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時代也是男演員演女人,要是戲中戲又有女扮男裝的情況,就變成Boys will be girls will be boys (男人演女人,而女人又戲中戲再扮演男人)。基爾南的例子是莎士比亞《第十二夜》中的Viola演Cesario。而中國舊戲中《花木蘭》是類似的例子——花木蘭的扮演者也常是男演員。Viola穿男裝扮演Cesario,而Cesario吸引了另一個貴族女孩Olivia。但Cesario討Olivia喜歡的卻是“他”身上隱藏不住的女性氣質。基爾南考證了男同性戀在莎士比亞的時代其實不算太丟人的事兒,隻要不是某種類型的雞--- 奸--- 行為,法庭也不從道德或律條去判罰。而且那是個人口開始激增的年代,男同性戀的存在有益計劃生育。而女同性戀的暗示在莎劇中也時有出現,Cesario和Olivia的關係就貌似女同。
相比之下,中國的戲劇,類似情節的處理都很無趣,木蘭從軍後的生活隻能表現花木蘭自己,而不能表現對方,因為對方不可能愛上同性。同樣的情況在《梁山伯與祝英台》中也一樣,可以刻畫祝英台的心理,卻無法刻畫梁山伯。那麽被愛的一方要麽是愣頭愣腦的傻小子,要麽是不懂風情的宅男。中國所有愛情故事都如此,要麽很色情,要麽很無趣,包括《紅樓夢》和《金瓶梅》。陳坤、趙薇版電影《花木蘭》的編劇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安排了一段木蘭洗澡被人偷看的場景。想法很單純,一旦偷看了,關係就名正言順地變成男女戀愛了,後麵的故事就好說了。但有點俗。編劇怎麽就沒想到:讓那個被愛的一方變成一個可以欣賞對方掩蓋不住的異性氣質的人,考慮到男同性戀是雙性戀的可能性要遠低於女同性戀是雙性戀的可能性,這後麵故事的潛在變化太有意思了。這不是扯淡,藝術就是得有趣。祝英台和花木蘭的愛戀對象都很無趣,很蒼白。
比莎士比亞大十四歲的湯顯祖,寫起黃段子來也不含糊。都說昆曲好,因為它雅,到白先勇老師那兒,這事兒又被無限誇大,外來的和尚嘛,再加上昆曲近來又被聯合國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更透著它高。“人家外國人都說了”這種說法在中國人從來就是對自己省腦子(騙己),對別人能忽悠(騙人)的說法。實際上,在昆曲盛行的年代,它還真不是作為雅的藝術存在的。那時這玩意兒被正經人家稱為“淫詞豔曲”。那個年代大家對昆曲的看法基本同莎士比亞的年代大家在環球劇場裏看莎翁名劇時是相似的,無非為了找個樂子。就拿《牡丹亭》來說吧,湯顯祖的名劇,最為白先勇老師推崇;常在電視裏露麵的更年期婦女也把它當勵誌篇灌輸給全國人民。“牡丹亭”仨字兒同昆曲密不可分,但那裏的性描寫與性暗示也比比皆是。我很無聊,多年來搜集了好幾本《牡丹亭》的英譯,就是為了看它們都是怎麽處理原文的性描寫的。
先看兩句《牡丹亭·驚夢》一折裏的詞兒吧:“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和你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一種譯本為:
Lie together side by side, (這話怎麽聽著像山楂樹)
Make love for hours and hours,(不服真不行,這年頭不學個三兩門外語,您還真就不敢說自己懂中文。“肉兒般”是材料,“團成片”是動作。原文“for hours and hours”貌似指前戲,要是動真格的也能持續好多個時辰,那可比“四大發明”都長誌氣)
And hug as man and bride,(新郎和新娘的這個擁抱是在教堂裏,還是教堂外?這對Google翻譯器也是個問題)
With your face red as flowers (“日下胭脂”就是“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或者另一種譯本:
When we hugged so near,
I could not tear myself away from you, (沒看出“慢”來)
Wishing to fuse our flesh and blood anew;(敢情“血肉相連”說的是這事)
We love until the sun goes down as rouged flower,
And the cloud brings down a fresh shower
或者白先勇的禦用譯本:
How I would ever cling to you,
Never would we bid one another adieu!
How I would that we were always one in flesh,(“肉兒般”溫了點,但還算靠譜)
And ever would we in spirit too enmesh!(除了肉體還帶點兒精神)
O, my bold words have reddened your cheeks in strain,(有點意思,“逗的個”就是因為“my bold words”)
But you look more like a lovely flower in a fine rain.(整段有點冗長,但要信而達,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Google翻譯器把這段翻成“把你慢慢團成肉片”了,很黃很暴力。反正這詞兒甭管咋翻,肯定都過不了廣電總局審查。這幾個英譯的本子,也得看人下菜碟,如果演出是在得克薩斯州的布什老家或阿肯色州的克林頓老家或鐵嶺二人轉大劇院或中國國家大劇院可推薦用第一個本子;要是在林肯中心,還得湊合用第三個本子。
上半句就譯成“make love for hours and hours”,直白了點兒,太形而下了,讓我想起“文革”時一個村裏剛裝上有線廣播(那時俗稱小喇叭,這可不是現在有線電視的“有線”,但在當時也算新媒體),村長特激動,說“以前咱村裏晚上除了搞搞男女關係外就沒啥別的娛樂活動了,現在可好了……”這種翻譯估計就是被那種記憶左右,更證明翻譯肯定是一種對原文的再創作。
中國舊戲,也有被禁演或被逼改劇本的情況。那時節還沒有廣電總局和文化部,也不知誰管改劇本的事兒。《牡丹亭》原本中有些段落在後來的所謂演出本中是被刪去的。以後戲劇出潔本時也應該注明此處略去××字,就像“文革”後出潔本《金瓶梅》或賈平凹的《廢都》。比如這段柳夢梅的醉太平:“無多,花影阿那。勸奴奴睡也,睡也奴哥。春宵美滿,一霎暮鍾敲破。嬌娥,似前宵雲雨羞怯訛,敢今夜翠顰輕可。睡則那,把膩乳微搓,酥胸汗帖,細腰春鎖。”真直白,《肉蒲團》和《少女之心》也不過如此。這段的意思本不用考證原文或翻譯,就可了然於心。但受求知欲和低級趣味驅使,我還是忍不住想了解一下最後一句如果換成英文應該怎麽說。嗷,原來是:
When we are in bed,
I'll feel your creamy breast, (“膩”字翻的有點膩,“微搓”的意思丟了,“feel”隻是意淫,“搓”是玩真的)
Embrace your sweaty chest, (“酥”字丟了,光剩下“汗”了,那還“embrace”個啥)
And hold your waist tight.(光說男的給力了,但沒反映腰是細的這一事實)
總的來說是直譯,沒啥廢話。
中國舊戲在性方麵的表現手段很有限,《牡丹亭》裏幾乎所有涉及性的“做”都是女方把水袖展開扔給男方,然後男方很齷齪地將水袖揉來揉去。年輕觀眾肯定覺得不理解,理解了也覺得這種表演既不夠高雅也不夠鹹濕。如果有合適的舞蹈形式,其實這些唱段是不必要的。湯老師也認識到了這點,在“膩乳微搓”之前,安排了個男女對白,企圖向觀眾解釋一下他的意圖:“【旦】為甚麽人到幽處話轉多?【生】好睡也。” 前戲本該是浪漫的時刻,絮叨個啥,太影響情緒了,杜麗娘都煩了,“都啥時候了,你丫怎麽還這麽話多捏?”江南少女頓改東北娘兒們了。柳夢梅一看就是個典型宅男,不會談戀愛,啥事都得女方帶著走,趕緊怯生生地接茬兒說:“那咱就睡吧。” 什麽玩意兒,這段對話加得很生硬。
除了直白的性描寫,《牡丹亭》裏也有性暗示。“尋夢”一折裏有這麽一段:“他依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玉生煙。”“日暖玉生煙”來自李商隱《錦瑟》詩中的一句“藍田日暖玉生煙”。《錦瑟》一向被認為是李商隱最隱晦的作品,不同人有不同解釋,有說是悼念亡妻,有說是追思初戀,還有說是懷念紅顏。最清純的解釋是因為藍田玉是淺藍色的,在太陽光下,看上去朦朧如炊煙。至少網上好幾個版本都這麽解釋,甚至還有加藍田玉照片以佐證的,純屬瞎扯。“玉山”就是“玉體”的意思,“日暖玉生煙”就是隱喻做愛。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再對照以下幾種英文翻譯,真怕他們把“做愛”翻成“炊煙”。但基本靠譜,這種事兒再傻的人也明白。
其中一種英文翻譯如下:
He leaned against the rocks and stones,
I stood beside him with faint groans. (這句翻得過了,“嬋娟”本形容體態,愣能聽到杜麗娘喘息,日本AV沒少看)
He pulled me softly to the ground, (其實“放倒”就行了,原文可沒說直接摁地上,推倒玉山又不是強拆)
Permeated with springtime warmth around.(這句又太溫了)
被白先勇老師讚許的翻譯如下:
First he was still leaning against the rockery
And I, a shy, young woman next to him on my feet
Gently, he then embraced me
Such was his ardor for union.(還是不夠給力)
再例:“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
一種譯法:
She comes like gentle rain in spring;
And wets me like clouds on the wing. (wet挺好,聯想到賈平凹使的最多的句子“下麵濕了”)
另一種譯法:
I come and bring fresh shower for the fountain;(“來”是come“去”是go,到底是come還是cum)
You go and sleep like Cloud over Bewitched Mountain.(都有cloud了,還大寫,這說的該是“在險峰”吧)
再一種:
With love on my mind when I came to you;(敢情“三分雨”就是隻能在mind而不能body)
In our dream have we tasted joys without peer. (那“一片雲”就隻能是without了)
有人做過莎士比亞和湯顯祖的比較文學研究。很明顯,性描寫和性暗示是一個被忽視的方麵。不知中國過去有沒有高人做過研究。錢鍾書留下那麽多手稿,其中有說這個的嗎?總的來說,中國的性描寫,直白多過暗示,臆想多過實際,粗俗多過浪漫幽默,稍顯低級。中國文學要想在世界人民麵前藏拙,必須得找合適的翻譯,而且那翻譯的漢語水平不能太好。
中國近代的有些戲也不乏性暗示。馬連良、張君秋1950年回歸大陸前在香港拍過京劇電影《梅龍鎮》(也叫《遊龍戲鳳》),裏麵就有幾段堪稱典範,不信,您聽這段兒:
正德帝:開開啊!
李鳳姐:不開了。
正德帝:哎呀呀,這梅龍鎮上好緊的門啊!
李鳳姐:我們這裏,遇見你們這樣的人,是不得不緊啊!
正德帝:鳳姐,好緊啊!
李鳳姐:呀啐!
正德帝:哈哈哈哈。
難道說是我小人之心了?後代的演員在演這段時更精簡而直白:
正德帝:哎呀呀,這梅龍鎮上好緊的門啊!
李鳳姐:呀!
正德帝:大姐,好緊啊!
李鳳姐:呀啐!(二黃平板)李鳳姐帶上了兩扇門。
不服就是不行,這段直譯成英文也會很出彩。要是給《遊龍戲鳳》起英文名,我頂多能聯想到那個電影名“Eyes Wide Open”,篡改為“Doors Wide Shut”。自童芷齡、言興朋之後,很少有人把這出戲唱得好,我反正每次聽到這兒,得拚命叫好。老話說“壞婚姻各不相同,好婚姻都一樣”。如果把這說法套用到“段子”上,應該反過來:“正經段子各不相同,下流段子都一個德性的”,古今中外,屢試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