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和菜頭
別人不能免俗,我不想免俗,晚上去看了一場《讓子彈飛》。小廳不大,坐了九成。現場沒有像媒體報道中渲染得那麽誇張,從頭到尾隻有輕笑,絕少有爆笑,根本沒有掌聲---可能和我去的住宅片區有關,文藝青年較少,普通觀眾人數占優。說實話,《讓子彈飛》的笑點跟劇情、台詞一樣飛快,群眾們笑得較為吃力,略微有些被拖著走。散場後,通過監聽對話和觀察麵部表情,我那一場的觀眾應該覺得比較滿意,值回60元的票錢。但也絕不至於高潮迭起,不能自己。說這話的人以後看電影的時候先把自己身上的跳蛋給關了,不要誤導群眾。
閑篇扯完,說點正事。
薑文這樣的導演,他既然是如此牛逼的人物,曆史上也做過牛逼的活計,所以我就隻能用牛逼的標準來衡量他。當然,有人又要跳出來說:和菜頭,你個老東西是在墊話,為接下來黑薑文預先打埋伏。那麽我想問一句:你還想接著看嗎?不想接著看,老子也有個便當的方法---不用牛逼的標準來衡量,就用普通國產片導演的要求來談,一句話就足夠了:票房足夠高,過。拿了這句話滾吧,後麵的內容你不用看了。
以牛逼的標準來衡量薑文這部《讓子彈飛》,庸俗一點,咱們用百分製來說,這片子可以打65分。
為什麽是65分?假設五年之後,我們再回憶這部片子,會出現兩個問題:
1、根本想不起民國某冒牌縣長,隻能想起薑文來。這部片子裏,不是薑文演縣長,而是縣長演薑文。不單是薑文演縣長,電影裏的一切都是薑文這個人的道具。準確地說,不是現實生活裏的那個薑文,而是薑文心目中的那個天神一般的自己,一位二杆子牛逼犯。
2、葛優的鮮活程度要遠高於薑文。因為在這部片子中,葛優比薑文演得出彩。薑文演出來的那個薑文,是有小瑕疵的高大全人物。看了一個多鍾頭下來,覺得基本上沒有多少人味,渾身上下連一個砂眼都沒有。即便有,也是薑文拿雕刀一點點高仿出來的,而且一開場就讓你看到,目的是讓你最後忘記他這點粗魯,這點痞味兒。而葛優演出的小人物,那點貪婪,那點掙紮,那點奸猾,那點一閃而過的真誠,那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還是假的柔情,卻讓這個小人物鮮明異常。在我所說的五年時光裏,你會時時遇見師爺們,冷不防自己也會師爺一下,葛優飾演的角色會在你心頭混合著酸甜苦辣反複出現,但薑文演的薑文絕對不會。一個演員經常拿影帝是有原因的,在演技這件事情上,葛優比薑文職業。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原因是《讓子彈飛》是一部極具薑文個人色彩的影片,換大白話來說,這部片子絕大部分時間都是薑文坐在水邊癡迷地盯著自己的倒影。自戀,有人說一個好導演當然要自戀,不自戀怎麽可能拍得出好片來。這話隻對了麵上的那一部分,沒有涉及到根上。各種網絡紅人都自戀,怎麽不見你們主動自覺地按下跳蛋開關呢?因為他們看起來更像是自我認知障礙,極力想表現出他們所不具備的特質。牛逼人物當然自戀,牛逼人物的作品也當然自戀,不同的是,他們能夠表現出自身具備的特質,那種萬人迷的特質,而且觀眾也信服。在信服的基礎上,這種自身特質其實依然有高低不同。一個典型的因子就是審美。
薑文的個人審美品位不高,這是沒有絲毫辦法的事情。他出生在60年代,在他的整個童年、少年時期,接受的審美訓練,造成他到今天都欣賞強健的男人,癡迷於勳章、製服和武器。老天不長眼,沒有給與薑文以及薑文同時代的那些少年一個英勇戰死的機會,也沒有可能在他們的小雞胸上掛滿五顏六色的勳章。而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小朋友是被作為戰士培養起來的,力量是被絕對崇拜的,紀律甚至都成為性感的別名。為什麽長槍、馬靴、白馬反複在薑文的電影裏出現?因為在女人把高跟鞋視為性感之前20年,薑文他們把綁腿視為性感,而且綁得越緊越性感。
我甚至猜想,到了後來終於可以看一點外麵的書籍,三島由紀夫那樣的人會成為新的英雄,剖腹會成為新的美學。對於準備好參加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戰士們,這世界欠缺他們一次緩慢而痛苦的淩遲,他們的靈魂因為明確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講無法領受那種淒美而殘酷的折磨而徹夜哀嚎。他們缺乏光榮的陣亡,隻能在時光流逝中慢慢垂垂老去,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當然,就有了薑文電影裏那些雞雞大到隻能叉腿站立的男人們。他們胡子拉碴,麵容陰鬱,穿著邋遢但未走形的製服,躍上馬背、翻過高牆,嫻熟地使用各種冷熱兵器,在彈幕中躍進,就像死亡是一道可口的點心。這樣的世界未免有些單調,所以要點綴些許惡人,一二美女。惡人總是手段酷烈,讓人鋼牙咬碎。而美女總是一見傾心,花癡一般在強而有力的臂膀中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塵埃裏頭去,同時又在內心呐喊:占有我吧!趕緊的!
這就是英雄。而在英雄的對立麵,毛的語錄還在回響:最重要的是。。。要教育農民。。。在薑文他們的審美裏,毫不掩飾地透露出精英的氣息。因此,可以看到懦弱、多疑、愚昧、麻木的大批群眾。他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響應英雄的號召,跟隨英雄戰死。以此,才可以終結他們無聊、悲慘的生活,用短暫而壯烈的人生取代永無休止的剝土豆皮生涯,賦予這些曆史的空白頁一點點有價值的意義。
現在,可以理解我所說的審美品味不高的理由了吧?薑文當然很牛逼,他牛逼就牛逼在把他和他世代的那點審美表達到了極致。問題在於,這種審美本身品格不高,哪怕做到極致的牛逼,也就是那個樣子。同樣的例子是張藝謀,他也做到了相同的事情。極度壓抑和扭曲的生命力迸發出來會是什麽樣子,張藝謀的電影裏做過很好的詮釋。在電影《菊豆》裏,可以拿表演大獎的不是鞏俐,而是鞏俐在李保田身上的那雙手。張藝謀靈魂裏的那點小欲望,那點小肮髒,全在這雙手的動作裏釋放完了。
薑文由於自身的審美限製,在後天進行了很多惡補。但是從他的電影來看,這些惡補都是補丁式的,不是模塊式的,更不是係統式的。《讓子彈飛》裏,薑文自然是不肯用威風鑼鼓的,因為那玩意兒品味極低,而且爛俗不堪,所以他換用太鼓。薑文也不肯露了怯,所以讓一群土匪在長草中縱馬下山,但是身上分明插著日本戰國斥候騎兵的小旗。薑文也要讓男人們都赤膊上陣,露出精壯的肌肉來,才夠雄渾有力,充滿男性魅力。而我也很清楚地看到,他所做的一切,都學到了形,而在神髓上始終隔了一層紗。我想,如果要去掉這重紗,大概需要從喝茶開始做,但他怕從來沒有那麽多時間。要是真有了這個,《讓子彈飛》的結尾才有可能精彩起來,而不是像現在一樣直墜而下---英雄已經亮完肌肉,壞蛋的存在已經威脅到英雄的蒼白,薑文怎麽可能想得出更精彩的結尾呢?在他的世界裏,故事一早就已經結束了,英雄沒有“接下來”這一說的。
這就是65分的原因,限製來源他自身,而不在別處。薑文越是用力地愛自己,越是張揚地想表達他所認定的那點美,他的個人限度也就體現得越是明顯。在這65分裏,有50分是給這部片子的可詮釋性---不同的人可以從影片中讀出不同的隱喻,以至於左中右三派皆大歡喜。還有15分是給他的毒辣,為了一場戲和一個角色。戲是分錢分槍的那一場,雖然非常精英視角,但不得不承認很淋漓盡致。一個角色是薑武扮演的武教頭,這個人從頭活到尾,屁事沒有,當真是莫大的諷刺。
限製歸限製,但是任何人都有權利來那麽一哆嗦,尤其是為了自己的生命。人生不過就是一哆嗦,薑文的這一哆嗦還算不錯,故事講得挺好,大家看了也很是歡喜,不禁也隨之哆嗦幾下。我哆嗦不起來,就隻能囉嗦一下,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