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女主角之一的寶姐姐薛寶釵,書中道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一出場便被放在了和另一位女主角黛玉相比較的位置,其實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兩位女主角同樣才高貌美,出類拔萃,自然更容易產生矛盾,“瑜亮”相爭也更富有戲劇效果。又說“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 。這就更加明確的告訴我們,這位寶姐姐,大得下人之心,和孤高自傲的林妹妹黛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其實寶姐姐的“粉絲”可不止那些下人,大氣豪爽的憨姑娘史湘雲便是其中之一。第二十回,湘雲跟黛玉拌嘴,湘雲道,“他再放不過人一點去,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麽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裏敢挑他呢?”,聽這話顯然湘雲對寶姐姐是萬分佩服的。大觀園辦詩社,第一次海棠詩會忘了請湘雲,湘雲得知後竟是非同尋常地熱情高漲,興致勃勃地要牽頭做東舉辦詩會,全然忘了自己在叔嬸家裏經濟上的拘束不自由,多虧寶姐姐善解人意,出手相助,幫她出主意謀劃,既出力又出錢,幫湘雲成功主辦了大觀園的賞菊吃蟹宴兼菊花詩會。自此湘雲對寶姐姐更是信賴有加。
寶玉的貼身丫鬟襲人也可說是一不折不扣的“釵粉”。湘雲和襲人自小交好,一次襲人煩湘雲幫寶玉做針線,細致入微的寶釵看出寄居在叔嬸家的湘雲的辛苦,委婉地勸襲人別再給湘雲增加負擔,她本人卻非常願意幫襲人這個忙,此事令襲人對寶釵是既感激又欽佩。第三十二回,因湘雲勸寶玉應多會會那些為官作宰的,多談談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寶玉不留情麵地請湘雲去別地方坐,襲人深恐湘雲麵上過不去,趕緊出聲打圓場,並感慨說寶姑娘也曾勸過寶玉類似的話,寶玉同樣不留情麵地抬腳就走,弄得寶釵登時羞紅了臉,襲人不禁誇道,“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得什麽樣,哭得什麽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隻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這一番話,至少流露出兩個意思,一是寶釵心地寬大有涵養,二是黛玉愛哭愛使小性兒,襲人的偏好自是一目了然。
另一個寶釵的大粉絲當屬香菱無疑,她本名英蓮,香菱這名字便是寶釵改的,為此香菱有一次還不知深淺地和薛蟠的正妻夏金桂發生過爭執。第七十九回,金桂說,都說寶釵學問好,但她給香菱取的名字卻有些不通,香菱道,“ 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誇呢。” 殊不知這金桂善妒,一聽這話,卻拍著手冷笑道:“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裏?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一時忘形,脫口說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之花香可比。”,天真的香菱隻顧著為寶姑娘辯護,被引誘得直呼了金桂的名諱還不自知,犯了大忌,立馬便被好一通教訓。毫無疑問香菱對寶姑娘著實佩服得五體投地。
寶釵深知香菱羨慕大觀園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便趁哥哥薛蟠外出,帶著香菱住進了大觀園,還讓香菱得以拜黛玉為師學習寫詩,讓香菱這個聰慧卻命運不濟的女孩在美麗的大觀園度過了生命中唯一一段美好的時光。香菱對寶姑娘自然是感激不已。但有些令人不解的是,寶釵自己便是詩詞高手,卻讓香菱舍近求遠去拜黛玉為師,是否正如寶釵一貫信奉的“女子無才便是德”? 她認為“女子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或因二人尊卑有別,寶釵不願屈尊教授香菱?須知寶釵可是一位堅定不移的封建禮教之衛道者。
還有一位粉絲當屬刑岫煙,是大太太刑夫人的娘家侄女,也是寶釵未來的堂嫂。岫煙家境貧寒,借住大觀園後,寶釵見刑夫人對這侄女也不過是臉麵之情,並非真心疼愛,凡閨閣中家常應需之物,或有虧乏,寶釵每每暗中體貼接濟,令岫煙感懷於心。有一回岫煙為應付日常開銷周轉,不得已當掉自己過冬的夾衣,恰被寶釵看到,也是她悄悄使人取回衣裳,還給岫煙,岫煙對寶釵當然也是感激萬分。
其實還有一位,那便是一直和寶釵暗中較勁,時常為“金玉良緣”拈酸吃醋的黛玉。自在宴席上脫口說出《西廂記》、《牡丹亭》中的戲詞被寶釵提點規勸後,真心反省自己,感念寶釵好意,心結解除,兩人自此轉為“金蘭契”的關係,黛玉對寶姐姐真好比親姐姐一般,親密異於常人。
顯而易見,寶釵在大觀園為人之成功,無人能出其右。無論是真心還是客套,老祖宗賈母便曾當眾誇讚寶釵,比賈家自家的幾個姑娘都強,還親自出資為寶釵過生日;親姨媽王夫人更對她信任有加,曾委托她和李紈、探春一道協理大觀園;姐妹們中的翹楚黛玉、湘雲也都和寶釵交好;寶玉的貼身丫鬟襲人對寶釵更是敬重欽佩,其他下人們也多深受寶釵的小惠小利,對其感激不已;就連人見人厭的趙姨娘、賈環母子,都感念其不曾如其他人那般蔑視、打壓他們母子,送禮物也未曾忘記他們,而對寶釵敬服不已。
林林總總,都在說寶釵心地寬大,隨和大度,擅體察人心,但事實真的全如表麵上看起來的這樣嗎?
第二十七回,正值芒種節餞花神,寶釵去瀟湘館找黛玉,路上見一對玉色大蝴蝶忽上忽下,玩心頓起,意欲用扇子撲來玩,不料無意之中聽到了丫鬟小紅和墜兒聊到的隱秘心事,為摘清自己,免除後患,寶釵靈機一動,故意說在和林姑娘躲迷藏玩,如此一來,小紅當真以為自己的秘密全被林姑娘聽去了,隻聽小紅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麽樣呢?”…因著《紅樓夢》後四十回的遺失或未完成,我們無從知曉此事是否有後續發展,但寶釵的這一招“金蟬脫殼”、“移花接木”之計,不可謂心機不深,細思極恐。此舉可說絕非光明正大之君子所為。
第三十回,寶玉、黛玉拌嘴剛和好,大家無事圍著賈母閑聊,寶玉不留神說錯話,竟把體豐怯熱的寶釵比作楊玉環,寶釵大怒,不好衝寶玉發作,卻借機衝著來和她找扇子的小丫頭靚兒發了一通大脾氣。隻聽寶釵說,“你要仔細!我和誰玩過,你來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幾句話嚇得靚兒轉身就跑,這番的嚴詞厲色可不像人們心中一貫雍容大度的寶姑娘哦。
都說黛玉小心眼,愛刻薄人,但看黛玉的貼身丫頭紫鵑和黛玉那份情同姐妹的真摯感情,就遠勝寶釵和她的貼身丫頭鶯兒。為著黛玉的終身幸福,紫鵑敢以言辭試探寶玉,為此引發寶玉的呆病,鬧得人仰馬翻,紫鵑也為此受到嚴厲斥責,但她卻絲毫不悔,一心一意為黛玉謀劃。若不是黛玉以同等之心待她,她又如何會如此赤膽忠心為黛玉著想?反觀寶釵和鶯兒的主仆關係,寶釵雖也待她和和氣氣,但恐也少不了時常被教訓。第二十回,賈環和寶釵、香菱、鶯兒她們玩趕圍棋作耍,賈環輸了賴賬,鶯兒看不慣,爭辯了一下,寶釵見賈環急了,不由分說地教訓鶯兒,“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鶯兒滿心委屈,不敢出聲,不情不願地放下錢來,嘴裏又忍不住嘟囔了幾句,說寶玉從不這樣,賈環一聽更是哭鬧起來,寶釵忙勸賈環,又罵鶯兒。寶釵在此是非不問,任由鶯兒受委屈,寶釵維護的是大家族的等級關係,主仆關係涇渭分明。
第六十回,心靈手巧的鶯兒和寶玉房裏的丫鬟春燕在大觀園編柳枝花藍玩,惹得看守大觀園的春燕的母親和姨媽不快,為此大吵大鬧,責罵毆打春燕,此番情景自然令相當於肇事者的鶯兒不快。寶玉調停紛爭後忙吩咐春燕去跟鶯兒道歉,細心的寶玉特地交代不可當著寶姑娘說,仔細反叫鶯兒受教導。這不由讓人猜測,寶玉此話是否意味著細心的寶玉看出鶯兒時常會被寶釵教導?還有一次,襲人央鶯兒幫寶玉打絡子,寶玉和襲人再三讓鶯兒坐,可鶯兒卻一再推辭不敢入座,看得出平日裏寶釵對丫鬟還是管教甚嚴的。細細品味一下便知,寶釵、鶯兒這對主仆絕不可能如黛玉、紫鵑那般經常述說心事,如姐妹般赤誠以待,她們依然是等級分明的小姐和丫鬟。
其實如不被表象所迷惑,便可知在大觀園中黛玉的人緣其實是好過寶釵的。本和寶釵交好的湘雲,後來不知不覺中和黛玉更親密了;香菱住進大觀園後學詩也是舍近求遠,拜黛玉為師;本和寶釵親戚關係更近的王熙鳳也常喜歡和黛玉取笑逗樂,卻從不曾和寶釵有過任何的親密互動。就連賈璉的仆人興兒都說,見了薛林兩位姑娘,不敢出氣兒,“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這話中自然隱含著黛玉太纖弱,而寶釵又太冰冷的意思。“路遙知馬力 日久見人心”,待人真誠方能收獲真摯的友誼,而寶釵自身有一種看穿一切世事的淡漠疏離,冷性冷情,和任何人之間都保持著距離,如此待人如何能收獲真心呢?
由此看來,至情至性的黛玉絕非小心眼,喜怒不形於色的寶釵也並非那麽大度隨和。須知《紅樓夢》作者慣用春秋筆法及隱喻暗示,若不仔細品味,反複咀嚼,看清掩蓋在表象下的真實,很容易就被作者輕輕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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