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這樣的念頭,我將來退休,要當一段時間作家,至於寫什麽,並沒有想清楚,去年的一天,無意中看完一位長者自傳,便給自己一個任務:至少要把這未完成的作品改寫出來,讓更多人看到。
這本名叫《換骨記》的自傳,無書號無定價,其實就是印出來散給親朋好友的自我安慰。我得到的這本,是三四年前父母親寄來,當時似乎還有一層囑托,看它是否有正規的出版價值。我隻草草翻了幾分鍾,就得出結論,沒有任何出版價值,然後,它就在書堆某個角落裏躺著,直到我無意中翻起。
作者是我父母當年在新疆兵團結識的湖南同鄉,粗略算來,迄今已四十年,當時環境下,兩家關係勝親戚,他比我父母年長一輩,自然我一直拿他當爺爺看。
他係因前國軍中校而服刑新疆,又是劊子手曾國荃後人,成分已經不能再壞,所以,我最早的印象裏,他總是滿臉微笑而很少說話,後來才逐漸活躍並有機會展 示其極好的舊學底子。和我家同時遷回湖南後,老先生轉向曾國藩研究,海內外常有論文發表。
我對《換骨記》的失望,首先是很想知道他們當年服刑新疆時的經曆。這段曆史不見於文獻,你能看到的,隻是王震率領的轉業大軍和知識青年如何先後紮根建設新疆。而我不但很早就從長輩、老師那裏聽到犯人建設新疆的隻言片語,周圍還有大批人被稱為“新生人員”或“新生人員子女”,甚至還有“新生連隊”這個詞,不難猜測,其中有過一段濾掉的曆史。
然而,我按目錄直接翻到《換骨記》關於新疆的部分,在這本近十萬字的書中,這部分隻有短短幾頁,很快就跳到家庭團聚、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了,而其間的時間跨度實際上長達18年!尤讓我失望的是,這部分之後就是最後一章《尾聲:姓“國”乎?姓“共”乎?》,基本是對此後幾十年極其粗線條的勾勒和生世感懷,大抵歎息他參加國軍實係日本侵華在即的報國之舉,而抗戰勝利後他不但未參與內戰,還一度心向共產黨,更曾與地下黨合作參加起義,奈何卻頂著國民黨的帽子受罪一生,家破人亡、幾度輾轉閻王殿前,誰曾想,風水輪流轉,國民黨又成我黨國爭取對象,連戰訪京竟成黨國一大喜事,“看來,我是既姓‘國’又姓‘共’了。” 老實說,從他身上,我多少再次看到我的另一位長輩的影子。
這位今天還在新疆的長輩,與他所不同者,是其在新疆就地起義就地坐牢。十多年來,這位長輩每來信,必附一份他在各類統戰刊物上的詩作。讀來頗像黨的離退休老幹部寫就。唯一的區別,也許就在於這種老幹體詩的前兩三行——我本少年熱血投筆從戎,奈何國共兄弟彼此戰場彎弓月。接下來的感慨,則與黨內老幹部別無二致,比如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顛倒是非,幸得黨中央英明,撥開烏雲重見天日,國家蒸蒸日上,本人雖蹉跎青春,但夕陽晚景無限紅……其對改革開放的欣喜欣慰,對黨國英明神武的頌揚,尤在偶爾還發發牢騷的中共老幹部之上。
也難怪,他現下的待遇確實與黨的老幹部別無二致。兩年前我去拜訪,他正住院,很是開心地告訴我住的是老幹病房。老先生年過八十,無論眉宇、身板,都是一副為我黨打下江山的老將軍範兒,絕對看不出他從20來歲到快退休的歲月,都在監獄和煤礦井下度過。
說來這位長輩人生反差頗大。據說當年軍校畢業回鄉,一身美式軍服玉樹臨風,引提親者無數,但鄉下庸脂俗粉顯然不入他眼,他聲稱如若娶妻,要麽日本女人要麽大戶人家獨生女。又據說,他打麻將骨牌從來隻贏不輸,因為牌桌上的小姐太太們都願把錢輸給他。看他今天的派頭,想來此說不虛。
我家親戚中,有這種強烈身份錯覺的不止這一位,甚至還有更離奇的。在我看,無論是他們,還是《換骨記》作者,按理,都受過完整舊式教育,甚至還留洋,斷不該在陳述自己一生時,完全在“政協體”和《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的套子裏打轉兒。相比之下,正牌兒的我黨幹部在《炎黃春秋》中的回憶文字,都明顯要更平實更少黨化色彩。
我未見過比這更荒謬的事情。所以,我隨意翻了幾頁《換骨記》,就把它丟到一邊。
然而,到某一天,真正從頭看完《換骨記》,我不由為自己的輕狂和缺少對一代人的同情理解而悔恨。老先生的文字對新疆著墨不多,確實有體力精力不濟緣故,畢竟他寫此書時,已盲一目,且隻餘0.1的視力。更重要一個原因是,相比他被發配新疆前的經曆,新疆確實不值得他花費太多心血,畢竟新疆餘生,即使算不得天堂,至少也是脫離苦海。
它實在有其獨特的文獻價值。
我相信他越近開頭寫得越細致,確有他刻骨難忘的因素。比如“鎮反”期間,他被捕卻陰差陽錯躲過“先按照人口的千分之一殺掉一批”。有兩個細節讓我難忘:
一個,是他在外地被昔日的老熟人立功舉報,結果他關押了十個月而錯過“鎮反”高潮,但那位舉報他的“恩人”卻因回鄉趕上鎮反而被槍決。
另一個,是對“軋子室”的描述,該室得名於一種靠在牆邊的刑具,係對半鋸開挖出許多小洞的原木,被關押者雙腿夾在圓洞中,稍動一下必皮開肉裂,生不如死,一少年當不得痛楚,便以拳頭自碎睾丸求死。
我幾乎沒有看過“鎮反”對象的詳細親曆文字。畢竟,“鎮反”屬於殺敵人,至多錯在擴大化,它得到的關注遠不如造成大批“自己人”死亡的大饑荒、文革。
此間的死者,隻在近些年才作為一個數字被人提起。
老先生死罪得免,活罪難逃。1951年因“曆史反革命”獲刑12年,其間兩度摸到閻王殿大門。一次是大饑荒時服刑甘肅安西縣雙塔堡水庫,另一次是被押送徒步穿越沙漠的極度幹渴。
雙塔堡水庫離著名的夾邊溝不算太遠,外間鮮知其名,但這裏的慘劇就規模而言,則遠超夾邊溝。關於雙塔堡水庫,網上可查到的寥寥相關文字稱,發配至此的右派,比發配到夾邊溝的更不幸,因為這裏的主力是“叛亂者”,環境、條件極為惡劣,連房子都沒有。也許正因這裏多係久經考驗而幸存的反革命,與夾邊溝那些突然被打入深淵的右派相比,大都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比如老先生此前就曾在寧夏西北的西大灘潮湖農場錘煉過,故雙塔堡水庫總體死亡率要低於夾邊溝。
1958年一萬八千名各種人犯被押送至此,1960年水庫完工,約萬人埋骨異鄉。作為親曆者,老先生對此間犯人如何生產、如何生活、如何被管理,如何應對惡劣環境,以及無時不在的饑餓,寫得極為細膩。它該是那一萬八千人留下的最翔實文獻,如果不是惟一的話。
《換骨記》中關於饑餓的描述,最後一次出現是在1961年抵達新疆之時。他們在終點被卸下火車,沿鐵道步行,突然有人憑第六感跳進一垃圾箱,果然發現有堆西瓜皮,於是大夥衝上去把西瓜皮搶得幹幹淨淨。當然,老先生沒有去——就像在雙塔堡水庫,一位中暑的同伴昏厥嘔吐,眾人立即圍上去吃光了嘔吐物。
按老先生的話說,是人的尊嚴讓他擋住誘惑。
老先生與家人1950年分離,1965年,也就是老先生刑滿釋放3年後,才獲準家人戶口遷往新疆團聚。老先生係獄時,太太帶著3個孩子,肚還懷著一個,15年後重逢,僅長女幸存。老太太也不容易,出身書香門第,15年間靠洗衣做保姆維持生計,40出頭再見夫婿,已是身體彎成九十度,輕得隻有一把骨頭的半埋人。
書中一位與他同由湖南而輾轉新疆的人物,也是當年我父母的朋友,邵陽人氏,無妻無子亦似無親人,1980年前後去世。那時物資漸豐,逢年過節到我家造訪,他很是舍得買糖果給我。據說,死後停屍太平間,晚上竟被老鼠咬去耳鼻,當時眾議其身世孤苦讓人憐。但看過此書方知,相比當年餓死後或被野狗或被同伴刨出吃掉的難友,他畢竟趕上了幾年豐足日子,死可瞑目。
此前,我不知黨國1959年頒布的特赦令原來並不隻是對那些戰犯有效,按政策,老先生已服完三分之二刑期,當獲自由,但他真正被“落實政策”,是特赦令頒布28年後的1987年。而按1977年的政策,他不但可平反“錯劃”,還可解決縣團級待遇。書的末尾,相當篇幅是他為落實政策和待遇,上訪求告,四處碰壁,受盡冷眼終至絕望。說實話,這些文字讀來更讓人心酸。
蘇聯有個冷笑話:蘇聯公民享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死後被平反昭雪的權利。
老先生和我的一些長輩們的遭遇,無非是一種相對皆大歡喜的中國版本。我知道,我站在時間這頭的看法,其實是飽漢不知餓人饑,但老先生苦苦上訪,我無法不將之視作被貓玩到半死的老鼠,生機複見後卻把貓當成保護者。
如果,老先生當年像我那位長輩一樣及時落實政策,二三十年優渥的“縣團級”待遇下來,是否會自覺以老幹部自居,憶及當年,筆下是否還有沉痛,甚至是否還會有這樣一本《換骨記》,我不敢以常情度之。
我大體能理解,經過此番曆練的人,幾乎絕難以平實純粹的文字細敘自己的經曆。畢竟這等被改造對象,並非隻是身受苦役,甚至,苦役不過是讓被改造者明白,自由與否,存活之念,皆在全身心向組織靠攏一途。
《換骨記》中提到過無法忍受苦役和精神摧殘的抗爭者,有人憤而寫下一首《我的鬥爭》,私下傳遞:“血肉凝成的唐來渠,把我們的青春葬送。一切勇敢的人,起來,罷工!這就是鬥爭。”此人命運如何,不必多言。
可以想象,活下來的人,在超強度的意識形態灌輸下,倘其內心尚存一寸抵擋與拒斥的自留地,則不是被自己的“同犯”(犯人之間既要表現出認罪悔改的積極態度,又無資格彼此稱同誌,故以“同犯”互稱)鬥爭而死,便是自絕於人民。幾輪汰洗,求生本能必會讓幸存者在語言上被完全組織化。
老先生在寧夏西大灘潮湖農場時,兼過牆報任務和勞動現場的宣傳任務,當時那種受重視和被視為先進的成就感,想來當極為深刻,以致半個世紀後,老先生對自己寫的一些快板書依然記憶猶新。茲照錄兩條:
其一
李振濤,呱呱叫,抓緊裝土不伸腰。
王貴本是飛毛腿,背起土來跑得快。
突擊組長吳天保,掌握勞動有高招,
他言道,背土不但要快跑,還要背簍裝得高;
跑得快,裝得高,多裝快跑講實效。
其二
一分隊,學榜樣,調動人馬擺戰場。
大小組長來帶頭,爭先快跑和多裝。
一組本是好勞力,個個臉上透紅光;
二組、三組不示弱,準備加油幹一場。
你若問,幹得最好是哪幾個。
等會我,一個一個來表揚。
同犯們,今天我們向站領導表決心,
流動紅旗我們十中隊要不要?
不過,老先生的努力從不曾被組織承認過,為減刑立功,他努力勞動,努力宣傳,努力做同犯思想工作,不但未獲任何減刑機會,似連勞動和學習積極分子亦不曾獲得。
他曾為之歌頌過、讚美過、幻想過的潮湖農場,在留下幾十頁細致描述後,不得不以幾段話匆匆結尾,因為荒漠辟出農田,雖曆時兩年終於完工,但1955年播種,收獲不及種子的十分之一,這一萬畝農田終因鹽堿化而廢棄。
我終於能體諒那些向組織積極靠攏,或欣然或悲痛的文字,盡管這類文字與描述生之痛苦的文字,經常相伴出現,互相牴牾。我想,作者可能根本無法意識種矛盾,更一生無法找到適當的語言,來縫合這種撕裂感。在我看,它文本上的失敗,卻真實呈現了這些人精神上的痛苦與分裂。
對試圖尋找人生意義和價值的人來說,此種人生注定無法擺脫痛苦與分裂。
連戰跨過海峽與宿敵握手,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也就是個重大新聞而已。但對老先生來說,卻是最後歲月一抹肯定其人生的神光,其經曆一生榮苦皆不脫到底是“共”還是“國”,全書以此結尾,一生糾結,無力思索,更無答案,最後,隻能搬來一句中國式的搗漿糊為自己的一生畫上句號:“看來,我是既姓‘國’又姓‘共’了。”
隻能是搗漿糊。在《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的框架裏,他的一生大抵隻能寫到這個程度。他們這代人重述曆史,隻能取自我辯護姿態,而且“履曆合法化”的辯護詞無非如此:參加國軍是為了抗戰,內戰時厭惡內戰且沒上戰場,最後時刻還光榮參加起義,被新政權改造時,態度一直積極良好,改革開放的政策從來堅決擁護……
尋求人生意義和價值,終需依附於某種思想或價值體係,在老先生能找到和依靠的資源中,隻有此種解釋,才能賦予其命運的合理性與人生的正麵價值,哪怕老先生因此無一字提及曾兩次在抗戰受傷——不搶風頭顯然是種得體的姿態,——否則何以麵對自己的一生?近世中國人很現實,失敗者沒有同情,更沒有自我價值安放的空間。
其實,我那位全然以老幹部自居的長輩,何曾不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何曾不知道這種悖論,但為什麽要在精神上跟自己過不去?寧願選擇遺忘,是最好的自我精神保護。
偉大如錢學森,亦不能免俗。其人生價值的最大化闡述,恰是今日座標下的偉大愛國者形象。他曾尋求移民美國的事實,“溢出”這個敘事框架,隻能假裝不存在。
就如《換骨記》中曾談到,內戰爆發時,老先生曾想在國共之外另走第三條道路,追隨李濟深路線。能有這幾句語焉不詳,大抵是因為今天的話語裏,所謂的第三條道路,尚可在統戰範疇內找到位置。
無論如何,老先生有古拉格群島的經曆,但絕不可能有類似《古拉格群島》的作品。沒錯,中國固然有古拉格,但絕不會有《古拉格群島》,不會有《日瓦格醫生》等蘇聯同類作品。此事非關勇氣與道德,而關乎思考和認識能力。
中國與蘇聯不但有過相同苦難,且同在苦難後集體舔舐過傷口。在蘇聯,為“解凍文學”,在中國,為“傷痕文學”。兩者雖相似之處不勝枚舉,但風格之異顯著,高下之別立判。“傷痕文學”可視為官版語言的反向自然延伸,極為抒情、情感濃烈、愛憎分明、沉重憂傷,而蘇聯“解凍文學”常見的曆史批判的力量、理性思考的沉澱、寬恕與同情的情懷、細膩溫情的深沉,則幾乎看不到,“傷痕文學”甚至隻能勉強算“解凍文學”的幼稚抒情版。
這是思想資源的匱乏和語言的貧乏,甚至,你也可以直接說,“傷痕文學”時期的漢語,幾乎就是一種完全不能勝任文學功能的工具。
經過前三十年的改造,語音基於北京方言的普通話、書寫表達標準來自延安窯洞的、經不斷革命化提純的官方現代漢語,以中央對地方、國家對個人、現代對傳統、標準對非標準、正確對異端的強力,獨占一切現代傳播工具,橫掃一切公共空間,變成公共交流和表達的惟一格式。
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一個國家、一個時代,曾如此高效地消滅一種活著的語言,推廣一種人造語言:全體國民長時間被組織集中學習,每天開會聽報告、談心得、做檢查、大批判……一切個人的時間、空間被盡可能擠占壓縮,這種包裹著特定思維方式、曆史觀、道德觀、世界觀的語言係統逐漸深植於每個大腦。
它不斷侵入和擠占個人領域的表達和思考,完成了對全民感知和表達能力和模式的重塑和同化。成功實現了全民語言貧乏化和空洞化。作為思想的工具,表達的工具,語言的宣教化,不但使人們難於表達與官方意識形態無關的情感、趣味、審美,甚至難於靈敏地感受它。
這種語言的喪失創造力,宣教本身就是個最好例子。——你甚至不難發現,《人民日報》今天的語言遠不如文革時期鮮活。“會戰”、“戰役”、“春風”、“高潮”之類修辭,首次出現是語言創新,泛濫在今天,則是僵屍。今天宣教語言之貧乏,從上到下,甚至語言模式隻有清一色的“三個代表”、“四個堅持”、“五個絕不”、“六個確保”……。
這種僵化語言對認識和想象力的無形鉗製,首先當然是公共事件,比如我們習慣用“三年自然災害”或“三年困難時期”這個指稱,而民間曾廣泛通用的“苦日子”,由於無法進入公共空間而幾近消亡。而像“解放後”、“改革開放以來”之類指稱,甚至從來不曾出現過民間的、非意識形態化的版本,它的約束甚至體現為,我們試圖結構它時,也會自覺以陣營、以意識形態劃分。
官話的普及,無疑會左右人的記憶和認識能力,我留意到,在我父輩對文革前的曆史記憶和敘事,與官方版本有極大差異,但文革爆發後的部分,卻總是與至少一個官方版本高度契合。除非有極強烈而清醒的批判意識,或者幹脆就是個徹底的文盲,或者集體有強大的地方方言保護——方言強度總是與官方意識形態輸入強度成反比,否則無法逃避和抗拒官話對個人的重塑和同化。
或許值得一說的是,《換骨記》的作者經曆超強紅色語言轟炸,好在還有古詩詞的熏陶。先人留下的表達方式,使他可輕易掙脫想象和表達的枷鎖,進入真正自由之境。妻兒萬裏之外,遙寄書信慰離情,用現代漢語,少不了平平仄仄頌黨恩,老老實實重做人的表白,用古詩,則別有真情:
記取別時秋雨濛,又驚黃葉東西風。
年來夜夜關山月,長照相思五處同。
又如,同伴瘐死牢中,獄卒除下同伴腳鐐時,他以占句送別,那一刻也除卻了自己精神上的腳鐐:
亂世死生焉足論,人間誰與賦同情?
腳鐐除下君知否,此去黃泉喜步輕。
“傷痕文學”的最大傷痕,在於前三十年剛剛結束,盡管有需求,人們卻無法用語言精細準確表達一切個人化的感觸體驗,甚至缺少足夠靈敏和細微的感知能力。
生於這個時代的不幸,甚至在你若放歌一曲時,無論是何經曆,是何觀念,脫口而出的,必然是紅歌,區別或許隻在中國紅歌還是蘇聯紅歌。
隻有語言技能在後三十年才接受訓練的人,才能因現代漢語功能的逐漸豐富和完備,有機會成為一個具備健全感知、思考、表達能力的人。順帶說一句,非北方方言區的南方人,通常麵臨特殊的困難,因為他們用於文字表達的語言,實際並非母語,這就是為什麽南方作家很難寫出鮮活生動文字的原因。然而,盡管官話今天被迫一點點從個人領域退出,對我們思維、情感、判斷、表達的無形慣性影響仍在。
你不用與台灣或香港人深入交流,便可明顯體察到這種區別——台灣香港遠不如大陸有更深厚複雜的曆史素材,但他們有細膩深沉遠勝大陸的文學和影視作品。無論是感知還是表達,大陸甚至明顯遜色於彈丸之地的香港。隻有一樣為大陸所擅長,那就是官民一致、無所不用其極的煽情——它是前三十年留給今日中國的一條精神闌尾。
這是一代中國人的宿命。《換骨記》的遺憾,自當在這個背景下同情性理解——同情性理解,正是我們的語言和思維習慣中被成功清除掉的東西之一。
無疑,在我看來,《換骨記》是本遠未完成的作品。而且,書中不少普通人的經曆和故事,都自有單獨挖掘整理的價值。遺憾而痛心的是,《換骨記》的老先生已經辭世,我再無采訪整理的可能,但依據這個現成底本,依然可有所為。
前幾天,無意在一位有誌於文學的同事桌上看到一本保羅·策蘭的詩集,我不知此為何人,聽得大致介紹和極力推崇後,非要借回一讀。原因很簡單,策蘭麵臨的特殊困境,讓我想起並重新審視和理解《換骨記》。
策蘭生於戰前的羅馬尼亞,但故鄉戰後被劃歸烏克蘭,作為一個流亡西歐永失故土的詩人,策蘭更深切的不幸在於,他是父母均死於納粹集中營的猶太人,但母語卻偏是德語,此種命運的悖論,可用他的一句話概括:“媽媽,我在用敵人的語言寫詩。”
固然,德語之於策蘭,可有敵人語言的沉痛,但作為工具,無論是撫摸內心至苦至痛,還是抒發表達這種痛感,卻絕無障礙或先天不足,畢竟,德語不是一種與特定觀念體係牢牢鎖定的工具,亦從未曾與豐厚的曆史文化源頭與真實的社 會隔斷。即使在蘇聯時代,俄語也不曾被整體徹底消毒改造,閹割為隻有單一功能的死語言。
其實,《換骨記》在另一重意味上,何嚐不是用敵人的語言寫就的自傳。我希望時間能給我足夠距離,讓我寫出這種應當不下於策蘭的痛感。它並非個別人。 畢竟對整整一代中國人,甚至今天的中國人來說,使用的是自己的語言,卻於自己熟悉的環境、熟悉的生活,缺少足夠的感知、表達能力;於曾經的曆史,行進中的時間,缺少記憶和和思考的能力,是否可以這樣認為,我們是沒有母語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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