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牲口,喂飽了就行。人活著,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沂蒙人民支前的那種激情,那種拚命,是草根的力量,更是草根的精神。遠遠超越了追求物質利益。有人說都是因為分田。可是過去再苦再窮,有支前的過程苦嗎?有比打完一仗後家裏更窮的嗎?沂蒙人民像這樣支持共產黨和軍隊,有十年了。特別是三大戰役:孟良崮、萊蕪和淮海。一次比一次苦,一次比一次窮。可當地人一次比一次地豁出去。這隻能是沂蒙人民的自主選擇。現在人有時會忘了人還要活一口氣。除了分田,還要翻身。沂蒙人像那樣豁出命來支前,就是想要翻身作主人。我可以忍受吃得比狗還差,我可以忍受幹得比騾馬還累,但我不想活得像條狗,要做一個人,有做人的尊嚴。正是因為多少年,多少代,被壓迫被奴役還被侮辱。突然出來一個黨,尊重窮人,替沒地位的人出頭,一支軍隊像子弟兵。這支軍隊有機會能打贏。怎麽不讓蟻民激動,拿出所有的,包括全部身和心,去爭取一個做人的機會。
草民們平常是沉默弱小的,但隻要他們看到希望,有機會,他們就會作出自己的選擇。而一旦做了選擇,結果就是車輪滾滾,一往無前。宋徽宗和童貫北伐的時候,燕地的漢人,選擇了異族遼國,拿起刀槍把童貫趕了回來。湯恩伯敗退到河南,河南百姓選擇了日本人,把湯軍的十萬士兵繳了械。淮海戰役的時候,周圍四省的百姓一起選擇共產黨。直到今天,陳光誠選擇了使館和美國。這些都是老百姓最樸素的選擇,沒有什麽意識形態在其中。而這些選擇,都是被逼出來的。看看那些被唾棄的人都曾經做了些什麽,就不難理解了。一些無聊的文化人,自以為占據了道德製高點,一直耿耿於懷,喋喋不休,罵罵咧咧。卻少聽到失敗者對自身行為的反思。這沒有用的,三寸不爛之舌伸得再長,也阻擋不了滾滾向前的車輪。無論你是皇帝,黨,還是精英;你聲稱代表國家也好,代表民族也好,代表先進的生產力也好。人民就該天經地義地擁護你啦?在需要草民支持你,和你站在一邊的時候,能不能先等等,問自己一聲:你可曾有過一天正眼看過這些草民,把他們當人看,當人尊重,當人來對待?
共軍能打贏徐蚌會戰,共黨能奪取中國政權,至今還讓許多人難以置信。仍在東找西找各色理由。不料,今日神州,又天翻地覆了。富人唯恐窮人不知道階級之分,做絕各種事情提醒窮人:沒有錢就沒有一切,就不配有任何尊嚴。掌權階層唯恐草民不知道奴才本分,霸著百分百的權力不容一絲侵犯。草民想要分享一絲權力,就會像陳光誠一樣下場。每年花幾千萬,動用幾百人,就用來鎮壓一個瞎子和他的老婆。這是明擺著殺雞儆猴。這共產黨一轉身,公開宣稱去代表先進生產力去了。那麽誰來代表落後卑微的草民?草民能有什麽?當年這些窮鬼們,捧出了從瓦罐底下掃出的半碗高梁麵,衣襟上扯下的二尺布。黃維看不上,杜聿明看不上,蔣介石也看不上。他們後來都有大把時間去慢慢想了。今天,輪到共產黨的二代們看不上了?
今天的沂蒙人民基本沒有選擇餘地。他們可以為了謀生,去看守瞎子一家。但如果給他們機會,他們會作出什麽選擇,天知地知!
閑話又多了,下麵繼續說故事。
在煙莊村和東師古村之間,有個岸堤村,也屬沂南縣。村裏有個姑娘叫明德英。兩歲時得病成了啞巴。因為啞,直到二十五歲上,才嫁到河對麵橫河村,做了李開田的媳婦。這李嫂就是後來聞名全國的,用乳汁救護傷員的“紅嫂”。紅嫂的故事大家多聽過,有電影,歌劇。芭蕾舞。可我今天要講的鄰村 “孔嫂”的故事,聽過的人就少多了。
孔嫂娘家姓曹,後來人們都叫她曹大娘了。1978年的冬天,曹大娘走了。她在鄰村的一個遠房侄子趕過來,乘天沒亮幫她換好了壽衣。再等天亮了,挨家挨戶喊人,辦了喪事。
曹大娘當初是從山裏嫁過來的,一度是周邊出名的俊俏媳婦。她嫁給孔大哥,也是美滿。過門時公婆已經過世了。孔大哥又是獨子。家裏房子地都是現成的,還沒有兄弟子侄爭。村裏人都說這孔嫂是前世修的福份。孔哥長得高高大大,又上過幾年私塾,識些字。八路軍過來,就動員孔哥出來參加抗日。成親半年後,孔哥當了八路。再後來,跟著隊伍去了膠東。偶爾有信捎來,孔嫂就到處去央求識字的幫著念。
日本人在的時候還好。日本人投降後,這個地區就成了國共拉鋸的地方。作為匪屬,經常要跑到山裏躲藏。終於有一次沒躲過去,孔嫂被還鄉團抓住了,帶到了縣城裏。其它被抓的人,家裏賣房子賣地,籌錢來贖人。可孔嫂家裏沒人。
還鄉團都是些人渣。他們用各種方式折磨她,最後把她的兩個乳房都割去了。當時沒一個人指望她還能活下來,被扔在牢裏等死。就在這個時候,縣城又到了共產黨手裏。部隊的軍醫是個女的,特別同情孔嫂。用最好的藥,救了她一命。還給了糧食,找人把她抬回了家。孔嫂在家躺了兩個月,才能爬起來。俊俏媳婦一下子變成了個紙片一樣的人。從此後她再沒在人前換過衣服。
49年南下前,孔哥終於回來了,已經是解放軍的營長了。聽說孔哥做了大官,八輩子不來往的親戚都來了,晚飯吃了個熱火朝天。人都散了後,夫妻相對時,卻彼此躲閃,什麽話都沒有。孔哥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來要走。女人鼓足了勇氣,問了一聲:“你還回來麽?” ……卻是沒有回答。
曹大娘從此一個人過。三十多就是大娘了。別人家都掛“軍屬光榮”牌子,曹大娘也不報,也從來不掛。她基本失去勞動能力,村裏能做的,就是早早給她評了個五保戶。娘家人也不來接她,一接,五保戶資格就沒了。
曹大娘沒等到孔哥的回答,已經不要緊了。她用一輩子知道了答案。人再也沒回來,信也沒有過。這年冬天,她悄悄地去了。村裏的大部分人,還是等到她的遠房侄子來敲門,才知道的。曹大娘最好的衣服,還是當年她出嫁時穿的。她生前自己早早用嫁衣改好了壽衣。辦喪事的時候,村裏人看著,空空的壽衣裏仿佛根本沒有個身體。
曹大娘沒有過英雄壯舉,無從紀念。對這場戰爭,這場革命,她沒有什麽功勞可訴。可她在其中付出的,失去的,比別人還要多。而她心中的苦,心中的冤,卻沒法對人說。她活著,默默地過。死後,她的墳靜靜地座在半山坡上,遙遙對著那時斷時續的蒙河。和她生前一樣,仿佛在無望地等待。
還是讓我們結束這些吧,都成故事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登上泰山之巔,是沒法看見地上那一座座尺半高的墳塋。隻有一樣的青未了。這淌了千年的清清蒙河水,怎麽一出山,就汙染成了這種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