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危難叢叢的第一年
飛機是夜裏十一點半起飛的。妻子和兒子感覺不錯,把餐盤裏的東西一掃而空,娘倆兒又頭貼頭聊了幾句,就睡著了。我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盡可能地伸直了腿,合上眼睛,也想睡一會兒。這兩仨個星期酒桌飯局,人來迎往也太累了。可我怎麽也不能讓腦袋停下來,越想睡,思緒轉得越快。連閉目養神,都覺得雙眼明亮透過眼皮看到了外麵。索性,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
是興奮?是恐懼?是留戀?是滿足?亂七八糟,我也說不清楚。
天快亮了,我的腦袋開始清晰起來。我們仨最大的問題是,未來沒有著落。未來在哪裏?出路在何方?我漸漸想通了,答案在別人的兜裏。我一定要走出去。
移民公司的小董開著麵包車接的我們。車窗外,一望無際,滿眼青綠,草坡上成群的牛和羊,或臥或立,斜著頭,或垂著首,嘴裏慢慢吞吞地嚼著草。街上不見一個行人,兩旁也多是單層,至多兩層的樓房,半新不舊的。我內心問自己,沒來錯吧?
小董開了挺長時間,拐彎抹角,把我們帶到一溜七八戶的小平房前,停下了。搬行李的時候,他說,你們家跟另一家先到的合租一套兩房一廳,一個星期一百二十,三個星期就得搬走,後麵還有人來。
房間很小,地上放一張雙人床墊,門口就剩下三個帶來的箱子,和一把破木椅子,就沒有地方了。時間尚早,我倆抱著兒子在附近轉了一圈,也沒什麽好看的,二十幾分鍾就回來了。晚上,我們吃了帶來的快餐麵,和另一家閑聊了幾句,就睡了。
幾年後,我倆談起往事,都不約而同地說,那一夜真冷,從裏到外。
可能是怕人生地不熟,到時讓人攆走,第三天一大早,我倆就抱著孩子出去租房了。我倆沒車,也不會開車,公交車不熟,口語也不懂,就隻好把中文報紙上的地址工工整整地抄在一張張卡片上,帶上一份地圖和幾張寫著家裏地址和姓名的紙片就出門了。到了汽車站,一見到停車,首先遞上卡片,嘴裏想當然的讀著,見到司機點頭就上車,搖頭就不上,也去看了幾個房子。中午時,天下起了雨,孩子也叫餓了。一看,隨身帶的水也喝完了,就想穿過馬路到華人超市裏買瓶水。馬路很寬,是一個大斜坡,雨水連連,路上很滑。我抱著兒子剛剛穿過一半,一輛小轎車急駛而下,右倒視鏡正刮在我的左臂上,一下子把我刮倒,懷中的兒子也騰空飛了出去,嚇得我魂飛魄散。聽著兒子的哭聲,我爬起身來跑了過去,腦袋裏木木的。一些好心人把我們帶進了一家咖啡館,老婆抱著兒子,呆呆的,幾個洋女人圍著她嘰嘰喳喳地說著,安慰著。我倆都傻了。我反複隻說一句話,my son,my son。離開了咖啡店,我們去車站等車。我發現,周圍的人都看著我們。我一看,老婆的臉上一片蒼白,眼神木訥。看來,我也是。一路上,我倆誰都不說話。夜裏,我抱著她說,別告訴媽媽。
幾個星期後,我們搬離了那排小平房,我也開始上英語課的。正式的英文班,我已經錯過了時間,但有一個工程英語班還有空位,我就去了。
顧名思義,這個班是為有工科背景的人準備的。我是唯一一個外人。二十幾個同學來自五湖四海,除了一個韓國人之外,幾乎覆蓋了中國的絕大部分版麵。吃飯時,大家坐在一起,一打開飯盒,頓時香味四溢,同學們也好客,你嚐我的,我試你的,互相評頭品足。大家都是新移民,幾乎都沒什麽錢,很多人身上背著債,交流的也多是哪裏有便宜貨買,哪裏兒有工打。
有一個同學打工很勤,一天有三份工打。清晨送報紙,下課送披薩,晚上再去打餐館工。每天都要差不多半夜了才能回到家。可能是太疲勞,覺又不夠睡,所以上課時經常趴在桌子上睡覺。教數學的老師是個南非白人,喜歡講話,一張嘴,就口若懸河。一次,他可能是講的太興奮,腦袋給燒糊塗了,就在一道數學例題上卡了殼,說什麽也算不下去了。他越算越急,寫了又擦,擦了又寫,臉也越來越紅,有點兒掛不住了。一會兒,他轉過頭來,抱怨起來。他說,你們上課不好好聽講,淨睡覺,讓我無法專心,無法集中精力。說罷,他氣憤地喊那個同學的名字。那個同學夢中驚醒,一抬臉,露出橫七豎八一大堆壓的褶,聽到老師叫他的名字,就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他看到黑板上有一道數學題,以為老師考他,就走上前去,拿起粉筆,三下兩下幾筆就算完了。他邊回座位,邊搖頭說,這有什麽難的。Too easy。老師的臉頓時都綠了。我們在下麵忍不住地笑。
笑,歸笑。我卻挺吃力的。一來,英文不好。二來,沒有工科基礎。
教英文的老師,叫芭芭拉,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美國女人。她很開朗,說話直來直去。上學不久,她讓我們寫五十個字,介紹一下自己。第二天,再上課時,她問我,蘇醫生,你學了多少年英語啊?我支支吾吾說一兩年。她搖搖頭,很困惑地說,一共寫了五十個字,竟然有三十個錯誤。這是怎麽學的?這是什麽老師啊!還有一次,課堂上聊到了各個工種。芭芭拉說,在這裏,當醫生可不是一般人能當的。那得非常好的學生才能考進醫學院,要求極其嚴格。當時,班上有一個北京女孩,二十五六歲,英語很好,口語流暢。她聽後,一轉頭,笑著對我說,蘇醫生,你算了吧。考醫牌,你是沒有什麽指望了!當時,我聽了,心裏非常平靜,沒感到一點點兒侮辱,也就跟著大家笑。出國時,我壓根就沒想著能做回醫生。所以,我也就無所謂,隻覺得好玩。離國時,我隻帶了三本書。一本英漢雙解,一本乒乓球的旋轉,一本是我花了一角九分錢從醫院處理的舊書堆裏翻撿出來的書。我的所有醫學書,或扔或賣,或送全部清理掉了。
但,我畢竟是學醫出身。有人就建議我去做護士,甚至去養老院裏做護工,我還真去麵試了幾次,但都因學曆太高,口語不好被拒絕了。
工作找不到,但生活還得繼續。為了養家糊口,為了不坐吃山空,我也和別人樣子四處找活幹。我身無一技,略顯單薄,但也跟著新交的朋友們和同學們一起,摘草莓,拔洋蔥,洗地板,倒垃圾,挖地溝。有時,一天才能掙二三十塊錢,可少勝於無啊!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兒,讓我對未來有了一點兒審視。
那是一次七八家朋友或同學約好一起去拔洋蔥。鄉下很遠,要幾個小時車程。大家約好了四點鍾在一個同學家集合,然後排好隊,商量好聯係辦法,再四輛車一起出發。可是,時間到了,我們車上的一家人大約是睡過頭了,遲遲不見人影。有人就等不急,先走了。又過了一刻鍾,那家人到了,我們就開足馬力向前追。大約追了一個半小時,差不多追上那幾輛車了。一個拐角一轉頭,就見到前麵不遠處火光衝起。我們急速向前,聞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第一輛車迎頭撞車了。對麵車上的兩個人當即死亡,這邊車上可能人太多,沒有翻過去,隻是打轉,沒有人死亡。但到了醫院,這邊的司機右小腿截肢,另外幾個也是多發性骨折。這才出國幾個月啊。
事後,老婆下令,再也不去掙這個錢了。太危險,得想想其他辦法。
那時,剛剛開始興學電腦,大家一窩風地去學,一來,學上一年半載,拿個文憑就可以找工作了;二來,一技傍身,日後做其他的也能用得到。況且,我還覺得電腦編程挺好玩,像變戲法似的,敲敲打打一回車,就蹦出一個東西,就去報了一個名。開課後一看,就有點兒傻眼,全是剛剛高中畢業的小孩兒。這些家夥學習像玩一樣,邊喝咖啡,邊吹牛,邊打打鬧鬧,手指一陣亂動,那些輸進去的一串串字碼,像一條條蚯蚓一樣鑽進熒光屏裏,又變成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兒遊了出來。看得我立即覺得自己老了。我一個朋友是資深電腦工程師,他也說,你學得太晚,又半路出家,給你十年也趕不上我啊!我不出聲。
我雖然心裏有點兒不服氣,且自認學的還可以,也可以拿到證書,但確實是學得吃力,同時,前程也是個未知數。
和老婆,朋友討論再三,還是覺得應該做與自己背景相關的。這時,有人說一間外省的大學在招醫學實驗室學生,出來可以做檢驗員,我就報了名,並飛到那裏去麵試。參加麵試的有四個人,兩男兩女,全是同胞。我是第四個進去了。一進門,就見到一位儀表儒雅,滿頭白發的老教授和一個西裝革履,麵容清峻的中年人。老教授迎我入門,笑著說,你是幸運的最後一位,然後請我坐下。他簡單介紹了一下這個課程,又問了我一些兒專業情況。他說,真佩服你們中國人,敢於到其它國家,用另一種語言來重新學習。他很慈祥,一直輕聲細語,慢慢地和我說話。但,那個中年人卻一直沒看我,我一張嘴,他就把眉頭皺了起來,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麽。
我在那個城市又多呆了一周,想著那個中年人如果不喜歡我,我是否可以再爭取一下,或者也許有其它相關專業可讀。
第五天,老婆打電話來,說通知信寄到家了,人家不要我,讓我明年再申請。我撩下電話,就去了那個辦公室,卻被攔在了外麵。前台小姐告訴我,這次一共要了三個人。一切都定了。教授們現在也都去度假了,一個月後才回來。
第二天,我坐飛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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