了性情,這本是她自己內心真正認同的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她堅定認為自己維護正統道德倫理是正確的,她是真心為了黛玉著想,並無害黛玉之心,雖然這價值觀不一定被寶玉、黛玉認同。寶釵擅長體察人情,工於心計,窮於應對種種複雜人際關係, 內心從未有過片刻輕鬆自在,她也未必不暗自羨慕黛玉的率真任性。而兩個才情美貌同樣出色、同樣都是蘭心蕙質的女孩子,相互間存在著惺惺相惜之意,也並不奇怪。
釵黛捐棄前嫌,黛玉不再視寶釵為“情敵”,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黛玉從寶玉那裏非常篤定地得到了感情上的印證。在那回書中,快人快語的湘雲勸寶玉留意仕途經濟,結交如賈雨村這類為官作宰之人,平素最尊重愛惜姐妹們的寶玉,此時卻一反常態,無禮出言譏諷,說“姑娘請去別的姐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醃臢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人。”端的是一絲情麵都不留。從襲人口中得知,寶釵也曾規勸過類似的話,結果同樣遭寶玉無禮對待,襲人直誇寶姑娘大度,若是換了林姑娘,還不知會怎生吵鬧,這時隻聽寶玉毫不避嫌地當著湘雲和襲人的麵讚賞林妹妹,“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早就和她生分了”,此話恰被黛玉在門外聽見,內心激蕩,心想不枉自己素日引他為知己,他竟毫不避嫌地這般讚賞自己。跟著寶玉又對黛玉說了在她心中力重千鈞的三個字“你放心” 。到此時此刻,黛玉方才萬般確信,寶玉是懂自己的,他全然知曉自己的一腔深情,同時也用他的滿腔赤誠讓黛玉放心。寶黛心心相印,黛玉心中篤定,自然不會再吃任何人的醋,對寶釵的真心勸告自然也可以敞開心胸地接受了。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釵黛開始真正喜歡彼此,關係亦由“情敵”轉為“金蘭契”。此回寶釵探望生病的黛玉,由黛玉的病症說起,關切地提醒黛玉藥吃太多,終究不能添養精神氣血,應從飲食上調養身體,每日吃些燕窩粥最是養人。黛玉感受到寶釵的誠摯,很是感激,懇切地向寶釵認錯,“從前*****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聽起來好讓人心酸,幼年失祜的孩子在跌跌撞撞中成長,所承受的痛苦有幾人能真正體貼到?寶釵的關心所帶來的溫暖無疑如雪中炭一般,令黛玉想緊緊抓住。她將寶釵當作親姐姐一般,第一次絮絮叨叨地對寶釵述說了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煩難心思,如寄人籬下、無依無靠的苦楚,雖有老祖宗的庇佑,卻也必須懂得察言觀色,敏感多疑何嚐不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一種自我保護?秉性虛弱的她時常生病,看病吃藥已經鬧的人仰馬翻,自然不願為了吃燕窩又興師動眾的勞煩下人,惹人厭煩,說到這兒,寶釵竟少有地打趣起黛玉來,“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那裏。”隻有對跟自己親密的人才會如此調笑,雖說這調笑有些衝淡了黛玉對寶釵付出的信任和依靠,讓黛玉有些受傷,但寶釵也趕緊表示,隻要自己在這兒一天,就願意陪黛玉解一天的煩悶。當晚下雨,寶釵自己人未來,卻依然派小丫頭送來了燕窩給黛玉。寶姐姐的為人總是那麽的周到細致,一如她對湘雲,對邢岫煙,還有對香菱的關心,對賈母、對王夫人的奉承,正如她自己所說“隻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想著寶釵也是不易,母親懦弱,哥哥不著調,她每日裏須打點應付,左右逢緣,處理好各種關係,畢竟她這個家終究是靠她撐著的。
雖說釵黛關係進入了“金蘭契”似的蜜月期,但兩人之間的親密友誼真的能長久保持下去嗎?姑且不說二人之間隔著一個寶玉,“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矛盾將來不可避免,僅從二人的性情上來看,一貫冷性冷情、理性節製的寶釵也未必會習慣黛玉的滿腔熱情。假以時日,黛玉噴湧勃發的熱情在寶釵那裏若得不到同等的回應,自然也會慢慢冷卻下來,畢竟黛玉是那個玲瓏剔透的絳珠仙子。書中第七十四回,“惑奸饞抄檢大觀園”,大觀園被抄檢後,為避嫌,寶釵毫不猶豫地迅速搬離了大觀園,客觀上的距離,加上寶釵明哲保身的處事原則,她跟黛玉及其他姐妹的往來也很自然會慢慢地淡下來。待到家族傾覆,更是“飛鳥各投林”,各自走上各自命定的人生路,而專屬於少女時代這個特殊時期的美好純真的友誼,自然也會漸漸失去。很遺憾曹雪芹的《紅樓夢》隻留下未完成的八十回,我們無從確切得知她們的關係會怎樣繼續發展下去…隻留下了無數個疑問,回味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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