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對方是“另一個小人兒”,就是腦海裏一旦生出一個主意:比方說突然起意去旅行,比方說半夜三更開車去吃宵夜、買冰淇淋,又或者把家從北美大陸的東岸忽地搬到西岸……主意或大或小,隻要一個小人兒提議,另一個就會興高采烈附和說“好呀好呀!”於是這天拍完了波浪穀,我說時間還早,不如往前再走一段,去找一找傳說中的那尊漢堡巨石和美麗的teepees帳篷山。GPS雖不導航,卻提供了一個大致方向,按比例尺算,再走兩小時應該可以遇見 ……依我們的聰明,以我們的幸運,一定可以找到!好呀好呀!那麽,出發!
如果說去到波浪穀還有旅遊局提供的地圖和前人腳步踩出的小徑可循,那麽過了波浪穀,深入到coyote butts內部,則再無任何標記能參考。眼前莽莽荒野,仿如太初,我們必須依靠辨別地形來製定方向,人肉導航,攀爬、行走於原始狀態的岩石、陡壁、荊棘和沙丘之中 。沙丘走起來特別累,讓我想起剛移民到加拿大的時候,冬天搭公車下錯站,一個人陷在茫茫雪原中跋涉的艱難……每一次抬腿都毫不留情地消耗掉一分體力,看上去小小一座沙丘,我得給自己不斷許願才能堅持到頂:爬上去,我就能完成XXXX的心願,再爬一座,我就能成為XXXX的贏家……一山又在一山外,一山更比一山高,很快爬到雙腿癱軟,把這輩子美好的願景全都對自己山盟海誓地承諾了一遍。
陽光讓猛獸遁形,而凶險依然存在,為首一個就是戈壁灘上無所不在的仙人掌。自從錫安公園吃了大虧,這一路上,我看到它就退避三舍,可是眼前仙人掌生得漫山遍野,怎可躲藏?何況還有個不穿鞋不怕虎的小牛犢……果然,走出沒多遠,側衛就發現Reno瘸著一隻腳在往前跑。我生怕它一步踩實,仙人掌的刺會紮得太深拔不出來,那刺又脆又硬,輕輕一捏就斷在肉裏,我可領教過它的厲害。腦子還沒想清楚,人就已經撲了過去,將 Reno掀翻在地,果然一根大刺正紮在腳掌中心,幸好還露了一半在外麵。已經給自己埋頭理了幾天刺的我動作嫻熟,手到刺除,替它拔掉了暗器。那一瞬間,我變成了荒漠裏的母獅,三頭六臂護衛著自己的小獸……Reno眼中,媽媽的形象從此又偉岸了幾分。
旅行的時候,側衛堪稱一位完美的搭檔。且不說他力大腦又好,記憶和方位感超群……隻說在每一次漫長的跋涉中,他那些講不完的笑話,以及因為他的執拗而製造出的無數爭吵,都能讓我在熱鬧與充實之中,關山飛渡,千裏迢迢。
眼前天大地大,天地之間卻隻有我們仨,再無旁物。沒有了世界,亦沒有了秩序和顧忌,我們誇張地爭吵,粗鄙地調情,使用的都是刀疤客和金鑲玉的口氣;我們相依為命,寸步不離,想象冰火島上的張翠山和殷素素,拋棄了未來,也斬斷了過去;我們還創造了野人的語言,嘴裏咿哩嗚嚕,聲調抑揚頓挫,彼此表達著憤怒、質疑、驚奇和歡喜。“世界新生伊始,萬物還沒有名字,所以人們需要指指點點。”Reno對此特別高興,再也不用為插不進我們的對話而自卑著急……任何一秒,切換到任何對話頻道,我們都彼此會意,配合默契。
距離越走越遠,時間越來越遲,Teepees就在前方一字排開,下午的太陽為它們紅色的錐型鍍上了金光,而期待中的“大漢堡”卻始終沒有看見。隨著體力下降,動作失誤開始製造危機。先是我踩裂了一片薄脆的砂岩,一腳踏空,膝蓋磕在石頭上受了一點擦傷。然後,在攀登一道陡崖時,我手腳找不到著力點,側衛伸過登山杖,想拉我上去,兩頭同時一發力,手柄竟然猛地脫落開來,我身體迅速後彈……還好下麵有一小塊突出,我轉身也快,一旦踏著了,便用腳緊緊摳住,才沒有滾下坡去。那崖雖不很高,但跌下去受傷是肯定的,一個不巧萬一碰到後腦勺,結果便不堪設想。
這次險情提醒我們止住了與其說勇敢,毋寧說貪婪的腳步。Reno的體力也開始下降,前半程因為曠野和自由帶來的興奮,還有牧羊犬保護“羊群”的天性,隻要我和側衛拉開些距離,它就會不停在我們之間來回奔跑,以確保沒有任何一方掉隊,這樣下來,小東西奔走的路程等於是我們的好多倍。
我們停下來再次查看方位,對照圖片,側衛甚至還核算了海拔的差距…… 最後,他抬起頭,望著身邊的山崖,指著距離我們一兩百英尺高的山頂說:“應該就在山頂某個地方,爬上去就能找到,但這兒太陡了,Reno肯定上不去,我們放棄吧!”我氣喘籲籲仰望著他所指的方向,是啊,就在那裏,離我們很近很近了,但是,好的,還是放棄吧,放棄吧……另一個小人兒再次表態。
尋過,不得。心裏有遺憾,又有滿足。這也是種圓滿啊,我再度轉身回頭,朝著荒原中的teepees,凝望它孤獨的輪廓……如果你是我,和我一樣麵對著夕陽下壯闊的風景,一樣感覺到自然的博大無窮,你一定也象當時的我一樣,突然有種雙膝跪地的衝動:這世上有些東西我得義無反顧,同時,另一些東西,再渴望再羨慕也得承認它的不可求。時候到了,就得放手,比如此刻藏在山頂某處的那塊石頭。
即便放手,這一路13.2公裏7個小時也並沒有一步白走。懂得敬畏,才懂得征服。
側衛和Reno已經走遠了,在兩座山峰之間的隘口處,縮小成一大一小兩隻螞蟻,舉起登山杖朝我揮手。那畫麵不僅是美,簡直令人感動,我答應著朝他們飛奔而去,心裏的歡樂幾近酸楚。
“期待路上,遇上,突如其來的那一場”,這一趟,在時間無涯的荒野上,我總歸是遇著了。
直到剛才,淋浴時撫摸膝蓋上正在消失的結痂,仍然象撫摸一枚獎章。德國人說上帝偏愛一個人,才讓他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