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的觀念
Idea of Prose
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
一
佛祖龍樹(Nagarjuna)在四處遊曆,無論在何處停留,他都要傳授關於“空”(emptiness)的教義。有時,他的對手也混在他的弟子和聽眾當中,龍樹不太願意反駁他們,這種在寺廟或集市中的討論讓他感到了苦澀的味道。讓他苦惱的並不是那些正經教徒的非難,他們稱他為虛無主義者(nihilist),指責他破壞了四諦(four truths),也不是因為那些隱士們的冷嘲熱諷,他們像犀牛一樣,隻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啟蒙,他們給龍樹的感覺隻是厭煩(他自己,曾經不也是這樣的一頭犀牛嗎?)讓他感到苦惱的是那些邏輯學家的論證,他們不像對手一樣主動的站出來反對,而是宣稱他們和他一樣,信奉的是相同的教義。他們之間的差異是如此地微妙,以至於他自己有時也覺得難以把握。從他自己的立場出發,已無法進一步的想象任何東西。因為,事實上,關於“空”的教義是一樣的,隻是再現各有不同罷了。他們是用理性的原則來表明萬物皆空,他們還沒有達到這樣的境地 —— 原則,是在於揭示自身的“空無”。簡而言之,他們讚成一切沒有原則的原則!因此,他們傳授知識而不教人覺醒 —— 他們傳授真理而不教人發現。
近來,這種不完美的教義甚至成功地滲入了他的弟子的思想。他騎著一頭驢子在去維達爾巴的路上,龍樹仔細地思慮這些思想。小路在一座淡紅色的山上迂回,下麵是無邊的牧場,有點綴的池塘,映照著天上的雲彩。甚至他摯愛的學徒,月稱(Candrakirti)也陷入了迷途。但是,他該如何反駁,而不僅僅停留在表述?他的膝蓋夾緊了他的坐騎,他的目光迷失在道旁的岩石和苔蘚中,龍樹開始在心中勾勒那些將出現在《中道頌》(Stanzas of the Middle Way)裏的詞句。
“那些聲稱真理就是教義,就是真理再現(representation)的人,把空(void)當成了一件東西,他們把再現空無當成了再現,但是,再現空無的覺知(awareness)不是一種再現,它隻是再現的終結 …… 你想把空無當作防護自己的盾,用它來抵禦痛苦,但一個空,如何能夠保護你?如果你把存在(being)或非存在(non-being)都歸諸於空,這是虛無主義,但如果空的本身不保持為空:如果一個人隻是把自身的虛無看作為一種有用的物,把它當作抵禦外在的防護,但處於痛苦之中的聖人沒有覺得它有任何的防護:他滯留在痛苦的空無中。正因如此,哦,月稱就以為空隻是一種觀念,甚至就隻是一個不可再現的再現,他以為,這種不可言說的東西,就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物 —— 也就是那些得道者所說的那種無可挽回的東西。就像一個過於急切的顧客,當商人說,“我不會給你這些物品”,他回答道:“至少把那個叫做空無的東西給我 …… ”,無論他的所見是如何絕對的存在,他所看到總是相對的無。但這恰恰是最難的考驗:如果,在這一刻,你如果沒有理解空無的本質,並繼續把它當作一個再現,那麽,你就陷入了語法學家和虛無主義者的草率;你就像一個不懂得如何抓蛇的巫師被蛇咬了一樣。如果你耐心地留在再現的空無當中,如果你不作任何的再現,哦,這就有福了,這就是我所說的“中道論”。相對的空,不再和一個絕對的有,產生任何關係。空洞之相不再是虛無之相。詞語從空無中得出完滿。這種再現的平和就是覺醒。喚醒他的知覺是他曾經的夢,是他的空無的再現,一個沉睡者。但是,他現在所說的夢已不再有任何的再現,他已不再夢見任何什麽了。
二
我在深夜回到了佩魯賈;時值冬季,道路泥濘,天氣寒冷,我衣角上的冰錐並不斷地撞擊我的腿,鮮血從傷口中流淌。我渾身是泥,打著冷顫,來到一個門前,我敲門,在呼喊了幾次之後,一位弟兄來問我:
“你是誰?”
我回答說:“我是弗朗西斯(Francis)兄弟。”
他說:‘現在還是四處遊蕩的時候?走吧,你不能進來。’
我一再堅持,他回答說:
“走吧,你真是一個蠢貨;我們已經有了這麽多人,我們不需要你。在這種時候,你不要來我們這兒!”
我站在門口再次說道:”為了上帝的愛,你就讓我住上一晚吧。“
他回答:”休想,你去持十字架的人那裏,再問問吧。“
”好吧,但是,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們,隻要我有耐心,並且不心煩意亂,就會有真正的歡樂,真正的美德,以及靈魂的拯救。”
弗朗西斯在不承認中,找不到任何庇護;身份的缺席絕對無法建構一個新的身份。
他堅持重複說:我是弗朗西斯,請開門!
在這裏,對再現的超越已不是通過另一個更高層次的再現來加以實現,而隻是通過它自己的展示,通過它自己的頑固展示。“我是” —— 作為一道門檻,它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名字 —— 一個純粹的主體—— 被虛構在歡樂的大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