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景賢相處的日日夜夜——徐景賢逝世二周年祭
王紹璽
景賢去世迄今已兩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久久縈繞在我的腦際。由於他是文革時期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市委書記處書記,文革結束被判刑十八年。司馬遷說過,“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落井下石,曆來如此。因為給居於下遊的人潑一點汙水,那是沒有風險的事,第一他沒有回手的餘地,第二又顯得自己過去是多麽高明。這樣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所以不斷有人給景賢編造種種聳人聽聞的離奇故事,而徐景賢又是一個非常軟弱,委曲求全的人。他恢複公民權利以後,出版了一本《十年一夢》,訴說了一些他在上海十年文革期間一些往事。他生前不僅沒有機會,也未向那些離奇故事進行反駁,出於無奈,還在自己頭上套了那麽多莫須有的罪名,委曲自己以求得那些人的諒解。但是總還有一些人繼續編造離奇故事,借以廉價地吸引讀者的眼球。例如,有位外交家在一本有人代筆的回憶錄中說:文革期間,他陪同美國記者斯諾到上海訪問,當時任市委書記的徐景賢宴請之時,介紹上海文革的情況,講了上海群眾揭發上海一些當權派的活動。該傳記說,斯諾聽了極為反感,並駁斥說,我看你們比這些走資派差遠了,隨即拂袖而去,雲雲。此事純屬子虛烏有。如今,雖然斯諾、徐景賢及這位外交家都已作古,但當時參加這次宴請並全程陪同斯諾在上海訪問的人仍在,且有接待記錄,都可證明傳記作者的隨意虛構。有鑒於此,筆者感到有必要把所知道的徐景賢的一些往事,記錄下來,可以有個比較,曆史總是在矛盾的陳述中見其真相。同時以此文對景賢作一個懷念。
一.在丁香花園的親密相處
筆者與徐景賢相識是在上世紀60年代初,與他親密接觸則是從1964年初秋開始的。這年8月10日,當時的中共上海市委分管文教工作的書記石西民,在華東局和上海市委合辦《內刊》所在地丁香花園的東樓二樓召開了一個有10人參加的會議,與會者有上海作協副主席葉以群,葉的助手王道乾及作協文學研究所的6名青年文藝理論工作者,還有來自華東師大、上海師大及劇作家協會的各一名青年。石西民的講話要點如下:
1.國際反修和國內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的任務都很繁重,需要從青年人抓起,建立一支能夠堅持毛澤東思想路線的隊伍,希望你們能邊學習邊戰鬥,聽黨指揮,準備長期作戰。
2.你們寫什麽,怎麽寫,都由市委安排。要嚴守紀律,寫作內容不許外傳,內刊的各寫作組之間也不要相互交流。
3.年輕人都住在丁香,集中精力寫作,生活上由“內刊”安排。
4.這個組就叫文藝組吧,有以群負責。
5.現在交給你們第一個任務,就是批判周穀城一再宣揚的“無差別境界”美學論調,這是有意和主席的“一分為二”哲學唱反調嘛。文章要寫得有分量,說服力強,由市委審查後安排發表。
由於文藝組大都是黨員,成立了個黨小組,我被指定為黨小組長,負責抓政治學習及思想工作,掛靠“內刊”黨支部,但寫作內容不與他們通氣。
(1).徐景賢帶領電影組進丁香及與文藝組合並
文藝組建立後約1個月,徐景賢帶著被稱為電影組的電影係統4個人到了丁香,在東樓西側的那個空著的房間辦公,寫作內容也是保密。徐景賢和文藝組的大多數人本來就認識,又和大家年紀差不多,熱情友好,再加上大家的寫字桌都安放在房間前麵連在一起的寬大陽台上,所以除了寫作內容以外,徐景賢很快就和大家親密無間。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電影組的寫作計劃撤消,人員與文藝組合並,徐景賢成為文藝組的負責人之一,我仍是黨小組長。文藝組的主要負責人雖仍是葉以群,但他並不常來丁香,而徐景賢不但早已和大家相處得非常融洽,更因為他是市委宣傳部工作人員,能經常帶給一些上麵的精神,因而大家都把他當作主要負責人。徐景賢去世前一年多,發表過一篇回憶文藝組早期活動的文章,其中說他一開始就是文藝組負責人。對此,我相信他不是記憶有誤,而是因為許多人不知道文藝組的沿革,把文藝組說成從成立之日起就是“四人幫”的工具,他這樣說,是為了自己獨攬責任,為其他同誌減免壓力。但這樣說反而給相關同誌造成很大壓力。
(2).“才子”“才女”風波
文藝組與電影組合並之前,由葉以群主持討論對周穀城“無差別境界”的批判,共同議定了一批題目,每人承擔一篇批判文章的寫作。文章陸續寫成,葉以群審定後分送《解放日報》和《文匯報》打了清樣,報送市委。原先聽說可以陸續發表,過了一段時間,葉以群傳達說,對周穀城的批判不搞了。不發批判無差別境界的文章是對的,因為周穀城講的藝術欣賞上的境界,與哲學上不承認矛盾是二個不同的的概念,我們把它混同一個概念了。這說明我們這些青年人,學養不高,搞大批判帶有很大的盲目性,領導這麽說,我們就怎麽辦。市領導專業的水平也不高,文章寫出來了,才發現自己站不住腳。初戰受挫,大家都很沉悶。但不久,葉以群又傳達石西民的指示,上海拍攝的《早春二月》和《北國江南》兩部電影,都是宣揚人性論、階級鬥爭息滅論的大毒草,要寫一批有水平的批判文章。為避免撞車,共同議定一批題目後,分頭撰寫,很快在解放日報或文匯報的重要版麵陸續發表,署的都是各自的實名,在社會上引起不小震動。此戰告捷,大家都比較興奮,不免相互開玩笑。
丁香花園雖很精致,卻沒有供年輕人娛樂活動的設施,資料室書刊很少,空閑下來,也隻能閑聊逗笑打發枯燥的寫作生活。一次,湯大民(南京師大教師,隨文學研究所所長郭紹虞讀研究生)說:“戴厚英的文筆漂亮,是位才女。”戴厚英立即回應:“敝人無才,我看你倒像個才子。”兩人鬥嘴,引起大家一陣笑聲。這本來是青年人之間的善意戲謔,沒有惡意,也沒有以才女才子自居的意思。但是,此話不知為什麽傳到了周源冰(主持日常工作的“內刊”負責人)那裏,他怒氣衝衝地說:發了一兩篇文章,就自封才子才女,資產階級名利思想這麽嚴重,怎麽能當無產階級理論隊伍的戰士!文藝組要好好整頓思想。“內刊”黨支部書記林學淵向我傳達了周源冰的批評,要我召開文藝組的生活會,認真開展自我批評,整頓思想。我實事求是地解釋說,他們隻是開玩笑,並沒有以才子才女自命。林連我也批評上了:“他們有名利思想,你不嚴肅批評,還看得這麽輕描淡寫,你的認識也有問題。要按領導指示在組內認真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整頓思想。”
我回組向葉以群匯報,他先是皺了皺眉頭,又笑笑說:“你就主持開個生活會,把他們的話傳達一下,叫大家以後別再開這種玩笑。”我請他主持會議,他以作協有事推脫。我隻好開生活會,傳達了周源冰和黨支部的意見。大家都想不通,一句玩笑話,怎麽能這樣上綱上線?會上並沒有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隻是約定,以後說話謹慎,不要再開可能使領導誤會的玩笑,組內的氣氛頓時沉悶起來。我沒有向支部匯報開會的情況,支部也未主動過問,但我感到他們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文藝組,思想上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壓力。
徐景賢進入丁香以後,我把才子才女的事對他說了,原來他早已知道此事,並告訴我,周源冰發脾氣,實際上是要給葉以群顏色看。周源冰的領導欲很強,他認為葉以群雖是著名理論家,但到丁香後沒有主動拜訪他這位土地爺,寫作內容也對他保密,是對他的大不敬。而在葉以群看來,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石西民有言在先,文藝組的工作是石西民親自掌管。石西民也早已知道了才子才女的玩笑,隻是笑笑,不以為然。徐景賢還告訴我,不要因為講句笑話,就把大家搞得謹小慎微,但不適當的笑話還是少講為好。他的話,使我消除了思想壓力。
(2).電影畫報事件
電影組與文藝組合並後,又被周源冰整了一次。事情的起因是,電影組為了寫文章的需要,把電影局收存的一些上海30年代出版的電影畫報帶到了丁香。畫報中有不少30年代電影明星的照片、劇照及軼事短文,其中也有藍蘋即江青的軼事和照片。文藝組的人都知道江青的這段曆史,隻是因為,當時劉少奇主席多次帶夫人王光美出國訪問,報刊上的照片很多,出於好奇,也想知道從不正式露麵的毛主席夫人江青是什麽模樣,便翻看了那些畫報。大家都很敬重毛主席,看過畫報,並沒有進行議論。又不知是誰向周源冰報告了,周這次更是暴跳如雷,說是文藝組偷看重要國家機密,對毛主席大不敬,必須好好整風,還要查是誰帶的頭,要嚴肅處理。“內刊”黨支部傳達了周源冰的指示,並說文藝組連續出問題,一定要好好整頓。我解釋說,大家看後,沒有議論,也沒有外傳,再說,上海電影界的老一輩都知道這段曆史。黨支部書記說,都知道,也是重要機密!你們必須好好整風。
我向徐景賢作了匯報,他先作自我批評:這事我有責任,既然文章不寫了,應當把這些畫報及時送回電影局。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說,光是開會人人唱自我錯,沒有多大意思。市委很重視培養青年理論工作者,我們可以結合全國都在學習雷鋒,利用這個事情,在如何進行思想革命化的問題上多動動腦筋。他提出,他和我先個別在組內征求一下意見,好好開個民主生活會,做一些決定。
(3).學習雷鋒好榜樣
經過充分醞釀之後,文藝組在徐景賢主持下,召開了一次生動活潑的民主生活會,大家暢所欲言,最後共同議定了以下幾條加強自身革命化的措施:
第一.積極響應向雷鋒學習的號召,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克服名利思想,做毛主席的忠誠文藝戰士。
第二.以後寫重要文章,均由集體討論共同修改,確保文章的質量,並以集體名義發表。為此,擬定了丁學雷、方澤生等幾個集體筆名,意思是丁香花園的文藝青年學習雷鋒精神,起步做毛主席的小學生。
第三.以後發表文章,不再收取稿酬。
第四.文藝組進入丁香花園時,就決定不享受每人每天1元的夥食補貼(當時在食堂的夥食費,每人每天大致是0.5元),是完全正確的,以後要繼續發揚艱苦樸素不向黨和人民伸手的精神。
第五.嚴格遵守組織紀律和保密規定,組內要加強團結,互相幫助,不對外傳播組內的寫作活動。
就這樣,徐景賢把一件上綱上線的事件,化被動為主動,很順利地解決了。
發表文章不署真名,不取稿酬,後來在文革期間成為風氣。文革後,有些人寫文章嘲笑說,躲在優美的丁香花園裏,吃著優厚的夥食補貼,獨霸報刊,掙高稿費做資產階級精神貴族,還自稱學習雷鋒,欺騙世人,真是虛偽透頂,等等。我想,隻有習慣於胡編亂造的人,才會寫出這類完全與事實不符的文章來。
由於形勢的變化,丁學雷和方澤生兩個筆名,一直到66年初;文藝組為配合批判《海瑞罷官》寫的一些文章,才陸續使用,並有一定社會影響。文革初期,上海市委的領導,為了表示自己緊跟毛主席,在一次號召開展文化大革命的廣播大會上,指派徐景賢以丁學雷的名字在大會上發言,引起種種議論。文革以後,有關領導又倒打一耙,聲稱丁學雷寫作組是跟“四人幫”搞陰謀的,與他們毫無關係。這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行徑,隻能證明他們自己是兩麵派。
二.在清查“5.16”運動中的接觸
1971年3月21日,我本來正根據朱永嘉的布置,借住在文匯報社,和幾個同誌一起,整理複旦大學理科大批判組提供的理科大批判資料,深夜忽然接到徐景賢秘書通過報社轉來的電話,馬上到康辦貴賓室開會。我趕到後,房間裏除王洪文、徐景賢外,還有幾個人都不認識,而且似乎都互不相識。經王洪文介紹才知道,一是市公檢法軍管會副主任、空軍二師師長劉忠樸,二是市專案市批辦負責人翁默清,三是市文攻武衛指揮部領導成員鄭惠儀,再就是我。王洪文說,找你們開這個小會,是因為出現了緊急情況,朱錫琪(文匯報造反派頭頭,市革會常委,因1967年4.12炮打張春橋被掛職)在幹校聽說要清查“5.16”畏罪潛跑。清查“5.16”,北京、江蘇早已開始,聲勢很大,我們一直沒有動。張春橋要我們馬上行動,今天就有個任務。此時,王的秘書小廖把文匯報革委會主任艾玲帶了進來。艾玲本來是市裏的大紅人,她發現王、徐都一改平常的客氣態度,板著麵孔,又看到其他人除我以外都不認識,顯得驚恐不安。王洪文說:“艾玲,今天找你來是要你交代問題,你向黨隱瞞了重要問題!”
王洪文不知再說什麽,就示意徐景賢講話。徐景賢似乎還沒有做好角色轉換的準備,雖也板著麵孔,卻用低沉平和的語氣說:“要你交代問題,是春橋同誌提出的,你要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不要心存僥幸。你交代問題不論涉及什麽人,都可大膽實事求是地寫下來,自己密封,指定交給春橋同誌或其他中央領導,我們保證按你的要求傳送。”
小廖把艾玲帶走後,又把文匯報革命委員會副主任邵傳烈帶進室內,他已經很緊張,王洪文仍然趁機敲打:“看見艾玲了嗎?你要端正態度,大膽揭發並交待自己的問題。”徐景賢則安撫說:“你也犯過錯誤,但和他們不同。當務之急,是把報紙辦好,千萬不要出什麽問題,你知道他們有什麽問題,要大膽揭發。”王洪文說:“曾經和艾玲一起在北京辦事處的,要拉到報社外辦學習班,不用你們摻乎。”徐景賢問:“原北辦的人都去參加學習班,對報社工作有何影響?”邵傳烈說不會有影響。徐景賢又細心地說:“有什麽困難及時與我們聯係。你要振作精神,把報紙辦好。”整個談話過程,徐比王更注意政策,關心報社工作,態度也很溫和,沒有故意整人的樣子。
邵傳烈走後,王洪文向與會的人宣布了以下事項:
建議成立一個清查“5.16”的工作班子,因已有一個專案辦,就叫二專辦。領導小組由翁默清、劉忠樸(後改為空八師師長劉誌明)、王紹璽及將從工總司調來的一個人(後確定為李恩承,王洪文的筆杆子)組成。翁抓總,辦公地點在宛平路11號的一幢小樓裏。他強調,班子要精幹,目前隻設一個艾玲專案組。各係統的清查由他們自己負責,你們隻負責聯絡溝通。
當夜,王洪文派翁默清和我到文匯報社,向報社造反派頭頭之一周國榮宣布市委對他隔離審查的決定。我們發現,周因參加報社勞動扭傷了腰,行動不便,要向王洪文報告。王的秘書小廖卻不予理睬,將周帶走。後來我才知道,周和艾玲都被關在上海少教所。
次日,根據王洪文的指派,我和鄭惠儀一起,在外灘市革會大樓裏,向文匯報北辦的10多名人員宣布,市委決定對他們舉辦學習班以揭發艾玲的決定,然後,鄭惠儀把他們安置在市文攻武衛指揮部(原蘇聯領事館)底層的房間。說是學習班,實際上也是隔離。其中有當時與我一起工作的寫作班人員朱維錚,王洪文曾特別交待,朱1967年在北辦工作,是艾玲的得力助手,要重點注意。當時我猜測,王洪文是借此對徐景賢搞小動作,因為朱維錚是徐景賢派往北辦的。
二專辦成立後,大家對什麽是“5.16”並不清楚,幾經要求,王洪文提供了周總理及紀登奎、李作鵬等關於清查“5.16”的講話稿,均非正式文件,且是節錄,我們看了仍如在雲裏霧裏。這時,徐景賢告知,清查“5.16”的最重要依據,是毛主席為姚文元1967年8月發表的《評陶鑄的兩本書》一文中加進的一段文字:5.16是一個窮凶極惡的反動組織;主要罪行是製造分裂,反對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人數不多,但隱藏很深,背後有黑手操縱指揮;活動以北京為主,有的已分散隱藏到各地了。有了毛主席的指示,清查的依據是有了,但“5.16”隱藏在哪裏,仍然心中無數,因而各係統都縮手縮腳,隻是根據北京,江蘇等地已大規模清查而提供的外調材料,進行調查。
王洪文決定召開全市大會,製造清查聲勢,指定我為他起草講話稿。我感到他是做姿態,就以不熟悉他講話風格為由,推給一直為他寫講話稿的李恩承,他倒爽快接受。大約因為王洪文要徐景賢幫他為講話稿把關,過了幾天徐景賢通知二專辦領導小組,講話稿基本可用,但修改了一些地方,如說到“克服麻痹思想,你們那裏,沒有5.16,也可能有5.17呀”等。他說,“5.16”就是“5.16”,提“5.17”必然擴大化,引起混亂,不能亂提口號。他還提出,要嚴格照毛主席的指示清查,“5.16”隻是極少數,不可能很多。北京、江蘇的清查大搞群眾運動,都觸動了許多萬人,已陷入被動,你們要謹慎。徐景賢的這些意見,對二專辦領導成員啟發很大,李恩承更是由衷地歎服:景賢同誌的政策水平,就是比工總司出來的一些人高,不能不佩服。
上海清查“5.16”進行了不滿半年,就因林彪事件而陷於停頓。72年11月,張春橋回滬,聽取各組辦匯報工作,清查“5.16”的問題由我匯報。我先概述了一年半的清查情況:全市被群眾大字報點名批判的有1000人左右,各係統立案的有100多人,審查重點近40人。但怎樣才算“5.16”,還吃不準,如果按照既有三反(反無產階級司令部,反解放軍,反省級以上無產階級政權)罪行,又有秘密組織及黑手操縱的標準衡量,上海還沒有查到一個像樣的“5.16”,我還提到,艾玲的案子也沒有進展,查不下去。這時,張春橋突然板起麵孔,氣呼呼地說:“怎麽能說一個沒有?艾玲總算一個把,朱錫琪也總算一個吧!(朱錫琪出逃抓回後未交二專辦審查)他換了一支煙,可能火氣太大,劃了幾次火柴,才把煙點著。我正等著繼續挨批,徐景賢趁機插話說:“在領導麵前,你們講話怎麽能這樣隨便!你們要好好領會春橋同誌的講話,回去認真分析總結工作!”徐景賢講話語氣的嚴厲,為我以前少見。但我知道,他是在保護我。徐景賢這樣講了以後,張春橋沒有再為“5.16”問題發火,改聽其他方麵的匯報了。
在張春橋這次講話之前,全市各係統對所立案審查的“5.16”嫌疑對象,都已經因為難以認定,希望早早結案,予以解脫。那次會議以後,案件都拖了下來,直到粉碎四人幫,才都一風吹。全市確實沒有定過一個“5.16”分子。這時聽說,張春橋的妻子李文靜交出一封張春橋給她的信,裏麵說,毛主席認為艾玲是“5.16”,應當慎重。可見張春橋在這個問題上前後也有變化,若果如此,艾玲平反後指責徐景賢把她當作“5.16”迫害,實在是一大誤會。
三、 我當學馬列輔導員時的接觸
1973年5月,朱永嘉、王知常因為工作繁忙,動員我離開專案辦,回到寫作組,策劃出版《自然辨證法》雜誌,並出任寫作組黨支部書記,後來又稱為寫作組領導成員。
1970年秋廬山會議後,毛主席號召全黨特別是高級幹部,認真閱讀《共產黨宣言》、《反杜林論》等六本馬列著作。上海市委常委跟得很緊,建立了集體讀馬列的學習製度。常委中的王少庸、馬天水文化水平較高,但長期擔負領導工作,認真讀馬列的時間不多。新幹部如造反起家的王秀珍,以及少數勞動模範,文化水平有限,連馬列著作中的一些文字都不認識,更談不上領會精神了。徐景賢文化水平頗高,似乎也不曾仔細閱讀過六本專著。常委們對自己製定了個集體閱讀六本馬列著作的製度,每星期一至六的上午10時至12時,集體閱讀,星期四分頭下基層。為了閱讀順利,常委們指定朱永嘉、王知常、肖木幾個撰寫大批判文章的權威,做他們的輔導員輪流伴讀。73年夏天,朱永嘉王知常在為《紅旗》、《人民日報》組織撰寫重頭文章的同時,又創辦了《學習與批判》月刊,還辦了一批學習班,進行社會調查,工作太忙,便鼓動我代替他們伴讀。由此,從1973年9月,到1976年10月初,我伴讀了三年多,和徐景賢幾乎每天都有二小時的接觸。這個期間,徐景賢處理的幾件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1.廉潔自律。有一次學習開始前,王秀珍見經常參加學習的馬天水、徐景賢、王少庸、馮國柱和張敬標都到了,拿出一條很漂亮的腈綸毯展示說:“這是某工廠試製成的新產品,陳阿大送來的,請領導試用,看看是不是需要改進。”她顯然擔心我外傳,又說:也給王老師一條試用。馬天水擺擺手:“我們懂什麽,不要試用。”徐景賢趁機說:“試用,還不就是無償占有,化公為私!我們試用了,下麵就會有很多人伸手。我看,是有些人自己想試用,讓我們帶頭,做他們到處伸手的借口。聽說,陳阿大他們試用、試吃的小動作不少。革命不是為了謀私,這個風一定要刹住。馬老的意見對。新幹部更要廉潔奉公。”徐景賢這麽一說,王秀珍立即轉彎,表示把毯子退回去,好好訓一訓陳阿大,但陳阿大等隻是多吃多占,後來也未查出經濟上有什麽大問題。
據我觀察,包括市委辦公室工作人員所說(我陪讀休息時,經常與他們閑聊),徐景賢及馬天水、王少庸等人,都很注意清廉自律,生活儉樸。徐去世時,有副挽聯說他“用權不謀私”,是很貼切的。
這也是時代風氣。當時的官場,雖然派性嚴重,一些造反派起家的幹部幹了不少壞事,但公開大肆貪汙受賄者還沒有。廣大幹部,特別是掌有一定權利的知識分子幹部,大都還是廉潔自律的。拿寫作組來說,從朱永嘉、王知常起,到經學習班進入的小青年,日夜忙於寫作,除了0.2元的一頓夜餐外,全都沒有一分錢的經濟補助,全心全意工作,靠的是信仰、精神和黨的傳統作風的熏陶。四人幫粉碎後,寫作組被當成重點審查對象。查政治,所寫的大量文章,有不少是毛主席的親自批示,有的也有上麵講話為據,不是自己的發明,查不下去。上麵又指示,查他們的經濟問題;大張旗鼓地查了一通,沒有任何收獲。又查所謂生活問題,也沒有抓到任何把柄。上麵又發話了:經濟上不貪,生活上不爛,說明他們一心搞反革命政治,更要從嚴處理。上麵還氣急敗壞地威脅說:他們沒有問題,豈不是我們有問題了!這種語言背後,恰恰表明,以清廉自守,是當時在位者的風氣。
2.為事謹慎,不主張自我張揚。1975年秋天,張敬標對我說,像上海市委常委這樣集體學習馬列的,全國還沒有第二家,他要我就這個問題寫一篇報道,爭取在人民日報發表。我心裏想,你們天天學,成效並不顯著,寫這種東西,更涉及到對上海市全麵工作及常委個人的評價,沒有把握,不想寫,卻推脫不掉。無奈之中,我問徐景賢怎麽辦。他先承認,各地像上海這樣堅持學習馬列的確實不多,上海的形勢也比較好,但這很難和天天讀掛上鉤,因為全靠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他又說,寫這樣的報道,有自我表揚之嫌,不好,春橋同誌肯定也不同意,不寫為好。我要他向張敬標打個招呼,免去這苦差使,我還告訴他,我曾建議請新華分社記者來寫,我寫有自我表揚之嫌,可張敬標不肯。徐景賢說:那你就去找他,說寫報道需要素材,請他提供(張敬標兼市委辦公室主任),將他一軍。後來我請張敬標提供素材,他再也不提寫報道了。
又有一次,馬天水說,他陪來訪的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塞斯庫參觀江南造船廠,齊奧塞斯庫看著途徑的河南路一帶說,上海這十幾年似乎沒有變化。王秀珍在學習室大叫,他算和我們很友好了,竟這樣汙蔑我們!馬天水說:“河南路一帶確實沒有什麽變化,我們建設的新項目都在四郊,他沒有看見。市區的一些地段早應該改造,但我們現在還力不從心。”徐景賢感歎說:“我們這些年雖然成就很大,但馬老經常說,我們的生產,是在拚老底,發展上海,任重道遠。我們不能總是自己唱頌歌,看不到困難和問題。”看得出,他當時對他們在上海的工作,還有比較清醒的認識。
3.讀馬列,能夠注意聯係實際。1975年秋,常委們閱讀《哥達綱領批判》的時候,張春橋的大文章《論無產階級全麵專政》發表了,兩者都提到打破資產階級法權問題,便合在一起討論。馬天水說,張春橋要他組織人調查匡算,有沒有可能實現解放初的供給製,打破包括等級工資的資產階級法權。經過幾個單位測算,即使實行解放初那水平很低的供給製,財政支出也要比現在的工資製多四至五倍,根本做不到。王秀珍對王少庸、馮國柱說:恢複供給製,你們老同誌的工資要降低了。馮說:那時也有等級,吃飯分大中小灶,結婚要“二五八團”(滿25歲,8年軍齡,團級幹部)。王少庸說:那時日子比現在好過,生孩子就配保姆,三個孩子兩個保姆,我在青島(當市委書記),吃飯有特供,專職炊事員,抽煙喝茶、穿衣都有特供。徐景賢感歎說,一月革命,搞上海人民公社,以為奪了權,一切都容易解決,根本沒有把問題想得那麽複雜。那時頭腦發熱,想問題很簡單。口口聲聲說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以為自己旗幟舉得很高,現在想想,對馬克主義的基本原理,確實要好好學習。遇到問題,不能隻抄幾條語錄……
4.重視對子女的教育。我陪讀時,姚文元、徐景賢、王秀珍都搬進康平路大院,王洪文已去北京,家屬也留在大院裏。初進大院,這四家的孩子都是上小學的年齡。常委們學習時,從不談論自己的子女,也不講大院裏的孩子們。但有一次,王秀珍帶著幾分氣憤地說:洪文的兒子太不像話,因為肝炎,特地安排住在華東醫院,他不肯吃藥,醫生好心開導,他就罵人。領導親自勸說,他竟說,我有了權,先撤你的職。醫院裏沒有辦法,根娣(王洪文妻子崔根娣)叫我想辦法,我去做工作,他也不理睬。我打電話問王洪文怎麽辦,洪文說叫小廖回上海收他的骨頭。小廖去抽了他兩個耳光,安靜了幾天,又鬧起來。王秀珍問徐景賢:你和文元同誌的孩子怎麽那麽文靜,懂禮貌?徐景賢笑笑說:“女孩子嘛,總會文靜點。”王秀珍說:我那個丫頭,總是跟著洪文的兒子瘋,洪文的兒子住院了,也安靜不下來。王少庸忽然問我:“老師,馬克思對子女教育有什麽重要論述?”我知道他是要轉移話題,就說:“有本《馬恩列斯論教育》,可惜沒有大字本(當時供領導幹部閱讀的馬列文本書,都是正文用四號字的大字本)”馬天水說:“教育子女,我們都是不合格的家長。景賢、金瑛(姚文元妻子)管得比較好。反正不能老子英雄兒子好漢。”
徐景賢和姚文元的孩子在大院裏有口皆碑,康辦的工作人員多次對我說,這兩家的孩子很懂道理,有禮貌,從不惹是生非。王洪文的兒子,則從剛搬進大院的小呆瓜,很快變成小霸王,人人搖頭。父親顯赫的地位,對子女的成長不一定有利,王洪文跌倒了,對他兒女成長反而有利,因為可以在艱難中奮起。後來王洪文的兒子反到比較爭氣。徐景賢地位變了,仍很重視對子女的教育。但孩子在文靜中成長,缺少霸氣,反而不利於他在逆境中奮起,事務總是相反相成的,這大概也是辯證法罷。
5.徐景賢對我很關心體貼。我剛剛陪讀時,非常擔心出事,這倒不是因為我對馬列著作也不熟悉,這個問題隻要認真備課,遇到難題,寫作組的文史哲經各組都有能人,隨時幫我解決,容易對付。我最擔心的是,常委們學習時如果議論了他們認為不宜外傳的事情,偏偏他們自己(如王秀珍)泄露給了小兄弟,或者恰巧被外麵猜中,造成被動,他們中有的人為了推卸責任,很可能拿我當替罪羊,下場很慘。為了防備這種情況發生,我發現常委們開“無軌電車”時,就裝著上衛生間。徐景賢很細心,幾次以後,他就問我,是身體不適,還是有稿件急需處理?我講了自己的擔心。他叫我放心,說學習時不談重大工作機密。常委們了解你的為人,不會這樣做。即使遇到問題,他也會幫我做工作。一次,馬天水拿著一本剛出版的大字本《自然辯證法》雜誌說:“內容很好。”徐景賢趁機說:雜誌的主編就是我們這位王老師,還說我是兒童團出身的“老革命”,做事謹慎。經他這麽一說,本來對我了解不多的王秀珍、張敬標和馮國柱,也開始和我熱絡起來。徐景賢還對我說,以後如果遇到我應當回避的情況,他會提醒。後來,有一次學習中,賽福鼎夫人突然到學習室拜訪,他是帶領新疆歌舞團到上海演出的。我起身要走,徐景賢說:“你也聽一聽,新疆客人來上海演出,還需要你們寫文章宣傳呢!”不過,賽夫人隻是禮節性拜訪,後來隻發了消息,並沒有要寫作組寫文章。又有一次,南京軍區的一位領導未通報就來到學習室,我看他那嚴肅神情,似有話要說,立即起身要回避,徐景賢向我點點頭,意思是我做的對,我就離開了學習室。
四人幫粉碎後,上海大清查,有人曾說我是最重要的材料袋,三年間天天和馬、徐、王等見麵,比他們秘書的接觸都多得多。我奉命寫了陪讀的見聞,沒有多少他們想象的重要材料,被斥責態度壞。後來審查者從馬徐王等常委及他們的秘書那裏反複核對,證明馬徐王等的所謂陰謀活動,確實都沒有在讀馬列著作時進行,我所受這方麵的重壓,才得到解脫。能夠如此,和徐景賢的細心關照有極大關係。
徐景賢去世時,我在匆忙之中,用歐陽修、劉禹錫的話,寫過一副挽聯:“天下名花唯牡丹,人間聲價是文章”我相信,徐景賢的一些優秀作品和自傳式的《十年一夢》,都會長久地傳揚,他的人品和理想,也會使識者愈益感到猶如牡丹的芳香。這隻是從總的方麵講,當然,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景賢也有不足之處,盡管他碰到難題時,處處想做好人,結果還是在工作中得罪人。他總想委曲求全,但如果從全局看,他是很難周旋於方方麵麵,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盡管他始終沒有絲毫惡意,但弄不好反而會把自己擺到一個非常尷尬的局麵。他的遭際,有時候真如《紅樓夢》的回目所言:“尷尬人難免尷尬事”。對於這一點,朋友們也隻能以無奈兩字來體諒他了。(完)
二○○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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