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媽媽最先想到的詞就是堅韌，伴著這個詞的就是她老人家充滿磨難的一生。我的外公是湖南第一師範學院畢業的，他很愛念書，念得也很好，本來還想再去念個更好的大學，但家裏供不起就隻能作罷。畢業以後外公通過同學的關係在嶽陽縣政府裏謀了個縣長秘書的職位，媽媽就在一九三八年出生在嶽陽的一家美國教會醫院。媽媽剛出生那幾年因為有外公的薪水，一家三口人日子還是不錯的。可是後來縣長換了，外公丟了工作，又有了我舅舅，全家回到湘潭鄉下，日子就很難了。我外婆和我說起許多次，媽媽小時候大冬天穿著草鞋走好幾裏山路去上小學。我問媽媽那腳多冷多疼啊，媽媽說那沒什麽。山裏還有狼呢，上學路上常聽見狼叫，有一次還真遇見了狼，萬幸的是，那狼並沒有撲過來。家裏窮是窮，但媽媽很要強，學習極好。就這樣小學沒念完就中途輟學了幾年。後來我外婆覺得在湘潭鄉下沒有出路，催促著外公再出去找工作，就在嶽陽縣裏找到一個文書工作。於是媽媽又重新續上了學業。到快解放的時候，原來的縣長跑了外公當上了代理縣長。就那麽幾天的代理縣長，解放後鎮壓的時候外公差點沒被槍斃，從此在無產階級專政下戰戰兢兢地過日子。解放以後媽媽小學畢業，她報考了嶽陽縣一中，當時是國立湖南第十一中學。外婆說媽媽考試的時候用毛筆答卷，因為買不起鋼筆，那一手漂亮的正楷讓監考老師極為欣賞。毛筆答卷的媽媽以第一名考進初中。
中學六年媽媽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還曾經相當長時間擔任校學生會幹部。因為外公的那幾天代理縣長的履曆，外公得了個地主成份，媽媽的家庭成份就成了地主。要強的媽媽各方麵都讓人稱讚但就是入不了團，這讓媽媽覺得自己總是不夠好，總是低人一等似的。她學習更加努力，為人更加顧全大局，自我犧牲。後來到我家串門的那些和她同級的同學，同宿舍的同學，總向我提起我媽媽當時是多麽的照顧她們。我高一的班主任曾經教過我媽媽，高一期中考試我的成績從前幾名滑到二十幾名，班主任找我談話“你媽媽當年成績可不是這樣啊，你可別讓你媽媽失望啊。”，他的話對我刺激還挺大的，其實尖子班的二十幾名也不是多差，但媽媽當年成績真是好，我這樣的成績就給她抹黑了。但媽媽各方麵再優秀，入不了團就是後進啊。其實要是早知道永遠入不了團，入不了黨也就罷了，也就失望一次而已。但那個自稱母親的黨通過輔導員總是不斷地讓你進步進步再進步，政策不是有一句“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嗎？這種欺騙性的話語當時十幾歲的媽媽完全沒有思辨能力來戳穿它的虛偽。當時的環境都是大家多麽熱愛黨，熱愛共青團，政治決定前途，決定一切。少年的媽媽在付出那麽多的努力後，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被拒絕，一次次地失望。等到她中學畢業的時候，大學已經是遙不可及了，盡管她的學業成績是完全可以考上重點大學的。對於她這樣成份的子女，當時的政策是不予考慮的，除非嫁給軍官。可以想象這樣的打擊讓好強的媽媽有多麽痛苦灰心，我想這樣的一個成長時期的經曆很大地影響了媽媽的性情。在媽媽小學時期的照片中，窮家女的她都還是那麽神采飛揚，穿著花裙子，非常自信。中學的留影反倒是更加樸素，神態也含蓄了許多，沒有了那種意氣昂揚。
中學畢業後不久媽媽和爸爸結了婚，他們是同校不同屆的校友，曾經一起在校學生會工作。那會爸爸還在念大學，爸爸畢業以後進了北京中科院力學所，但無論怎麽努力媽媽都進不了北京，在分居若幹年後爸爸隻好調回到嶽陽和媽媽團聚。書呆子大學生的爸爸回來後沒有給媽媽帶來多少安定，他的耿直，好發表意見，又不諳人情世故把自己一次次卷入政治迫害。爸爸坐過兩次牢，一次在我三歲，一次在我妹妹三歲，我十歲，兩次都是因為惡毒攻擊了誰誰誰。盡管每次後來又平反，補發工資，但他自己和家人經受的迫害和打擊卻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補償。不在牢裏的時候，爸爸有相當長時間在五七幹校，後來在城裏另一邊的工廠，不能經常回家。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後來還有妹妹，上班，做家務，永遠忙不完。可能因為自己小時候吃了不少苦，不管外麵風雨如何，媽媽總是替我們姐妹倆撐起一片晴朗的天。
我十歲那年爸爸二進宮以後，家裏經濟陷入困頓，我想幫媽媽，放學後去撿柴，撿煤渣。媽媽看到我鼻孔裏的黑灰，說什麽也不讓我去了。那會沒有生活來源的外婆也和我們住在一起，媽媽一個人撐著這個家，沒有一句怨言，從來不打罵我們，也從來沒有哭過。幼小的我們沒有去想過媽媽三十幾塊錢的工資怎麽應付四口人的生活，沒有去想過媽媽怎麽能夠維持每天碗裏還有蛋或肉來保證我們長好身體，而當時一般的家庭可能一個星期都吃不上肉。後來知道媽媽是把爸爸上次補發的工資全變成碗裏的飯菜了，而她當時怎麽去熬過那不可知的明天的我們從來沒想過，因為爸爸進的是看守所，是沒有宣判，沒有刑期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放出來。
媽媽每次都是一個人偷偷地去看望爸爸，給他帶去衣物，魚肝油之類的補品。很長時間，我們並不知道爸爸去哪裏了。直到從別人那裏聽說了，媽媽才和我們講爸爸又被運動卷進去了，他不是個壞人。有一次我的小學語文老師上語文課時突然說，“誰誰誰的爸爸某某某是個什麽什麽人，想怎麽怎麽，是個什麽什麽下場”。聽到我和父親的名字這樣被提起，我先是驚愕，不知所措，然後羞辱得趴在課桌上大哭，她後來說的什麽全都聽不見了。回來說給媽媽聽，溫和的媽媽勃然大怒。“政治運動整人，整大人也就罷了，剛剛十歲的孩子有什麽錯啊？這麽欺負孩子，哪個政策哪條法啊，下次再說，我和她去教育局去市裏評理”。媽媽當即讓她的一個同學，當時管我們那片學校的，帶了話去警告那個老師。這個事情以後，學校再也沒有任何人提起我父親的事，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想想平常媽媽對同事，鄰居總是忍讓，對自己的不平待遇也常常忍辱負重，但碰了她的孩子她卻是一怒而起。這個事件對媽媽來說可能隻是強烈母性的自然表現，而對我的成長意義卻是非同尋常的，因為它讓我認識到，我沒有什麽可羞恥的，大大地減輕了我的自卑感。
爸爸在牢裏的時候，我們家當時住在媽媽廠裏的平房宿舍，最頂頭的一間。 12 平米的房子媽媽和我們姐妹倆住，邊上半間房是廚房，廚房的外麵接了一間極小的剛夠放一張床的小屋，是同事幫忙用油毛氈，碎磚搭起來的，一尺外就是幾十米高的九華山，我外婆一個人住這間小屋子。湖南春天雨多，一天晚上，雷聲大作，地好像都在搖，外婆睡到半夜，感覺很不安，就擠到媽媽和我們的房子裏來。淩晨的時候，山滑坡了，泥石流把外婆的那間小屋全衝倒了，外婆的床埋在磚頭泥塊下，連廚房裏都是泥濘。我們早上起來，懵懵懂懂不知道該怎麽辦。鄰居都在感歎我外婆命大，要是留在小屋裏就完了。媽媽在大雨中看著破屋，幼子，逃過一劫的老母，滿地的狼籍，臉色蒼白，差點昏過去。鄰居扶她在椅子上坐下，她慢慢緩過勁來，打發我們去上學上幼兒園，然後準備重新搭屋子。當時很多人家看我們就象麻風病患者似的躲得遠遠的，隻有少數幾個貧下中農出生的工人敢於出來幫忙。就是這麽個處境下，我都沒有見媽媽流過一滴眼淚，說過什麽泄氣的話，她隻是比較沉默。沉默的忍受帶給媽媽永久的傷害，她從此留下病根，頭總是不由自主地搖。
後來爸爸放出來了，工資補發了，黨籍卻被開除。這以後幾年，倔強的爸爸老想去上告，寫了一份又一份的材料，還拉著媽媽跑到北京去上訴，可有什麽用呢，都是自取其辱。媽媽其實早都告訴爸爸不要去外麵亂說話，不要參與任何政治運動，可爸爸不聽，他總認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應該黑白混淆。中國那個社會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的人太多了，而且不分青紅皂白跟風的人也太多了。青少年時期媽媽因為自己父親成份地主求學工作受夠了牽連和歧視，到了中年又受我爸的牽連吃夠了苦頭。
那些年的壓迫和歧視摧殘了媽媽的身體，破壞了她快樂的天性，可是卻一點沒有削弱她的同情心。不管是早前在政治潮中對那些貼著各種政治標簽的賤民還是在後來的經濟潮中對那些底層的民工，媽媽都是充滿了對他們的同情，總是對他們尊重有禮。我八九歲的時候，有一天我爸從街上給我們家領來一家人，那是附近鄉下的一個農民，他是個麻子，娶了個妻子有精神病。兩人生了好幾個孩子，養不活了，他領了大女兒和一個小兒子，在汽車站邊上賣兒子。我爸見了，大駭。“賣兒賣女去逃荒”，這是對舊社會的控訴，在並非荒年的新社會居然有人賣孩子，書呆子的爸爸覺得太荒唐了。他自己先給那個人寫了一個申請報告遞到市政府尋求補助，又把他和孩子們領回我們家裏。在我們那一間半的房子裏和我們擠住了幾天，直到申請補助有個眉目。那幾天媽媽天天給大家做飯，對他們噓寒問暖，還讓我向那個小姐姐學習，因為她隻比我大一兩歲卻是那麽懂事，那麽體貼父親照顧弟弟。我當時對他們身上的異味，衣服的肮髒都有些抵觸，可是媽媽卻一點都沒有嫌棄他們的樣子，她讓我帶著他們去廠裏洗澡，拿來爸爸和我的換洗衣服給他們換上，還讓我陪小姐姐去嶽陽樓看看。那個人帶著孩子走的時候，媽媽塞給他們幾十斤糧票，幾十塊錢和一大包我們的舊衣服，那人真是千恩萬謝。後來他又一個人來過我們家幾次，每次來媽媽都要給他一些錢和糧票。他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我爸坐大牢去了，媽媽一個人的工資養四口人，自己生活已經很困難，但她還是拿了五十斤糧票和十塊錢給他，從此那個人再也沒來過了。媽媽後來又幫過廠裏的好幾個民工，他們不識字，媽媽幫他們存錢，寫信，甚至象他們的媽媽一樣規勸他們多存錢，少喝酒打牌。
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是媽媽這一生最平順幸福的時候。統治層總算不搞大規模政治運動了，晚上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也取消了。我爸放出來後調到媽媽的工廠，一家人終於天天在一起了。媽媽那會一心一意要培養我們上大學，她每天總是最早起來，生了爐子給我們做新鮮的米飯和菜，然後才叫我們起床，讓我們吃得飽飽地去上學。我高一的時候全家總算從住了 11 年的那一間半平房搬進了兩室一廳有廚房沒廁所的樓房。那是一棟二層樓的二樓，大約三十多平米的樣子，我們在那裏住了七年。兩間臥室一間朝南的有十平米的樣子，有大窗戶。朝北的那間隻有七八平米，麵向外麵走道，很不通風，夏天極熱。媽媽讓我和妹妹住那間朝南的大臥室，她和爸爸住那間小臥室。我的臥室也是我的書房，晚上我在那裏做作業的時候媽媽經常會輕手輕腳走進來給我送上一杯茶水，提醒我休息休息眼睛。那會放了學我常常靠著廚房的門給她講學校裏的事，聽她講廠子裏的事，而媽媽手裏忙著做飯，不要我幫一點忙。她說的那些笑話，那些歡快的笑聲是我們共同生活裏最美好的回憶。有過那段時光，我知道媽媽天性裏其實很陽光，隻是那麽多年的陰霾歲月籠罩，她的陽光都被遮蓋了。
媽媽的辛勤培育總算有了成果。我和妹妹的學業都很好，我考上了重點大學，圓了媽媽的大學夢。妹妹更是在學業上給媽媽帶來榮耀。她跳了兩級進初中，進去後就一直穩坐年級第一，在她高一離開嶽陽一中這個爸爸媽媽和我們共同的母校去少年班之前，從來就沒讓別人嚐過第一的滋味。媽媽也多次被學校請去介紹教育子女的經驗。風水輪流轉，後來知識和學位在社會上早都不那麽吃香了，但在媽媽心裏還是唯有讀書高，我想那是因為她痛失高等教育的機會，我們的教育經曆在她就是圓夢的過程，她總是希望我們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我們姐妹倆先是離開她去遙遠的外地求學，後來又相繼來到美國，媽媽從來沒有流露出要我們誰留在她身邊照顧她的願望。步入老年的她身體慢慢衰弱，但她從來都不告訴我們她的病痛，她的孤獨，和她對我們的思念。她隻希望我們心無旁騖地追我們的夢，過好我們的生活。因為孩子都在美國，每次她和爸爸去簽證都被拒簽。從湖南到北京簽證一趟，坐火車單程一天一夜，然後找旅館，早起排隊，還要看領事館中方人員，美方人員的冷臉，最後得個拒簽。每次都是一次麻煩傷心之旅，幾次過後媽媽再也不肯去簽證了，等著我們給她辦綠卡。好不容易等我熬到公民，宣誓的當天我就拿了表格給媽媽去申請移民。等到移民辦下來，終於和我們團聚的媽媽都已經年過古稀了。第一眼在美國看見媽媽，我真的是心酸不已，偷偷地跑到臥室裏痛哭。在電話裏聲音洪亮，照片上也神采奕奕的媽媽是這麽瘦小，背也有些駝，花白的頭發，說話頭搖得很厲害。當生活不成為問題的時候，歲月又摧殘了她。然而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以後，我發現媽媽比我剛見她時感覺的要堅強。她的思維還是那麽清晰，動作也很靈敏，上下樓梯都還靈便。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愛替我們操心，一如既往地替我們操勞。
見到我和我妹妹的很多人都沒有想到我們成長在那樣一個有艱難有歧視的環境裏，因為我們的性格都比較天真，又比較張揚，沒有那種環境下性格中常常會沉澱的抑鬱和沉悶，這一切全是因為媽媽。她給了我們一個充滿愛的，寬容自在的環境。小時候她從不給我們講她受到的歧視和迫害，不告訴我們生活的艱辛，她隻讓我們看到人性善的那一方麵，看到前途有光明。媽媽替我們擋了所有的風雨，把陽光留給了我們。她沉默地挑起生活的重擔，讓我們輕鬆活潑。媽媽留下所有的孤獨寂寞，好讓我們活出精彩。沒有人能選擇父母，能有這樣的媽媽，神一定是很寵愛我們的。
我們還在為生活奔波，為下一代操勞，媽媽給予我們的，我們不能回報萬分之一，但我們會把這份愛傳給下一代。不是母親節才想起媽媽，是母親節讓我回顧媽媽的一生，給她留下這個記錄。祈禱神能看顧我的媽媽，讓她老人家在未來的歲月裏，能吃，能睡，能走，舒心暢意地，健健康康地度過每一天，度過一年一年許許多多年。 
我的媽媽2011年3月在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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