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接下來的一年。柳芳的生活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霍宇以學校第一名的優異成績高中畢業,被第一誌願學校錄取,成為一名大學生。和霍宇同歲的陳浩天也同年畢業,上了大學。小馬為了慶祝孩子們畢業、成人,特意給陳浩天和霍宇開了一個Party。她對剛上小學一年級的老二大衛說:“你要好好向兩個哥哥學習,特別是霍宇哥哥,你看看人家,又懂事,又會心疼媽媽,學習又好。你這個淘小子呀,以後能趕上霍宇哥哥一個小角我就知足了。”
暑假期間霍宇回國探親,柳芳聽說她母親見到外孫子長得這麽高大、壯實,高興地不知道怎麽才好,不停地摩挲著他,當時就掉了淚。霍宇的爺爺對他更是讚不絕口。奶奶過世了,要不然,看見這大孫子也會樂得合不攏嘴的。
如果說霍宇畢業上大學的事讓柳芳由衷地感到欣慰的話,第二件事則徹底地改變了她的境遇和生活——那就是柳芳學業結束,找到了工作,而且還是政府部門的‘鐵飯碗‘!
找工作,這對每一個技術移民來說都是頭等重要的事,同時也是打怵頭疼的事。柳芳畢業後也不是一帆風順,但是三年的學習給柳芳帶來很強的自信心。自己有基本的專業知識,有實習時積累的工作經驗,英語口語也有很大的提高,這些都是找工作的優勢,隻要堅持不解,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工作——柳芳就是這樣想的。
憑著柳芳能力、自信心和韌性,她最後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就是在安省給排水公司。該公司屬於政府部門,相對穩定,假期多,福利及養老計劃好,這是一份原來想都不敢想的好工作。柳芳剛工作不久,經濟危機來臨,這工作的優越性便顯示出來了。那時候,各個公司、企業紛紛裁員,很多人失業或削減工時,象陳立凡,雖然他已經是主管一個車間的頭了,但是公司訂單減少,每個人每個星期隻上三天班,隻有三天的工資好拿。柳芳所在的公司就絲毫沒有受影響,一則屬於政府部門,不會輕易變動。二來,不管什麽危機,人總是要吃水用水。
二零零八年初,柳芳在離開故鄉近七年之後,第一次回國探親。
從北京機場登陸入境時,柳芳心中一陣感慨,她記得七年前他們全家在北京登機離境時的情景,那時候霍宇瘦瘦小小的,像一隻正在發育的小公雞。如今,好家夥,小霍宇長成了一米八幾的大小夥子!想起兒子,柳芳又自豪又有些愧疚,這些年,柳芳自己忙打工,忙學習,忙找工作,常常無暇照顧兒子,別說管他學習,就是生活有時也顧不到他。還有和他爸爸離婚的事情,柳芳也覺得對兒子是一種欠缺,哪個孩子不希望自己的家庭完美和睦呢?但是值得欣慰的是兒子身心健康地成長起來,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男子漢。
柳芳回到家鄉時正值早春時節,春種還沒有開始,大地都還裸露著,黑褐色的土地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枯黃色的莊稼茬子,顯得有些荒涼。不過大田裏的土壤,經過了冬雪的滋潤,早已蘇醒,濕潤而舒展。路邊的小草也已經開始返青,仔細看去,每株野草都有一個小小的嫩綠的新芽掙紮地向上冒。柳芳知道,繁忙的春耕馬上就要開始了。
乍見到父母,柳芳覺得他們老多了,母親的腰已經彎了,父親臉上的皺紋幾乎像那幅著名的油畫‘父親’一樣。但是不久,柳芳就發現盡管他們年近古稀,但精力仍然充沛旺盛。以前在電話裏父親說隻種了兩畝地,就是為了活動活動腿腳,實際上他和母親一起種了十幾畝地,還養著雞、鴨、豬,幾隻羊,一頭牛。父親說:以前想種地沒地可種,現在想要多少都成,我要是再年輕幾歲,種的地比現在要翻一倍。父親又說:我那地不下那麽多化肥,用草木灰,牛羊糞,全是農家肥,地養的黑油油的,種什麽長什麽,還比城裏市場賣的好吃。
柳芳理解父親愛土地的心情,父母把他們六個孩子撫養成人,給與他們的全是從土地中辛苦勞作得來的。現在他們兄弟姐妹都各自成家立業,能夠照顧父母了,但是像父親這樣的一輩子的種田把式,手腳根本閑不住,任憑土地荒著不種,覺得是罪過。
母親見到柳芳更是高興地不知道幹什麽才好,還沒有說上幾句話,就忙著讓父親去割肉買豆腐,自己去抓雞殺雞,嘴裏叨嘮著:“這隻雞不愛下蛋了,殺了吃肉正好,不老不嫩。”其實柳芳心裏清楚,那一定是一隻正在下蛋的雞,但是她什麽也沒說,她清楚她是攔不住母親的。在母親看來,女兒從遠道回來,最好的迎接方式就是讓她好好吃一頓。
柳芳好久沒有吃到家鄉的飯菜了。雖然隻是農家飯,沒有那麽多色、香、味的講究,但是母親做的飯菜就是地地道道的‘媽媽的味道’,沒有任何人能夠仿造和替代。再說了,自己院子裏養的雞,自己家裏種的菜,味道就是不一樣,雞是雞味,肉是肉味,連最簡單的炒雞蛋都黃橙橙的透著蛋香。
傍晚,娘倆兒坐在炕上嘮家常,母親生養了她們兄弟姐妹六個,待各自成家後,又幫每一家帶孩子。連霍宇小時候都是母親幫忙帶的。每家的大事小情都在她的腦子裏,她如數家珍地告訴柳芳這個孫子怎樣怎樣了,那個外孫女在幾年級,去年獲了什麽獎。……把他們每一家都念叨了一遍後,母親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母親問:
“離啦?”
“嗯,離啦。”
母親久久地看著她,沒有說話。柳芳知道娘在擔心她。忙說:
“娘,沒啥,你看我和霍宇,這不都好好的嘛,去年你也見到小宇了,你看他比哪個孩子差?”
提起外孫子,老太太笑了,從心裏往外地笑。
待母親的笑容散去後,她又沉默了。最後母親說:
“看有合適的,再找一個吧,漂洋過海的,一個人太難了。”
柳芳沒說話,點了點頭。
在父母那裏呆了十來天之後,柳芳開始了她獨特的‘在途中’度假。難得回國一趟,兄弟姐妹,親朋好友柳芳都想見一見,而他們分散在不同的城市、鄉鎮,大家都挺忙,又不是節假日,很難聚到一起,柳芳就乘火車,坐汽車,一家一家地去看他們,在這個城市呆兩天,和附近的姐妹,朋友,同學聚一聚;到那一家住一個晚上,問候兄嫂,看望侄子侄女。就這樣,柳芳一直東奔西跑了十幾天。
她的最後一站,是探望叔叔,之後,就要返回加拿大了。
柳芳坐著長途汽車去看叔叔,路途不遠,三、四個小時的車程。她的座位恰好在司機的後麵,視線好,可以看到前方和側麵。這一天,天色灰灰的,有些陰,像是要下雨,路上的交通狀況像國內的任何城市、任何路段一樣,雜亂而繁忙。來回過往的車輛除了轎車、客車以外,很多是貨車,有輕型的,也有帶著拖車的,每輛車都裝著滿滿的貨物,建築材料、鋼材、煤、沙土,雜七雜八,各式各樣。那些車輛的貨廂都是敞開的,每一次錯車,塵土、煤屑就漫天飛揚,襯得天空更加灰暗。
剛回國時,柳芳看著司機開車心裏就緊張,車道上一會兒竄出一輛摩托,一會兒冒出一輛農用車,行人、自行車更是任意橫穿馬路,好像是在比試誰比誰更膽大。長途行駛時,有時突然看到對麵道上的車越過中線,急吼吼向她坐的車衝來,但是每次都擦肩而過,有驚無險,原來那輛車隻是在超車,而不是要與他們決與死戰。隨著坐車次數的增多,柳芳不再大驚小怪,習慣了也就熟視無睹了。
柳芳一邊無聊地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一邊想著心事。這次回來,看到父母身體都好,兄弟姐妹的日子也都過得不錯,柳芳心裏放心些。說起來,國內現在的生活比過去不知道好過多少倍,就是普通老百姓,象她父母一樣的農民,隻要辛苦勞作,維持自己吃穿用都不成問題。但是,柳芳也感覺到那些親戚朋友的生活也都不容易。國內現在機會多,但是競爭也十分激烈,再加上那麽多大款,中款,小款,在身邊襯托著你,壓迫著你的心靈和視覺,使得每個人都有那種‘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感覺,所以每家的大人小孩都十分忙碌,為工作,為掙錢,為升官,為考學。像前幾天那個同學聚會,開始大家還都斯斯文文地說話聊天,在幾個小時的推杯換盞之後,個個酒足飯飽,紅頭漲臉,開始或大呼小叫,或竊竊私語,人人都噴噴不平又覺得有機會可抓,同學聚會就變成了信息交流會,有人想要通過老同學換工作,有人推銷自己的產品,有人想為孩子找個重點中學,一個做傳銷女同學還不斷地要拉人作她的下線。
說句實話,柳芳覺得自己的思維有些跟不上形勢,她有點累了,慶幸再過三天就可以回加拿大了,她想家了。
對於移民來說,‘家’這個詞含義有些模糊。如果說家就是生你養你的地方,祖國應該是你的家了。但是現在國內的經濟和人們的思想意識變化極快,如果在國外呆時間長了,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正可謂——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識不識倒沒有關係,大人們常常會說:這個人出國出傻了,人情世故不懂不說,連過個馬路都不會過了。
反過來,華僑們對所在國的感情也是複雜的,特別是第一代移民,他們居住在那裏,生活工作在那裏,很多人還入了籍,但是卻很難對所在國建立起強烈的依屬感,總是覺得是在客居,是‘別人的’國家。就是當地的人,也常常視這些移民甚至他們的後代,第二代、第三代移民為外來者。
柳芳倒是沒有想那麽多,移居加拿大之後,她沒有後悔彷徨過,她喜歡那裏安靜而平穩的日子,特別是現在,兒子上了大學,她工作穩定下來了,就更珍惜那份生活,她實實在在地視那裏為‘家’。
就在柳芳靠著車窗胡思亂想的時候,出事了。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