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學習到此告一段落,老師們回家吃飯去了,前五裏營子來的三個人約我一起去燒鍋大坑的小飯館吃午飯。在那兒各買各的,他們花的是出差費和出差糧票,我花的是爸預備萬一,平時積攢的。四個人圍著一個桌子站著吃,何二白話大口大口地咬著饅頭,嘴唇和牙縫之間發出獨特的響聲。我從頭天晚上一直在不安中熬時間,到現在也不知到底將怎樣,胸口和嗓子都像被堵住了似的,饅頭在嘴裏打轉就是不下去。
下午的學習以他們閑聊為主。4點多何二白話非常嚴厲地對我說:“學習班還要繼續下去,學習班期間你不能回你爸爸的住處。”
我把秘密全說了,怎麽還要繼續?連爸都不能見!絕望和更大的不安一起襲來。
出了校門時天已經黑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回爸家,開始往相反的方向走。昨夜一夜沒有睡好,加之被關了一天,腦袋暈乎乎的。走了一會兒腦袋清醒了,突然想到爸這一天不知怎麽過的?我要是就這麽直接去了三姑奶家,爸一定會急死。想著想著,我又掉轉方向往三路汽車站走。
爸已經做好了晚飯在等我。看我回來,焦急的臉上滲出一抹安慰。
我把白天的事講了一遍後,爸說:“快吃飯,吃飯了快去三姑奶家”。
每天我家都是一菜一飯,那天爸作了倆菜。吃了飯,我拿了幾件替換衣服又走出家門。出門前,爸對我說:“記住,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要冷靜”。
外邊很黑,我一邊警覺地觀察周圍有沒有人,一邊往汽車站走。我剛出門,何二白話就把爸叫到大隊部去了。
第二天我一進教室何二白話就問:“昨天晚上吃的啥呀?”
中國人用“吃了嗎?”作問候語,但不問“昨天吃了啥?”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挖苦和審問。
不等我回答,他又從牙縫裏擠出“我都知道了,有黏豆包還有白菜……”,原有的無賴漢的長相上流露出狡猾得意的笑。
“我得回去拿替換衣服”我辯解道。
何二白話並沒有繼續糾纏。
接著宣布開始學習。何二白話又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堆政治說教,最後說:“我黨一貫堅持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個人政治表現。你雖然生在反動家庭,但是走什麽樣的路由你選。走革命的路的話,就要站在革命的立場上,忠於黨忠於毛主席,這樣才能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我說的是什麽意思,你懂了嗎?”
“革命”這個詞每天都說,要問意思還真不懂,更不懂用什麽方法選擇革命的立場。他說的不唯成份論大喇叭裏經常說,好像根本不適用於我。
見我似懂非懂的樣子,何二白話補充道:“這麽說吧,你覺得你爸爸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不覺得他是壞人。”
“看,這就有問題了吧。你爸爸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這樣的人,你不覺得他是壞人,就說明你的思想非常有問題。”
爸是“四類分子”,我一直受牽連,一直忍耐著不公平的待遇。但是,還沒有人如此直接地衝著我指責“你爸是右派分子”,而且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我突然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覺得他不是壞人”是對我而言,怎麽能說我有思想問題呢?我解釋不清,害怕再被他抓住把柄,急得哭了起來。
在場的人都默默地看我哭。過了一會兒,治保會副主任楊寶琴說:“你不用那麽怕,並不是說你真有問題。你還小,政治上的事還不太懂,今後好好學習,提高自己的政治覺悟,一定會正確選擇的”。
聽了她的話,我的哭泣變成了抽泣。見我安穩了,何二白話又說:“毛主席說‘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你跟右派父親生活在一起,當然會受到他的影響,那就是打在你身上的烙印。你應該跟反社會主義的右派父親劃清界限,完全站到人民的立場上來,揭發他的反動思想。四類分子的孩子也是可以教育好的,那樣的好孩子很多很多。”
何二白話念的語錄,我也念過無數遍。對一個四年級的孩子來說“階級”“革命”“烙印”還過於抽象,不能完全理解。但我知道他想要我向揭發父母,加入到紅衛兵等革命組織的“優秀分子”學習,揭發我爸。
從廣播中經常聽到“與反動父母劃清界限”的號召,現實中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每個“黑”孩子沒有“反動的父母”撫養就活不下去。政府既然那樣號召,那麽著急“與階級敵人爭奪革命下一代”就應該有一個照顧那些孩子的組織和設施。讓生活上離不開父母的孩子揭發父母,與父母劃清界限,是對孩子心靈的蹂虐。我也不願意跟“反動父親”住在那一步半的房間,我恨不能一下飛到媽那裏去,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不知該怎樣劃清界限。
“劃清界限?”我不由得自言自語。
“對,就是把你爸在家裏說了什麽、作了什麽全說出來”,何二白話啟發我。
“爸每天早上起來……。”我把爸從早上起來到晚上睡下的一天描述了一遍,這當中哪件事是反動的你們挑吧。
“說說你爸對你的影響”,何二白話聽完接著追問。
“對我的影響?怎麽影響?”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打比說,他教過你什麽沒有?”
“沒有,隻是有不認識的字時,我問一下。”
“不會吧,前五裏營子都知道你是好孩子,要是沒有大人教不會吧。我也問你們老師了,說你學習很好,肯定是有誰教過。”
“沒教過什麽。”
“寫點兒什麽給你念,那樣的事情沒有嗎?”何二白話的口氣已經變成審訊了。
“我剛來錦州的時候沒上學,給我寫過一張紙,讓我背來著”。
“還記得起來嗎?”何二白話像是看到了什麽希望。
“還記得,都是短句子,挺好背的。‘每天帶手絹、時時講衛生、出門打招呼、在家要孝敬、說話要虛心、不與朋友爭……’”
“夠啦!夠啦!你人不大還挺狡猾的。你以為我們是找你要你爸的好事嗎?你還以你爸為自豪吧。你在包庇你反動的父親。”沒等我念完,何二白話發怒了。
我嚇了一跳,“哇---”地大哭起來。
那天沒有人安慰我。我擦著眼淚走出校門,寒風吹得臉很疼。不想讓三姑奶看到我哭過的臉,我在寒風中繞遠往家走。每次我到家的時候,三姑奶都說:“快上炕暖和暖和,外邊多冷啊。一會兒就吃飯”。
紅色恐怖中,三姑奶不僅幫我落了戶口,在這“被軟禁”中仍保護著我,這些會給她和她的子女帶來麻煩。常常想找一些形容詞來形容三姑奶的智慧和勇敢,這個係列曾試著從三姑奶寫起,因為沒有她那“同意,速辦手續”的信,我的命運可能是另一個樣子。但都表達不了我對她的尊敬和感激,隻好另找機會了。
學習班始終是何二白話唱主角,“哄、騙、嚇”三個手段輪換交替。哄的時候還用過他女兒跟我一起玩兒的事;騙我時用的政治大詞我都聽說過,就是不太懂;一用恫嚇,我就大哭。最後他用了“詐”這一手:“我們是接受了革命任務來給你辦班的。說吧、你爸叫你幹了什麽?是怎麽幹的?你不說、我們也都掌握了,看你的覺悟了。”
在我這裏,在這個學習班上,他沒有完成他的“革命任務”。最後他冷笑著說:“你夠狡猾的,是死不改悔的階級敵人。”
學習班第4天工宣隊不來了,第6天治保副主任不來了。五裏營子傳出“那幫家夥在欺負小丫頭”的傳言,秘書也托詞不來了。
公正地講,學習班上,工宣隊、老師、治保會副主任等沒有說過刺傷我的話。但是學校知道了我家的真實情況後,再也沒給我出具過買火車票的半價證明。5年級開始我一直買整票往返於石家莊---錦州。單程15.8元,往返36.6元,對於農民家庭是怎樣的負擔不言而喻。不知鐵路規定中有沒有離婚家庭的孩子探望父母不可以使用半票的條例。(請幫助查找答案。)
後來才知道,讓何二白話如此喪失人性地威脅一個孩子的“革命任務”竟是為了破“反動標語” (簡稱“反標”)案件。入冬時位於市中心的錦州駐軍的圍牆(鐵絲網)上,出現了諷刺林彪的小字報,小字報用了小學生教科書上的漫畫。我和爸被畫進嫌疑犯的圈子裏了。
錦州以遼沈戰役聞名,以林彪為自豪。膽敢反對黨的接班人林彪?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沒有在學習班上胡說,也沒有牽連任何人。家裏人常誇我“了不起”。我沒有跟他們說過學習班上的情況,沒有講過我哭了多少次。不是我“了不起”,是我真的不太懂大道理;還有何二白話黑麵獠牙,吼起來很可怕,是真被嚇哭了,不是狡猾。
誰能想到就在那年9月,最先說出“誰敢反對毛澤東思想,就是與人民為敵,全黨共討之,全國共誅之”的林彪竟放棄他那接班人的地位,出逃了呢。
林彪給錦州帶來的殊榮不僅是遼沈戰役,還有那句“錦州的姑娘最漂亮”。給林彪兒子林立國選妃的人,當然不敢錯過錦州。錦州晶體管廠的一位姑娘,不知是第幾輪被淘汰的,林彪事件後被辦了“學習班”,人們才知道錦州也曾獻上過一位。
那個冬天何二白話通過給我辦學習班掙了工分和出差補助。一直想找他問問:學習班是他想利用我立功主動給上級提供線索的,還是上級的指令?
社會環境允許我作這件事的時候,前五裏營子的人說:“何二白話?不知道那家夥埋在哪兒了”。
遼沈戰役紀念碑 (錦州市淩河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