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多年前在學校教書的時候,校園內有兩個神經病患者。都是中年,但一個是女的,一個則是男的。女的是我同事的妻子,男的身份不明。兩個人的舞台不一樣。女的在家裏,男的在戶外。
先來說女的。這女的住在我這棟樓對麵的另一棟樓,鬧事的時候,她把一個個白色的避孕套吹脹了,用一根繩子結成一串,然後就橫掛在窗戶上。之後,就見她在避孕套後麵隱隱約約晃動,同時聽到她高分貝的聲音。那時高音喇叭在城市裏已經絕跡,所以她高亢的聲音在兩棟樓間回響,就象高音喇叭回歸了一樣。我那時正開始講授文藝美學,每天在家裏緊張備課,一旦她的演講開始,我就急火攻心,煩燥不已。但她的丈夫肯定比我更痛苦。她的日常演講大體有兩個內容。一是揭露她的丈夫性欲亢奮,四處亂找女人,那些避孕套就是隨身攜帶的作案工具。她丈夫姓萬,一個麵目和善的胖子。那時應該是五十上下的年紀。那個時代的性宣泄還不象現在這樣讓人見怪不驚,可憐他天天必須麵對著妻子當眾對他出此大醜。雖然他見人總是微笑,但他的心裏肯定是時時揪緊的。好幾次,他在係務會議上哭喪著臉,極其認真地請辭教研室主任一職,理由就是妻子成天胡鬧,他實在沒有精力承擔主任一職的責任。
他妻子的日常演說內容之二就是控訴文革。她慷慨激昂地揭批四人幫,在揭批的間隙歇斯底裏地高唱一段語錄歌。文革早就消逝了,但文革的形式和風采卻被她一手招來。她就象一個富有渲染力的導演。
很奇怪我那個同事怎麽沒有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也許是財力不敷吧。精神病患者在家裏自然由了性子一意孤行,而萬老師似乎也放任自流。我想,他天天要麵對妻子對自己的淩辱,當然是不願聽之任之的,之所以沒有對其節製,非不願也,乃不能也。
跟女的相比,那個男的表演舞台更為廣闊,但似乎沒有太明確的信息量。他總是選擇陽光燦爛的早晨,在教學樓外麵的籃球場上一邊遊走,一邊斷喝。斷喝並不是持續不斷的,而是突如其來的。早晨的校園,四外顯得清新而安謐,遠處時而傳來的汽車喇叭聲清晰可聞,這個男的一聲聲斷喝中氣十足、遼遠渾厚,簡直就如霹靂炸雷一般,讓人魂飛魄散。有個初秋的早晨,我在講授審美的主觀性,正講得得意之際,不料斷喝從窗戶竄來,我不由自主一震,手裏的粉筆應聲掉下。下麵的學生齊聲笑了,我也笑了,走下講台,一邊去把那一扇扇窗戶關了,一邊說這是一個審美的主觀性的最佳例子。這個精神病患者在這樣斷喝著的時候,也許自己是很享受的,審美的愉悅可能正在他的心頭蕩漾,雖然作為看客和聽眾的我們正在遭受著痛苦的煎熬。
其實,精神病患者未必真的把這個胡鬧的過程當成一個審美過程來享受,如果他們真的能意識到這點,那倒是一樁幸事了。《第二十二條軍規》就說過,神經有問題,可以不飛行,但是自己提出神經有問題,那就證明神經沒有問題。精神病患者本來也是非精神病患者,他們也曾經對精神病患者的瘋狂舉動不以為然。然而,有一天,或者因為一個非常事件的刺激,或者因為長期不快的積淤,他們就突然從常態跨到了非常態。我理解到這點,是因為我在生活中曾經遭遇了坎坷,並在那個坎坷關頭出現了恍兮惚兮、精神崩潰的狀態。那時,就想原來每人都可能一下就發瘋的。真正發瘋了,並且發瘋下去,也不是什麽不能解釋的事件。發瘋了而且信馬由韁,在發瘋的狀態裏沉溺不歸,就成了所謂的瘋子。而所謂常人不過是發瘋了而沒有把發瘋的狀態變成永遠,沒有把瞬間的發瘋凝固成發瘋的狀態。這樣說來,精神病患者跟非精神病患者不過是瞬間跟永遠的區別。常人可以是瞬間的瘋子,瘋子可以是瞬間的常人。認識到人人都可能發瘋,並可能在那種狀態中常駐不返,讓我在多年以後對當初那兩個瘋子的不屑充滿了不屑,惺惺相惜的感覺也油然而生。
如果說瘋子跟正常人還有什麽區別的話,那就是瘋子其實可能是人類中的出類拔萃者。也就是說,瘋子跟天才有著親緣關係。尼采以他雋永的語言和睿智的思想在哲學的星空裏留下了璀璨的軌跡,但他卻終身沒有從求愛受挫的陰影中解脫出來,帶著對世界和人生的詛咒,他瘋狂了,結束了他五十五歲的生命。梵高以他對色彩和線條的特殊感悟,向人們奉獻了他金黃色的向日葵和明亮的麥田,在人類的藝術殿堂裏被人們供奉,但他生前卻隻賣出了一幅油畫和兩幅素描,麵對著人世對他的漠視,他瘋狂了,割掉了他的耳朵去送他心愛的妓女,在三十七歲時就自戕而亡。數學家納什以博弈論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卻又因為精神分裂症的糾纏而長期過著慘淡的人生歲月。波特萊爾以《惡之花》而被奉為法國現代派的重要詩人,幻覺和妄想卻伴隨了他的整個創作生涯,每隔一個月他就必須改換一次住所。位於美國波士頓市郊的貝爾蒙特鎮的麥克林醫院是一個著名的精神病院,患者中詩人眾多,麥克林的醫生們也受患者的感染,與患者共享頌詩之樂。麥克林的兩家詩歌期刊《遭遇》、《精神詩人》專門刊登患者的作品,並向全國最有名的期刊推薦瘋子詩人的傑作。從麥克林“畢業”的詩人還能獲得麥克林詩歌研討班畢業證書。麥克林醫院既是一個精神病院,又是一個詩歌聖地。
從天才人物與精神病患者的高比例的對應關係,我們發現瘋狂大約與智慧有關。因了對環境和人世的過分敏感和獨特觀照,天才們或者那些超凡脫俗的人們感到了這個世界和人世跟自己的不合拍,並由此而生憤懣和絕望,進入了瘋狂的境界。這個境界既是一種對外在世界的反抗,又是一種對內心震蕩的平衡。我所遇到的那個男瘋子和女瘋子恐怕也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人生際遇,男的可能曾經有過一段纏綿悱惻的戀情,女的可能曾經有過什麽柔腸寸斷的經曆。他們盡管沒有留下什麽不朽的篇章而為人們劃歸天才一流,但他們一定跟天才一樣,用了他們銳利的雙眼和激情的心髒去觀察世態的玄機,感受人世的滄桑。說到這裏,對他們,我就不再止於同情,而是升華到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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