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十年以前,一千九百三十二年冬季,我是九一八後東北抗日名將蘇炳文部的一個軍官,我的職務是幕僚參謀。這一年的冬季,我們在中東路的紮蘭屯和日本強盜作了最後一次大戰,主力損失殆盡,我們便沿中東路撤退,直退到滿州裏:中俄兩國的邊界。
這時馬占山、李杜兩將軍的部隊也沿中東路撤退,目的地也是滿州裏。他們在博霍圖及興安裏和日寇迫擊遭遇,打了最後一杖,完成了掩護任務,使主力得以安全到達滿州裏。
這樣,滿州裏便成了東北各路義勇軍的聚集中心。自從九八以後,這些勇敢的戰士便一直與日寇周旋,隻可惜有消耗無補充,後援不繼,終於不得不作大規模撤退,領導他們撤退的,就是日後由歐洲回國的馬占山、李杜、蘇炳文幾位將軍。
到了滿州裏,與俄方交涉後,準許我們暫時僑居在西伯利亞,這時日寇用盡各種手段,想索回我們這一批人,特別是馬、李、蘇三位。為了避免日寇的意外麻煩,當局便把我們隱藏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一個偏僻的地方。搭火車到達那裏,要費一個多星期。
當火車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經過時,我隔著那厚厚的玻璃一望,到處是一片銀白色。無邊無極的冰雪覆蓋了一切,望著這一片大雪原,我不禁想起西伯利亞大鐵路建築曆史。
據說兩百年前,有一天,彼得大帝正在皇宮裏散步,看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他忽然想到:“有窗子,才能有陽光和新鮮空氣流進來。我的大帝國因為沒有窗子,才這樣的寒冷和陰暗,我必須為我的大帝國開一扇窗子!”他所謂“帝國窗子”就是指一個不凍的出海口。
他於是拿起一幅大地圖,在上麵細細研究。他的眼睛在西歐部分看了一會,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道:“我如果想從波羅的海找一個出海口,現在是沒有我的份了。”他的視線便轉到亞洲部分,終於狠狠地盯著海參威:這是一個很好的東方出海口。
他得意地笑起來。
才笑了不久,他的臉上就起了暗影。他憂鬱地望著地圖上的西伯利亞茫茫大草原,想到:“我們怎樣才能通過這萬裏無邊曠野,到達海參威呢?”
他想了很久,始終想不出一個辦法,最後他憤憤地拿起一支鵝毛筆,狠狠在地圖上畫了一根藍色直線:從莫斯科直達海參威。畫完了,他微帶怒意地自言自語道:
“讓我在夢裏從這條直線飛到海參威吧!”
若幹年後,彼得大帝死了,研究皇帝遺稿的人,找到這幅地圖,並且看到這條藍色直線。他們研究了許久,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就是:“皇帝一定是夢想實現一條路線直達海參威!”
“不能讓皇帝的夢想失望!”這是大臣們的一致意見。
於是一百八十年後,這條用鵝毛筆隨便畫在地圖上的藍色 直線,終於變成兩條萬裏鐵軌——這就是西伯利亞鐵路建築的曆史!
西伯利亞雖然很冷,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先給你說一段有趣的故事。
你是中國人,一定聽說過東北三寶之一的烏拉草,這種烏拉草,在西伯利亞更是無窮無數。它們幾千年來不斷生長著,又不斷死亡著,死亡了的草,剩下腐爛的草根,一層又一層的鋪在地麵上,相互交纏軋結,終於溶化成泥土,構成了表麵層。因為是草根構成的,這表麵層上的泥土也特別鬆軟,好像是一大片幾十丈厚的海綿體,虛悠悠地懸掛在空中,又軟又富有彈性,人走在上麵,連幾十裏以外的地方都會震動起來,好像在沙發床上跳舞似的。這種情形,在貝加爾湖一帶尤甚,你說有趣不有趣?由此可見:當年建築西伯利亞鐵路的工程師們是費盡了多少心血,絞盡了多少腦汁,才能克服這一困難呀!
我再對你說一段西伯利亞的趣事:
據考古家與地質學家說:在幾萬年前,在歐亞連接之區,有一種古代巨象,宣們和冰川同向北方退走,到了西伯利亞,因為沼地太多,無法前進,經最後掙紮後,無數巨像終沉陷入極度寒冷的泥濘沼地中,在長年不融解的冰雪中凍死。這些巨象,雖然經過幾萬年的時間,到現在還被天然的大冰箱保存得很完整。不僅巨象的肉、皮、毛,就是它們胃裏未消化的食物,也是保存得好好的;像一束束的苔、草、菖蒲,以及野麝香草之類甚至還在嘴中未咀嚼過。因此,許多西伯利亞農民發現了這些巨象後,便割下它們大塊的紅色肉來給狗吃,你說有趣不有趣?
我再對你說一件有趣的事。
你知道,西伯利亞是舊俄的放逐區域,就像中國的黑龍江,新疆是滿清充軍區一樣。舊俄的大文豪杜思退益夫斯基,也在西伯利亞監獄裏關過幾年。據傳說,犯人在做苦工之餘暇最得意的娛樂,就是數欄柱。欄柱共有五百多株,他們數完了,差不多記得很熟。每一株欄柱,就代表監禁的一日、一星期、或一個月。每天數一次,他就知道他尚須監禁的日期了。因此、每數完一次,他就顯得非常快樂。天下竟有以數欄柱為娛樂的人,你說又趣不有趣?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經過十一天旅程(我們搭的是軍車,走得很慢。)我們終於到達托木斯克了。托木斯克是一個極偏僻的區域,西伯利亞鐵路特別設有一條支線通達這裏,工商業倒還發達。它的位置是在鄂蓽河的支流托木河畔,在貝加爾湖以西,烏拉爾山脈以蔓。在西部西伯利亞區域中,它可算是靠北極海最近的一個大城了。如以它的氣候寒冷言,我們即使稱它是北極地帶,也不算過分。
我們到達托木斯克時,正是冬季,這實在是一件最不走運的事。
沒有到過托木斯克的人,你絕不能想象這裏的寒冷,用抽象詞,絕不濟事,我現在隻向你說兩件小事:
一、有一次,一個士兵挖了一羹匙熱稀飯,走到大門口去吃,他大張開口把調羹送到嘴裏,放了一下,再想取出來時,調羹似乎和舌頭結在一起了。他用力一拔,把調羹取出來時,調羹上已濺滿鮮血和碎冰片了。
二、這裏如在戶外吐痰,當一口痰落在地上時,已由粘液體變成冰塊,跌碎枉地上,好像一塊磁片跌碎了似的。
托木斯克的天氣是這樣寒冷,人們出門時,臉上必須塗上一層厚厚的凡士林,頭上戴著厚厚的皮帽,身上穿著厚厚皮大衣,鑲著老山羊皮領子,皮上結著暖暖的螺旋狀的厚毛,腳上則穿著一種氈疙瘩,這種‘氈疙瘩’由氈毛縫成,靴要高高的,靴內是厚厚的皮毛,好像一座倒立的小房子似地掩護著腿腳。即使穿這種厚厚的靴子,人們在戶外活動的時間,常常還不能超過半小時以上,過了半小時,地上的冰雪寒氣就會透蘭厚厚的靴皮與茂密叢毛,直刺腳心,使血液逐漸凝滯,終於僵硬麻痹起來。萬一不小心,鬧得重點,一隻腳就會因此凍壞,為了避免這一危險,在街上走路的人,如果路程長一點,就會分幾段完成自己的路程。走一段,就到人家歇一歇,烤烤火,取點暖,等靴子烤暖了,再走。在托木斯克,家家戶戶都帶著笑臉,無條件的歡迎行人進來烤火。不僅是為了烤暖靴子,也為了溶化凡士林,在戶外走久了,凡士林在臉上結了一層冰凍,非常不好受,在火爐邊一烤,就又恢複滑膩了。
托木斯克雖然這樣冷,但風景卻非常美麗,它屬於高原地帶,周圍盡是森林和山嶺。這些森林和山嶺,像海洋似地起伏著,綿延著,異常壯觀。托木斯克的城區不是平坦地,從城外遠遠望過來,仿佛是森林與山嶺之海洋中的一座冰島。盡管這裏有人家,有炊煙,有燈,有火,有工商業,但在旅行者眼裏,依然隻是“世界花園”以外的一朵花,一朵沒有彩色沒有芳香的花。
托木斯克的最好生產是:馬。這裏的馬比常人個子高,雄壯極了。
托木斯克最值得驕傲的是:教育。這裏中小學極多,並且還有國立大學與博物館,幾十年以前,大文豪托爾斯泰曾在這裏度過一部分寫作生活。為了實現他晚年的宗教福音與新理想,他曾在這裏致力於文化事業,給予當地居民以很大影響。因此,這個城又被稱為西部西伯利亞的文化教育中心。
或許是受了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的影響吧,這城市裏的居民特別和善,慈悲,仁愛,給外來旅人以極好的印象。在這裏,托爾斯泰的一顆善良的心已播種出千萬顆善良的心了。
到了托木斯克以後,我們最以為苦的,就是寒冷,我們人數太多,差不多將近兩萬人。所住的房屋自然很擁擠。我們所住的房屋俄文叫做“巴拉克”,是一種類似營房的屋子。在上屆歐戰時,奧國俘虜就住在這裏。這“巴拉克”一共兩層,建築得很簡陋,上麵一層算是樓,我就住在樓上,下麵則住著下級幹部軍官,一間房子幾乎住了四百人。在這樣大的屋子裏,隻生有兩個極小的爐子,由小洋油桶製成,裏麵燃燒柴火,那熱度實在小得可憐,因此,雖然有這兩個小火爐,室內溫度常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其冷可知。
有時候,晚上太冷,我常常睡不著覺,終夜坐到天亮,直到太陽出來以後,再行入睡。
在這些日子裏,寒冷已經成為我們的生活中心。士兵們成天在外麵跑,上山砍木柴,是為了抵製寒冷。大家白天躲在被子裏,也為了抵禦寒冷。有許多軍官帶有眷屬和大量的麵粉,太太們整日坐在爐邊忙著烙餅,也不過為了多在肚子裏裝點東西,好抵製寒冷。
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這兩個字是我們的敵人,也是我們的朋友。說是敵人,因為我們一天到晚和它打仗;說是朋友,因為我們除了它,再沒有更接近的東西了。說它是朋友,一點也不誇張,它不是整天和我們“瞟”(黏的意思)在一起嗎?
前麵提到烙餅,我不禁想起一件很可憐的事。你知道,火爐子白天是不大有空的,經常鬧人滿之患,直到夜晚,才比較空閑點,有幾個人就專等這個時間來做烙餅。我住在樓上,夜裏要小解,必須下樓,經過爐火邊。做烙餅的都是熟人,他們見我經過,難免不疑心我以小解為借口,而希望他們拉我咬幾口烙餅。為了不叫他們起疑心,有些夜裏,應該小解時,我常常強行忍耐了,直捱到天亮才下樓。
有一天,我在日記裏寫了下麵幾句話:
“昨天夜裏,N夫婦與T夫婦雙雙生病了,沒有在爐邊做烙餅,我得以痛痛快快下樓解一次手。這是我到托木斯克以來第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
除了寒冷,第二件令人發愁發悶的事,就是消息不通。我們好像是一些鯊丁魚,緊緊封藏在罐頭裏,與外麵世界隔絕了關係。
在我們一群人中,我因為懂得俄文,從俄文報上可以看到一點消息,但其中關於中國及東北的消息幾乎沒有。至於韓國的消息,更是石沉大海。這時中俄還未正式複交,我們寄給關內的信件全由地方當局代轉,其可信托的程度,是很有限的。
沒有消息,一切全隔斷了,我們不知道在這個寒冷的冰雪地帶還要住多少時候,心裏焉能不焦急?
為了排遣心頭煩惱,我常在本地圖書館裏消磨日子。在這個時期,我讀了很多文藝書籍,我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已判決死刑的囚徒,正在向法場上前進,隨著每一個日子過去,我離法場是更近了。
當我深夜凍醒,不能複睡時,我常常沉入回憶中,我深深憶念著我的祖國,我們在鴨綠江彼岸的故鄉,在我的故鄉,冬季是並不寒冷的,在春天,原野上到處盛開著鮮紅杜鵑花,美麗得令人不忍回憶。
在這些日子裏,除了在圖書館裏看書外,此外占據我大部時間的,就是回憶,換言之,我常常走入回憶的墳墓中,和死人談話,玩耍。當一個人的日子中隻剩下回憶時,雖然是夠美麗的,但也夠痛苦的。隻有老年人愛回憶,因為他們所能保有的“將來”是很少了,他們隻有在“過去”中,才能感到一種光榮,一種驕傲,一種自滿,我不過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怎麽有勇氣放棄“將來”,完全和“過去”做朋友呢?
我於是陷入痛苦中。
幸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也可以說是一種意外的幸福,使我暫時脫離了痛苦,但這場短短的幸福,雖然消滅我暫時的痛苦,卻換來此後的十年痛苦。今天你在落雁峰頂所看到的我的一些事情,就是我的痛苦的一個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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