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斛驛(2)
卻說玉珠起身,去後廚準備中秋晚餐,其他三人呆在前麵,先互相介紹了一番。原來珠蕊二姝是親姐妹,姓金,那真真兒卻是丹東人,大名王頂真。說到王頂真,好(念四聲)吃之人自然不會不熟悉,原來他是廚藝世家出身,早年留學海外,課餘便在飯館打工,因存著報效祖國之大誌——更主要是考慮到國內來錢快——他一拿到營養學博士學位便回了國,創辦了一所當年籍籍無名,如今大名鼎鼎的廚師學校——西方亮。他的頭腦十分聰明,開辦了不同課程,普通的中式烹飪西式餐飲自然不在話下,他又知道現如今的小資妹妹早就對泡星巴克吃麵包新語不屑一顧,於是專門請了好齊楚的帥哥廚師開班授課,教美女白領做西點,打出類似於“清晨,讓你的愛人在烘焙的芬芳中醒來”……之類讓人肉麻得起直起雞皮疙瘩的口號。接著他又開創了自己的烘焙用品專用品牌,自己的酒樓和糕點店,生意越做越大。但是王頂真卻又不單隻是個生意人,他為人極風趣,且對烹飪深有研究,現在是“中華料理協會”的理事長。
陳慕殘聽到真真兒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頂真,不禁肅然起敬,一記馬屁當即拍了出去:“我聽說王兄是廚藝世家出身,怎麽樣,有沒有什麽絕密菜譜給我們透露透露?”
“屁!什麽廚藝世家!”真真兒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左手四指上一枚碩大的純金戒指華麗麗地閃耀了一下:“話說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女真人,當年在沈陽故宮裏做過禦廚,陳兄你去沒去過沈陽故宮?內宮每個宮殿一進門的地方先砌倆大灶,沒事了退毛豬切成方塊跟水裏煮,傍晚的時候哪個宮殿冒白煙,別地兒就知道皇帝今天跟哪兒住,和二院點燈一回事——吃的時候蘸大蔥鹽巴,我家先祖就幹這個——他還好意思在家傳菜譜裏說他得的是蘇東坡真傳。”
“這個我可以作證,”玉蕊笑嘻嘻地接口道:“真真哥有今天的出息,主要是因為他找到了幾個帥哥廚師開班授課——陳大哥我跟你講,他辦公室裏掛著幾塊牌子,上麵寫著小桃紅啊大柳青啊之類的名字,他那老能見到美女,美女一進去,點著牌子說,我今天上小桃紅的課……你是沒見過那個情景,真的很搞笑的說……”
“小丫頭胡說八道,我那是小桃紅嗎?”真真兒一付被完全打敗的樣子:“不過說到廚藝世家,我不算,小丫頭才真正稱得上家學淵源。他們家傳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她那一手茶百戲就是先祖傳下來的。”
玉蕊聽了真真的話,不僅有些靦腆,陳慕殘再三催促,她才微笑說道:“也隻是個家族傳說而已。就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乘以五是個孤兒,被一個叫福全的僧人收養了。那時候大概是晚唐,福全的寺廟在金鄉,離微山湖很近,當年是有名的茶區。我祖先不知道自己的姓名,福全就讓他以金鄉的金為姓,等他長大以後,又教他茶湯戲——其實茶湯戲在唐朝並不是很特別的東西,與西域幻術相比,絕對不在一個重量級上。所謂的茶湯戲,就是在點茶的時候,用特別的法門使湯紋水脈呈現出特別的圖案,例如我剛才寫的詩,也可以畫出禽鳥蟲魚花草之類。後來我們家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最早那個先祖還很得意地留下一首詩,叫‘生成盞裏水丹青,巧畫功夫學不成。卻笑當年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很臭屁,是不是?”
陳慕殘聽玉蕊這一番描述,不禁在腦海中想象當年的情景。過了一會兒才歎道:“這也算是奇了。我閑來讀古書,總覺得古代雖然科技不發達,可是想象卻如此瑰麗,且在不發達生產力的情況下,能把技巧發揮到極限,把詩意延伸到生活之中,比如唐朝的百鳥羽毛裙,比如用百花編成的獅子送給愛人,比如捉了蜻蜓用金粉塗翠翅,我們今天什麽都有,可是卻需要靠讀古記來擴展我們的想象力——所以人們在得到一些東西的同時,必然要付出一些作為代價,這也符合能量守恒定理吧,嘿嘿嘿。”
那真真兒聽到這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道:“陳兄,你也別被這小丫頭騙了。她玩的那一手和魔術一樣,你不知道底細,就覺得好看,你一知道底細,多半會像我當時一樣想:‘原來如此——嗚呼,無他,唯手熟耳!’”
“真的嗎?”陳慕殘來了興趣,便對玉蕊作了個揖,笑道:“請小姐教教小生。”
玉蕊抿嘴一笑,伸出手來,隻見她白白嫩嫩還帶著肉渦的小手上放著一個細長物事,類簪如釵,光滑玉潤,材料卻看不出來,似金似玉,似木似石,陳慕殘接在手裏,隻覺那東西輕飄飄的,還帶著韌性,可以彎曲,於是便將探尋的目光投向了玉蕊。
玉蕊微笑道:“陳大哥剛才說起段成式,想來讀過他的《酉陽雜俎》,這樣東西在他的書裏也提到過,你能想起來嗎?”
陳慕殘確實很喜歡《酉陽雜俎》這本書,他閑來在網上總是苦口婆心地勸他釣的妹妹,唐五代中有三本書不可不讀,一是《傳奇》,二是《酉陽雜俎》,三是徐鉉的《稽神錄》,奈何他每每這麽一說,被釣的妹妹總以為他腦子係脫了。《酉陽雜俎》裏他最喜歡的是“寺塔記”,記了當年長安城中著名的寺廟寶塔。他後來去西安,曾沿著段成式的步伐又走了一遍。一千多年過去了,那些寺塔變成了高架橋,變成了小賣部,變成了馬路和電影院,公園和居民樓。這讓陳慕殘唏噓不已。他最後去的是大雁塔:唐時長安城裏最著名的慈恩寺寶塔。那塔是一千多年的滄桑,岑參當年登塔,曾經寫出過那樣大的句子:“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而如今,沒有秋色,隻有灰蒙蒙的天空,至於《曆代名畫記》裏提到過的尉遲乙僧在門上畫的濕耳獅子,那更是早已湮滅在時間的洪流之中了。
他嘮嘮叨叨地和玉蕊與真真兒說了上麵這些,又夾雜著許多感慨,例如現在的蘿莉們不愛讀書啊嫌他老啊韓流演唱組合是啥啊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啊,最後真真兒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陳兄,你果然學文科出身,思惟不是一般的發散……”
陳慕殘這才發現兩個人都相當鬱悶地盯著他,不禁自失一笑:“嗯,這個……大概我老了,人一老就愛嘮叨,而且人一老記性就不好。玉蕊小妹子,我還真想不起來這是啥東東了。”
玉蕊伸手刮了刮臉羞他,笑道:“當年段成式說在新羅有一種樹,這種樹上結的果子,長得像木頭筷子,吃是不好吃的。但是有一樣好處,就是可以做超級環保攪拌棒,因為這種東西一遇到水,就消融了。”
陳慕殘看了看玉蕊,道:“小姑娘,愛讀書是好滴,但是封建迷信是要不得滴……”
“誰和你說封建迷信啊!”玉蕊嗔道:“當年那個福全和尚認得幾個新羅和尚,他們還一起去過五台山呢。後來新羅和尚送了福全和尚環保樹苗,我們家一代一代傳下來。所以我剛才做的茶百戲,不過是手腳快些。我手裏暗藏了一根高麗棒子,攪拌水紋,才會有字出現,要不然你真以為我給你催眠啊?”
陳慕殘改換了臉容,諂媚地笑道:“玉蕊小妹子,且聽俺和你好好白道白道國家大事世界格局——既然有這麽好的東西,俺們去問問星巴克要不要,俺們可以做星巴克的特供商,你說一年下來得少砍多少樹,多賺多少錢啊!保護地球,人人有責,偶也!”
玉蕊搖了搖頭:“我家祖說,這種樹是有妒性的,很難大量培育,所以你就不要做發財的美夢啦。”
正說到這裏,忽然聽到門簾內玉珠叫道:“幾個又懶又饞的家夥,好像你們還長著手腳吧,快點過來端菜!”
別人聽到此話尤可,唯獨真真兒聽了這一句話,好比聽到聖旨一般,哎喲一聲叫,腳底抹了油似的飛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便見他左手一個盤,右手一個盞,胳膊肘上還端著一個,與玉珠一同走了出來。待放下盤子,他那神情仿佛恨不得跪下來親吻玉珠的鞋尖,搓著手不斷說道:“我是可惜結婚結得早,我那老婆孟淩牙又妒忌成性,生個孩子王利齒又古靈精怪得很,要不然我早就甩了他娘兒倆,死我也要追上玉珠妹妹做老婆,我要是娶了玉珠妹妹啊,就和那歌裏唱的一樣:‘坐著我的寶馬,帶著你的妹妹,請——跟我來’……”
玉蕊很鬱悶地看了看真真:“最後那一句也不用唱得那麽沉痛吧……”
列位看官,我如今在這裏再賣一個關子——喂,那位起身要走的,貌似你還沒給錢吧?穿得衣冠楚楚的,長得也不錯,做人不可以這樣讓我這個碼字美女傷心——欲知盤子裏盛的何物,請聽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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