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歸來》—— 散記徐州 (約稿)

 

訪問徐州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了。茶葉沉底,浮沫散去,時間將印象一點點沏了出來。

 

書本上認識的徐州,掘煤伐礦,戰火硝煙,自帶一股鏗鏘刀劍之氣。接待我們的人也說,農民犁田,工人修路,一鋤頭下去,挖出楚漢相爭的鐵槍頭、徐州會戰的炮彈殼,那是村村戶戶常有的事。鐵馬冰河入夢來,枕在這層層疊疊四千年的沙場之上,總感覺徐州的夢境,難得太平。  

 

還有煤。高考完地理課本一扔,有多少人象我一樣,並不知道徐州的煤已漸漸開采殆盡,所謂煤都,一度差點成為廢都,烏金之土一車車運往大江南北,發電、供暖,支援建設,給徐州留下的卻是遮天蔽日的煤塵汙染,以及大量因開礦形成的土地塌陷……一個連一個廢棄的巨坑,如同月球表麵的荒蕪,是真真切切的大地傷口,裸露著半世紀以來的切割之痛。

 

這樣的空洞,土地上有,人心上也會有。

 

好在徐州最終沒有被她供養過的人們遺忘。搶在貧窮、哀怨和戾氣填滿那些空洞之前,他們從微山湖引來了水,填坑為湖,堆土成山,再繞湖造林……十年不懈,終於在滿目瘡痍的底稿上重繪出一幅“一城青山半城湖”的美圖。當日小立雲龍湖畔,聽導遊講完城市前世今生,澄空下見萬頃波光瀲灩,石橋飛虹,柳絲如煙,湖上清風徐來,吹麵不寒,恍惚竟有置身西湖之感。然而西湖美自天賜,眼前風景卻是經了無窮心思,憑借萬千雙手,一沙一石一花一木創造出來的,其中飽含之勤勉與追求,格外使人動容。規劃治理之事,我全然不懂,但引水填湖的故事格外有一種中國式的情義在裏頭,它報答了徐州,安慰了遺民,滄海桑田,柳暗花明,讓人覺得還有無數的好光景在前頭。  

 

平湖如鏡。是“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的鏡。忽然間想起了花木蘭。木蘭歸來,洗淨了硝煙,卸下了報國的重任,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終於要謀一謀自己的終生大計。但握慣刀槍的手,梳妝起來難免生疏,還有一點點僵硬,一點點笨拙……徐州亦然,改換容顏,收了兵氣,仍有些不盡如人意,譬如風格含混,譬如用力過猛,但在心存疼惜的眼裏,卻都值得被原諒,甚至別有一番朝氣。

 

 

四方交界,五省通衢,徐州被形容為插入南國門戶的一把北方鑰匙,粗獷中透著精細,市儈裏揉合了俠義,風物人情皆自成一體。南北至此,止步為界,又探頭為哨,有點象風雲際會的龍門客棧,往來多故事,古今見英雄。又比方徐州街頭售賣的手工香囊,也是南北相融,圖案色彩是北方的豔烈,針腳細致卻是江南的巧工,送與人定情,正配得上柔腸百轉又轟轟烈烈的一段感情。

 

徐州原屬山東,近幾十年才過繼江南。戰亂,開采,重工業發展……這一路仆仆風塵在徐州人的身上亦有跡可尋。人們說話嗓門高亢,語氣急促,仿佛落下了一大段路,慌慌張張正忙著追趕。我們的導遊小姐也是這樣,話說得又多又快,一天下來聲音沙啞,哪怕對著半車瞌睡的遊客,仍然連珠爆豆,一絲不苟。那情形與其說是怕虧欠團友,不如說是怕虧欠了自己。每一分氣力,不盡使出,就不舒服。這位小姐姐不太象別處的導遊,嘴不太甜,笑容也不算多,總是一付認真倔強的樣子。我偶爾提出商榷的一個問題,她回去查了資料,第二天特地找機會,與我擺事實,列證據,是非黑白論個到底。我不知道這是否代表徐州人做事的一種風格,每次任務都不容疏忽,重點是對自己絕不辜負。  

 

經文聯杜老師介紹,晚間至回龍窩茶藝館一會當地文友。抵達時,徐州的朋友們已正襟危坐圍滿一桌。他們是機關幹事、公司職員、小學教師或者家庭主婦……房間不甚寬敞,加之人多,幾位女士臉蛋都漲得彤紅,妝容下微微透出汗意,饒是如此,卻不肯稍將風衣紐扣解開,或將真絲圍巾摘下來……讓人不禁猜想她們那些穿搭出門前都曾斟酌再三。綠茶、白茶、烏龍茶,燙杯、洗杯、聞香杯,一道道程序走下去,一壺壺好茶沏上來。屋裏一時寂靜,人人麵上帶著虔誠和矜持,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他們的一種儀式:集合到這屋簷下,並非隻為我輩外來之客,更為遇見他們內心的自己。人們眼中有光,彼此照亮。

 

聊天的過程頗為拘束,最後也沒能達到胸臆酣張的效果。隻記得有人朗誦了新近撰寫的詩歌,有人派發了自費出版的小冊,還有人客客氣氣詢問起海外文青的狀況,我忙斟字酌句一一答複,唯恐自己寡聞薄交,代表不了他們好奇的人群,講述不出他們期待聽到的聲音。兩小時一閃而過,道別時彼此臉上笑容滿足。向來浮生偶遇,大千小聚的意義並不在於改變什麽,獲得什麽,而是素年錦時,錯身之後,明白在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朝聖路上,我們並非孤身行走。

 

皎白的路燈下,目送最後一位離去的文友騎著自行車消失在小巷盡頭,心裏一塊地方變得清潔而通透。有這些人默默去傳承,播種,歸化和潤澤,即便枕在層層疊疊四千年的沙場上,今夜徐州,也能夢境安好,麵露笑容。

 

 

離開之前,我們拜謁了鎮守此地一千六百年的興化大佛。佛寺依山而建,拾階向上,一步一菩提,到跟前早已眼花腿軟,不自覺就雙膝及地。巨大的佛頭似從雲端湧出,近在咫尺,呼吸可觸。人瞬間顯得渺小,象被捧在巨靈掌中。“菩薩低眉處,無法可造作”,隻能老老實實磕個頭,收斂了一切妄念虛浮。在旁維護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師傅,濃眉大眼嗓門又粗,頗有幾分金剛護法的派頭。凡有年輕人拜叩,他必哎呀一聲衝出來截斷說:“動作不對動作不對!怎麽磕個頭都不會?小心冒犯了神佛!”我便躬身向他請教些佛寺典故,好讓他表率一番,得些快樂。末了我才問起佛像雕刻手法如此現代,是否果真北魏之作?師傅支吾起來,扯開話題說壁上那些摩岩造像,看到沒有?也都是唐宋所刻!我搖頭說不不不,打聽的就是眼前這一座。奈何不過我的執拗,師傅終於撓頭道:“咱們徐州曆經戰火,很難完好無損地保留,佛像嘛,曆朝曆代都有重修,但方位就此一處,從來沒變過。”這回我笑了,師傅也笑了,出家人不打語,終於在大佛眼底,三方互洽通融。

 

一圈參觀完畢,高處俯瞰,正瞧見剛才那位師傅沿著寺前長階大步流星走下山去。他身上隨風飄擺的黃色袈裟,逐漸縮小成一點,融入紅塵深處。廟宇盡頭,恰是徐州城廣闊綿延的一幅全景圖:雲龍山在天際線上蜿蜒匍匐,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身後,正在崛起無數嶄新的建築,徐州的傳奇仍在延續。這是這座城池留給我最後的鏡頭,出塵入世,別有深意。一代有一代的造化,一城有一城的福報,渡盡劫波,終得人和,曾經剔骨剜肉奉獻過的徐州,歸去來兮又重發,值得被天上人間共同祝福。  

 

——————   周遊  2019年4月10日寫於美國加州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