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眼裏的楊絳——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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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7日,是楊絳先生的101歲生日。

101年的歲月風塵難掩她的風華。多年前,錢鍾書便給了她一個最高的評價:“最賢的妻,最才的女”。現在,她是這個喧囂躁動的時代一個溫潤的慰藉,讓人看到,“活著真有希望,可以那麽好”。

北京三裏河,一個屬於國務院的宿舍小區,全是三層樓的老房子,幾百戶中惟一一家沒有封閉陽台、也沒有室內裝修的寓所“為了坐在屋裏能夠看到一片藍天”,便是楊絳的棲身之處。

自1977年搬進來,她就再沒離開過。曾經的“我們仨”,隻剩下她獨自一人在整理錢鍾書的學術遺物,筆耕不輟。在她身上,人們會忘掉時間的殘酷:101年無情而漫長,而她一如既往地柔韌、清朗、獨立,充滿力量,也給人溫暖……

 1

錢鍾書去世後,費孝通拜訪楊絳,楊絳一語雙關:“樓梯不好走,你以後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

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學養深厚,早年留日,後成為江浙聞名的大律師,做過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辛亥革命前夕,楊蔭杭於美國留學歸來,到北京一所法政學校教書。1911年7月17日,楊絳在北京出生,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楊絳排行老四,在姐妹中個頭最矮,愛貓的父親笑說:“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楊絳八歲回無錫、上海讀小學,12歲,進入蘇州振華女中。

在父親的引導下,她開始迷戀書裏的世界,中英文的都拿來啃,讀書迅速成為她最大的愛好。一次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麽樣?”她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1928年,楊絳17歲,她一心要報考清華大學外文係。清華招收女生,但南方沒有名額,楊絳隻得轉投蘇州東吳大學。費孝通與楊絳在中學和大學都同班,有男生追求楊絳,費孝通便對他們說:“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

1932年初,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21歲的楊絳與朋友一起北上,當時大家都考上了燕京大學,準備一起入學。但楊絳臨時變卦,毅然去了清華當借讀生。母親後來打趣說:“阿季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隻想考清華。”

當年3月初,楊絳去看望老朋友孫令銜,孫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這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兩人初見,楊絳眼中的錢鍾書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

當時兩人隻是匆匆一見,甚至沒說一句話,但當下都彼此難忘。錢鍾書寫信給楊絳,約在工字廳相會。一見麵,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楊絳答:“我也沒有男朋友。”

從此兩人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楊絳覺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墜入愛河)了。”

費孝通來清華大學找楊絳“吵架”,他認為自己更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楊絳回應:“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

費孝通很失望,但也無可奈何,隻得接受現實。1979年4月,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問美國,錢鍾書和費孝通作為代表團成員,不僅一路同行,旅館住宿也被安排在同一套間,費老還主動送錢鍾書郵票,讓他寫家信回家。

錢鍾書想想好笑,借《圍城》裏趙辛楣曾對方鴻漸說的話,跟楊絳開玩笑:“我們是‘同情人’。”費老直到晚年作文時,還把楊絳稱為自己的初戀女友。楊絳直言:“費的初戀不是我的初戀。”徹底撇清為暗戀一場。

錢鍾書去世後,費孝通去拜訪楊絳,送他下樓時,楊絳一語雙關:“樓梯不好走,你以後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

2

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

1935年7月13日,錢鍾書與楊絳在蘇州廟堂巷楊府舉行了結婚儀式。多年後,楊絳在文中幽默地回憶道:

“(《圍城》裏)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裏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隨後,錢鍾書考取了中英庚款留學獎學金,楊絳毫不猶豫中斷清華學業,陪丈夫遠赴英法遊學。滿腹經綸的大才子在生活上卻出奇地笨手笨腳,學習之餘,楊絳幾乎攬下生活裏的一切雜事,做飯製衣,翻牆爬窗,無所不能。

楊絳在牛津“坐月子”時,錢鍾書在家不時闖“禍”。台燈弄壞了,“不要緊”;墨水染了桌布,“不要緊”;顴骨生疔了,“不要緊”事後確都一一妙手解難,楊絳的“不要緊”伴隨了錢鍾書的一生。

錢的母親感慨這位兒媳,“筆杆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麽粗活都幹,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遊,出水能跳,鍾書癡人癡福。”

1937年,上海淪陷,第二年,兩人攜女回國。錢鍾書在清華謀得一教職,到昆明的西南聯大上課。而楊絳在老校長王季玉的力邀下,推脫不過任了一年母校上海振華女中的校長。這也是她生平惟一一次做“行政幹部”。

1945年的一天,日本人突然上門,楊絳泰然周旋,第一時間藏好錢先生的手稿。新中國成立後至清華任教,她帶著錢鍾書主動拜訪沈從文和張兆和,願意修好兩家關係,因為錢鍾書曾作文諷刺沈從文收集假古董。

錢家與林徽因家的貓咪打架,錢鍾書拿起木棍要為自家貓咪助威,楊絳連忙勸止,她說林的貓是她們家“愛的焦點”,打貓得看主人麵。楊絳的沉穩周到,是癡氣十足的錢鍾書與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潤滑劑。

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出版後,在自留的樣書上,錢鍾書為妻子寫下這樣無匹的情話:“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錢鍾書的小說《圍城》被搬上熒幕前,導演黃蜀芹曾專門來征詢夫婦倆。楊絳邊讀劇本,邊逐段寫出修改意見。電視劇果然名聲大噪,一時在全國掀起熱潮。

而出現在每集片頭的那段著名的旁白“圍在城裏的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出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被無數人時常引用,實際上就出自楊絳之手,她可謂是最懂《圍城》的人。

多年前,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把它念給錢鍾書聽,錢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楊絳答,“我也一樣。”

3

無一句控訴,無一句怨恨,淡淡地道來一個年代的荒謬與殘酷

1966年,錢鍾書和楊絳都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神蛇”,被整得苦不堪言,楊絳還被人剃了“陰陽頭”。她連夜趕做了個假發套,第二天照常出門買菜。

群眾分給她的任務是清洗廁所,汙垢重重的女廁所被她擦得煥然一新,毫無穢氣,進來的女同誌都大吃一驚。楊絳特意把便池帽擦得一塵不染,閑時就坐在上麵掏出書看,倒也無人打擾。

錢鍾書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被貼了大字報,楊絳就在下邊一角貼了張小字報澄清辯誣。這下群眾炸窩了,身為“牛鬼蛇神”的楊絳,還敢貼小字報申辯!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會上批鬥示眾。

當時一起被批的還有宗璞、李健吾等,其他人都低著頭,隻有楊絳在被逼問為什麽要替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翻案時,她跺著腳,激動地據理力爭:“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這“金剛怒目”的一麵,讓許多人刮目相看。

1969年,他們被下放至幹校,安排楊絳種菜,這年她已年近六十了。錢鍾書擔任幹校通信員,每天他去郵電所取信的時候就會特意走菜園的東邊,與她“菜園相會”。

在翻譯家葉廷芳的印象裏,楊絳白天看管菜園,她利用這個時間,坐在小馬紮上,用膝蓋當寫字台,看書或寫東西。而與楊絳一同下放的同伴回憶,“你看不出她憂鬱或悲憤,總是笑嘻嘻的,說‘文革’對我最大的教育就是與群眾打成一片。”

其實十年文革,錢楊夫婦備受折磨:楊絳最親的小妹妹楊必被逼得心髒衰竭辭世,女婿王得一也在批鬥中不堪受辱自殺。而在此期間,錢鍾書仍寫出了宏大精深的傳世之作《管錐篇》,楊絳也完成了譯著諷刺小說的巔峰之作八卷本《堂吉訶德》。

八年後從幹校回來,楊絳動筆寫了《幹校六記》,名字仿擬自沈複的《浮生六記》,記錄了幹校日常生活的點滴。這本書自1981年出版以來在國內外引起極大反響。

胡喬木很喜歡,曾對它下了十六字考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讚賞楊絳文字樸實簡白,筆調冷峻,無一句呼天搶地的控訴,無一句陰鬱深重的怨恨,就這麽淡淡地道來一個年代的荒謬與殘酷。

女兒錢瑗一語道破:“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濃烈、刺激,喝完就完了。”不過,書出來後,卻隻能在櫃台底下賣。

4

鄧小平驚訝道:“《堂吉訶德》是什麽時候翻譯的?”

求學時老師給楊絳的批語是“仙童好靜”,在英才濟濟的東吳大學,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中英文俱佳的楊絳是班上的“筆杆子”,東吳大學1928年英文級史、1929年中文級史,都由她“操刀”。

她還喜歡音樂,能彈月琴,善吹簫,工昆曲。大學期間,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時的夫人為師,學了一口後來清華教授梁宗岱稱讚不已的法語。

求學清華時,一貫愛好文學的楊絳開始自己創作,備受任課教師朱自清的欣賞,她的第一篇散文《收腳印》和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都是被他推薦至《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

楊絳在清華沒能拿到碩士學位,後陪錢鍾書西方遊學,也未攻讀任何學位,但她一路旁聽,一路自修,坐擁書城,遍讀喬叟以降的英國文學,還不時和丈夫展開讀書競賽。

兩人回到家中無事,便對坐讀書,還常常一同背詩玩兒,發現如果兩人同把詩句中的某一個字忘了,怎麽湊也不合適,那個字準是全詩中最欠貼切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錢鍾書從昆明回上海後想寫《圍城》,楊絳甘做“灶下婢”,輔佐夫君全力搞創作。閑時在陳麟瑞、李健吾等人的鼓動下,嚐試寫了部四幕劇《稱心如意》。

沒想這位自稱業餘的劇壇新手“出手不凡”,第二年《稱心如意》在金都大戲院上演時“引來陣陣喝彩聲”,一鳴驚人,她所署的筆名“楊絳”也就此叫開。此後,楊絳又接連創作了喜劇《弄真成假》、《遊戲人間》和悲劇《風絮》。

楊絳的父親和姐妹一同去看了《弄真成假》,聽到全場哄笑,問楊絳:“全是你編的?”她點頭,父親笑說:“憨哉!”1945年,夏衍看了楊絳的劇作,頓覺耳目一新,說:“你們都捧錢鍾書,我卻要捧楊絳!”

楊絳的翻譯生涯最早追溯到清華讀研時,一次錢鍾書的老師葉公超請她到家裏吃飯,飯後拿出本英文刊物,讓楊絳譯出其中一篇政論《共產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

她當時心想:莫非葉先生是要考考錢鍾書的未婚妻?在此之前,她英文雖棒,也從未學過、做過翻譯,但也隻得硬著頭皮“應考”。交稿時葉公超卻連連稱讚“很好”,推舉發表到《新月》雜誌。從此楊絳一發不可收拾,走上了翻譯的道路。

她翻譯的47萬字的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受到朱光潛的高度稱讚:我國散文(小說)翻譯“楊絳最好”。1958年,47歲的楊絳,利用大會小會間隙,開始自學西班牙語,打算從原文翻譯《堂吉訶德》。

譯稿曆經“文革”的摧殘,“被沒收、丟棄在廢紙堆裏”,最後“九死一生”,逃過劫難。1978年4月,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國王和王後訪華,她應邀參加國宴。

鄧小平驚訝道:“《堂吉訶德》是什麽時候翻譯的?”此事一言難盡,楊絳忙於和西班牙皇室握手,無暇細談,隻好答非所問:“今年出版的。”1986年10月,西班牙國王專門獎給75歲的楊絳一枚“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勳章”,表彰她的傑出貢獻。

寫於1980年的《洗澡》,是楊絳迄今為止惟一一部長篇小說。“洗澡”是建國初“三反”運動中的專有名詞,指的是知識分子需要對自己思想“肮髒”麵徹底“清洗”。這部18萬字的小說被施蟄存譽為“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5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1994年,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兒錢瑗也病中住院,與錢鍾書相隔大半個北京城,當時八十多歲的楊絳來回奔波,辛苦異常。

錢鍾書已病到不能進食,隻能靠鼻飼,醫院提供的勻漿不適宜吃,楊絳就親自來做,做各種雞魚蔬菜泥,燉各種湯,雞胸肉要剔得一根筋沒有,魚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

“鍾書病中,我隻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傑作”的愛女錢瑗去世。

一年後,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呐!”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裏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2003年,《我們仨》出版問世,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

而時隔4年,96歲高齡的楊絳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探討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被評論家稱讚:“九十六歲的文字,竟具有初生嬰兒的純真和美麗。”

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多達7萬餘頁,也被楊絳接手過來,陸續整理得井井有條:2003年出版了3卷《容安館劄記》,178冊外文筆記,20卷的《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也於2011年麵世!

楊絳的親戚講述,她嚴格控製飲食,少吃油膩,喜歡買了大棒骨敲碎煮湯,再將湯煮黑木耳,每天一小碗,以保持骨骼硬朗。她還習慣每日早上散步、做大雁功,時常徘徊樹下,低吟淺詠,呼吸新鮮空氣。

高齡後,改為每天在家裏慢走7000步,直到現在還能彎腰手碰到地麵,腿腳也很靈活。當然更多的秘訣來自內心的安寧與淡泊。

楊絳有篇散文名為《隱身衣》,文中直抒她和錢鍾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於“隱身衣”,隱於世事喧嘩之外,陶陶然專心治學。生活中的她的確幾近“隱身”,低調至極,幾乎婉拒一切媒體的來訪。

2004年《楊絳文集》出版,出版社準備大張旗鼓籌劃其作品研討會,楊絳打了個比方風趣回絕:“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我隻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錢鍾書去世後,楊絳以全家三人的名義,將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九十歲壽辰時,她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避壽”。

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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