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幾無痕——憶母親之一


 

聽說天津現在也是一個很有情調的現代大都市,從照片上看,海河竟是一片金黃色的燈光,波浪閃爍,在深藍色的夜裏。意大利風情區更是燈火輝煌,人群熙攘。聽說意大利風情區主要由若幹棟歐式洋房構成,大部分是民國名人故居,尤其是北洋時代,政局變亂頻仍,失意官僚、下野軍閥以及北方豪門很多在天津租界蓋豪宅當寓公。

我大半生在國外,雖然經過很多次卻沒有真正到過天津,隻是小時候偶爾聽母親講起她在那裏度過的少年時光:園林、大宅子、狗、鋼琴,但是具體時代背景卻語焉不詳。事實上,母親從未完整敘述她的祖先和早年經曆,起初是故意不說,晚年是不想說。我記事時,文革剛剛開始,“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到處傳誦,我記得清楚卻是橫批:“基本如此”。一個人的家庭出身、社會身份,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就決定了他或她的命運。我很小就知道,外祖父是個律師,算是自由職業者,這種成分不算好也不算壞,所以父母對外時不時強調,在文革時卻多少有些保護作用吧。1966年8月,北京有一陣抄家之風,出身不好之家大多被抄,不少人被驅逐回原籍。究竟有多少戶被影響、多少人死去如今還不清楚,但已被命名“紅八月”。我家在此之前就因為父親的緣故被抄,但幸運的是沒有因為家庭出身再被抄。也許是由於關於抄家的經曆見聞吧,我十一歲讀《紅樓夢》就很有感覺。

我也知道,母親在填寫戶口時,寫的是家庭婦女,沒有工作單位,歸街道管。記憶裏,也曾經跟著母親去街道居委會開會。她說話不多,保持微笑。母親很瘦,長年隻穿一件洗得褪色的外衣,卻自有一種氣度,足夠顯得與眾不同。居委會主任是一位胖大媽,好像姓李,對母親十分客氣,一口一個“於老師”。母親也十分客氣低調,全無鋒芒,雖然目光仍然明亮犀利。進入七十年代,文革氣氛最緊張的幾年過去,人們私下裏開始恢複交往。在和張之洞曾孫張遵騮先生走動頻繁後,母親才告訴我,她的曾祖父在張之洞任兩湖總督時是湖北巡撫。不過,至少當時她並沒有告訴張先生這一層淵源。此後的歲月裏,母親的家世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擠出來些,但仍然很零碎,她依舊不曾細說。她為什麽不想說這件事本身,大約就是有原因的吧。在向前看的時代裏,她自己不說,別人也顧不上問。我自己就走過近四十年的匆匆,而且本乏紹述祖先的願望,直到人已黃昏,母親遠行數年後,在一個霧霾的淩晨,回到老宅,檢點母親遺物,看到一張二十年前和她在芝加哥市中心湖濱噴泉前的合影,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忽然感到,關於母親,我其實所知不多,而且隨歲月流逝,她在和我自己的生命一道走向遺忘。雖然並沒有打撈曆史的雄心,而且悠久的曆史反複證明,我們缺乏對曆史的尊重與珍惜,湮沒遠多於保存,我還是想留下一點記憶,追尋關於家族的隻鱗片甲。畢竟有時那些故事的斷片,比鴻篇巨製的史書更接近曆史。

 


 

十一月中旬的北京,竟日灰霧茫茫。世界並不太平,總有令人悲傷的事情發生。巴黎在十三日星期五遭遇恐怖分子襲擊,依稀仿佛十四年前的“9.11”,令人唏噓不已。在疑似太平盛世時,人們容易忘卻苦難,其實玫瑰色的回憶大多不乏自欺欺人的一麵。隨著時勢變遷,河東轉到河西,當年諱莫如深的出身,大多成為炫耀的本錢或至少是津津樂道的談資,坊間常見民國世家子弟或權貴後人對舊日好時光的懷念。母親也喜歡讀這些懷舊文章,但自己並不多說,倒是很冷靜地告訴過我,大家族裏的人情冷暖,和《紅樓夢》裏差不多。大概是1993年,母親在國際長途電話上說起,她在一部電視連續劇裏看見天津舊宅了。那時我已經知道,母親早年喪母,她父親續弦後,每年暑假寄居天津外祖父家。她的外祖父齊耀珊,二十五歲中進士,民國時曆任浙江、山東省長,內務、農商總長,下野後定居天津,任農商銀行總裁。據說齊家有多處府邸,一是在民生路的中式院落,現已拆遷,另一處位於河北區光明道,是一棟居住麵積一千四百多平米的洋房,現在是重點文物保護建築,意風區景點之一。我在網上見過照片,即使以現在的標準也算豪宅。母親的生母是長女,齊耀珊對留下的幾個外孫女一直寵愛。母親從童年到高中,雖然貌似是錦衣玉食,卻流寓蘇州、上海、北京和天津。
 

我曾經在1985年陪她尋訪兒時蘇州舊居,記憶裏,那是1985年夏,我回國探親,陪父母去了蘇州。母親是離開蘇州半個世紀後第一次回來,我還是好事的年齡,便鼓動她去尋找舊居。她隻記得從觀前街進一條小巷,離原蘇州監獄不遠。抱著撞撞運氣的心情,我陪著母親慢慢散步,一邊問問行人,一邊由她回想兒時街景。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原蘇州監獄在哪兒。走著走著,母親往前方一看,大門就在幾十米外,外觀並沒有太大改變,隻是掛的牌子不一樣,估計早就不是監獄了。記憶在似曾相識的巷陌裏複蘇,過了大門,左轉右拐,入一條青石板小巷裏,驀然間,母親的舊居出現在眼前。母親說,門廳還是依稀可辨的,隻是舊得不成樣子了。走進去,裏麵已明顯成了一個大雜院,東一間西一間加出來的簡易房把頭兩重院子改得麵目全非。庭院深深深幾許,我們走到最裏麵一重,出來一個相貌清秀的年青人,問我們找哪一位。母親說明緣由後,那年青人很熱情,說他家就是這裏的老住戶,邀我們進去喝盃茶。坐了片刻,年青人的媽媽回來了,和母親一聊,竟是遠親。兩人說起許多久已雲散的舊親戚,都不勝感慨。年青人一直微笑著坐在旁邊,不時為我們續茶。臨走時,說到交換地址,便讓兩個小輩寫。我一向覺得自己的鋼筆字寫得尚可,雖然不合章法,但至少還精於勤,不料拿過年青人寫的地址一看,那一筆字直教我慚愧不已。同輩學子中佼佼者我見識過許多,若論書法,至今幾乎無人能出其右

歸路上,我還不住稱歎江南真是人文薈萃,一不留神就碰上個書法家一流的人物。母親卻感慨於那些小巷,盡管過了五十多年,仔細看看其實未曾天翻地覆,不象她的一生那樣屢經變故,回首已恍如隔世,覺著兒時如此陌生,實際上是記憶的凋零。我看見路邊牆上有一條關於計劃生育的標語,便很老成地對母親說,其實隻是換了幾茬人和好些口號罷了
 


 

人更願意回憶美好時光,母親亦然。毋須守口如瓶後,她會告訴我讀教會學校的一些記憶。從貝滿女中而匯文高中再被保送燕京大學,母親一路在北京最負盛名的教會學校接受美式英語教育。這其實是她畢生引以為自豪的經曆,也確確實實影響了她的一生,遍及她的觀念、禮儀、審美乃至所謂思維方式、人生態度這些大的東東。九十歲時,母親依然衣冠整齊、挺拔端正。我從小走路東倒西歪,一想事就咬手指,直到留學後探親時仍被她批評“坐沒坐樣,站沒站樣”。我隻能推諉:第一,小時候有軟骨病,雖說後來證明隻是由於繈褓期吃不飽營養不良缺鈣;第二,我自幼輟學根本就沒受過教育。最後我會告訴她,我能這樣您就知足吧。

另一方麵,在革命年代,母親的家世與教育都是不僅完全被否定,而且隨時可能被追究的。即使僅為了自保,也不得不學習隱藏與遺忘。幾近半個世紀,她不再說英語,也極少讀任何英語書報。1995年,七十五歲高齡的母親到芝加哥看我,一開始和那些不識英語的老人似乎並無二致,對周圍的英語聲音沒有反應。過一段時間,雖然還不能聽懂完整的句子,卻時常問她看到或聽到的詞語的意思,開始恢複塵封的記憶。讓我驚訝的是,原來她曾經學過不少一點也不生活化的單詞,比如尊嚴、判決、保守主義等等。
 

好像是前年,北大為靜園改建的事引發不少校友的異議。當時有年青校友私下問我,靜園在哪裏?靜園位於圖書館西,兩排小院,一邊三個,中間夾著長長一片草坪。我進北大時,那裏是文科幾個係辦公室所在地。很少有人知道,靜園是燕京大學時代的名字,靜園一院到四院是女生宿舍。母親上燕京大學後住二院,門口有工友把門,她會笑著回憶男生來訪時恭謹有禮地向工友求見的情景。北大取而代之後,二院成了曆史係辦公室。我入校時,一間宿舍住七八人,又不巧在水房之濱,過道經常泥濘。去係裏寬大的辦公室時,我不禁想四十多年前母親住得舒服多了。母親住過的房間,是係裏的儲藏室,掛一把鐵鎖,從窗外看去,堆著廢置不用的家什,落滿塵土。我不曾在1980年從那裏幻化出幾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少女的倩影,母親年青時照片,絕大部分在文革付之一炬。我最初見到的母親,已經兩鬢飛霜,因此我從來想象不出她年青時的容顏,更想象不出她在話劇《日出》飾演陳白露的樣子。
 


 

母親應該是先被保送新聞係,因肺結核療養半年後轉入曆史係。在香山療養的記憶,她偶爾會眼含笑意想起。我在剛上大學青春期荷爾蒙高漲的年代,對母親年青時發生好奇,就問:您上大學時戀愛過嗎?她沒有直接回答,沉思著描述療養院的風景,也在那裏療養的一位研究生,溫文爾雅,時常過來聊天,一陣晚風吹過。含蓄的故事,在八十年代聽來已似古代,如今更顯得不可理解。不過,若有若無的傾慕,也許在記憶裏更加久長。

燕京大學的靜好歲月在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後戛然而止。在動蕩的時代,畢竟誰也不能幸免,大曆史多半是在某個時刻偶然地就嵌入了個人的軌跡。我不知道此後若幹年,母親究竟是怎樣度過。應該還是經常去天津齊府吧?在那裏有她的表兄妹,還有七舅。七舅是齊耀珊的小兒子,比母親隻大八歲,雖然是長輩,但是實際上像兄妹,經常帶著母親玩,是母親為數不多的回憶時最常提到的名字。九十年代初剛剛到芝加哥的時候,想要讀中文書隻有去中國城的圖書館或者郊區的僑教中心去借。僑教中心的書籍都是捐獻的,因為數量有限,反倒什麽都看而且看得仔細。有一天看到一本《談梅蘭芳》,作者的名字是齊崧,眼睛頓時一亮。當晚就給母親打電話,告訴她我看到七舅的名字了!從母親那裏,我聽說七舅書讀得好、風流倜儻、尤其愛看京劇。讀到這本《談梅蘭芳》我才知道他原來是齊如山那樣的京劇研究家。又過了若幹年後,在網上讀到國內出版了他的文集,於是齊崧在熱愛京劇尤其是梅老板的小眾裏,成了一個遙遠的傳說。據我十分有限的考證,他早年在北平任銀行經理,去台灣後又赴美留學密西根大學,返台後好像是郵政總局的負責人。
 

在國外呆久了,偶爾會感歎自己一生雖然很平常,可是比起許多老外來還是貌似經曆複雜,飄泊流離。在郊區二十多年,住過幾個不同所謂中產階級小區,其實從藍領、職員、小業主到公司高管什麽職業都有。據說美國人民的收入構成是一個胖棗核,“中產階級”是個寬泛得很的概念。另一個特點是,我的鄰居大半是一輩子土生土長,許多人終生不曾離開芝加哥及其郊區。大多數美國人的一生,經曆簡單、歲月平淡,他們自己聊起來也多半竹筒倒豆子,十分坦率。這裏沒有戶籍、檔案,個把罪犯要藏匿還是頗為容易的:換個名字換個州換個社安號就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然而絕大多數人沒有這個必要。我曾經和一位研究現代中國史的美國學者聊天,他告訴我在美國如果想弄清一個人的經曆相對還是可能的,而中國的事情有時讓他真假莫名,一頭霧水。我當然不好說我國國情老外不見得能明白,但也忽然意識到當曆史似萬花筒變幻時,有意無意之間,個人的某些片斷會變得模糊,隨歲月流逝而終不可考。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使得母親在1946年背叛自己的出身與家庭,離開北京去了解放區。雖然那時青年知識分子普遍左傾,然而每個人其實還是一個個案,有各自獨特的理由。曆史終究在細節裏才是真實的,可惜許多真實已經湮沒。如今我隻知道,那一年父親在軍調處中共代表團,兼職負責鼓動輸送大學生去解放區。那一年父母結婚這一史實對我非常重要,後來我因此來到了這個紛紛攘攘的世界。

 

發表於2015年11月23日《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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