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文中的主人公之一寫一篇有關他和他的文章,提筆時,腦中閃現的就是一塊黃澄澄閃亮的琥珀,不僅因為其中一位主人公是做琥珀生意的,更是因為,他們倆之間的友情經過這麽多年歲月的覆蓋,已然是一塊記憶中的琥珀,定格了生命中那一刹那永恒的美麗!
他們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出生年代,不同的個性,不同的興趣愛好等等,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曾生活在同一條弄堂裏,一個住在弄堂口,一個住在弄堂的盡頭。
先說大哥,大哥出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生在貴州。父母均來自大上海,工廠內遷,遷去了貴州。上海人的家鄉情結吧,大哥的父母把幼小的兒子送回了上海,與外祖母居住,老祖母照顧小外孫,慢慢長大的外孫也可以幫遠在貴州高原的父母盡盡孝陪伴漸漸老去的家鄉老人。
上海的徐家匯有一條馬路,這條馬路被另一條街道切成兩段,一段是大上海富豪們住的花園洋房別墅,另一段的不遠處卻是兩重天的滾地龍般的棚戶區。
當然,解放後,棚戶區漸漸地消失了,但是,住在那靠近滾地龍一邊的人家和住在小洋樓裏的人家從不來往,仿佛有著看不見的鴻溝。
大哥和祖母是住在緊鄰從前棚戶區的一個弄堂裏。那個弄堂有那麽三四棟的兩層樓,據說從前站在樓上的房間從窗口看出去,就能看見一片的滾地龍。
小阿弟的祖父是大上海紡織業小有名氣的企業家,這是今天的話,當時被稱為資本家。雖說解放後公私合營,小阿弟祖父的幾片工廠都被合掉了,但是,當時的共產黨對上海的資本家還算是沒有逼到牆角的地步,他們一家住在花園洋房裏,拿著政府付的資本利息過著仍是人上人的生活。
資本家的祖父一腔怨氣不敢發出,導致了英年早逝。他的後代享受著他的庇蔭,直到文化大革命全麵爆發。
紅衛兵小將闖進了花園洋房,把資本家遺孀一家老老小小趕出了資產階級的享樂窩,年幼的小阿弟就這樣跟著祖母和父母搬進了臨近從前棚戶區的他的父母從來不屑一顧的上海普通百姓的弄堂裏。
文中的主人公大哥和小弟便是在那個動蕩的年月相逢在上海的一條弄堂裏。當然,那時的大哥已經上小學,小阿弟還不太懂事,看見戴紅袖章的人就會放聲大哭,被炒家的紅衛兵嚇壞了。
幾年過去,小阿弟背著書包上小學了。那時的小阿弟長得像個豆芽菜,細細瘦瘦,文文皺皺。學校裏的幾個“小流氓”看見有好欺負的,便常常放學之後攔路發難,推一把,罵幾聲“你這個資本家的狗崽子!”小阿弟不敢爭辯,打不過也罵不過,隻能眼淚往肚子裏流。
巧的是有一天,正被幾個孩子欺負著,被上了初中鄰家大哥撞上了,幾個人欺負一個人,本就叫大哥看不下去,再仔細一看,被欺負的是同一個弄堂的小阿弟!大哥一個健步跨過去,沒幾分鍾就把幾個使壞水的小毛孩子全撂倒了。扶著小阿弟一起回家,不忘告誡:“以後啥寧欺負儂,儂講把我聽,我讓伊吃生活!”(意:誰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去揍他!)
從此以後,大哥儼然成了小弟的私人保鏢,上學放學隻要有可能都跟在小阿弟的身後,誰還敢再動資本家狗崽子的一根毫毛?!
今天的小阿弟回憶當年的情形,笑著說現在回想那時的大哥其實應該有少年多動症,老師常常上門找他的外祖母說他上課不專心,老愛跟人打架!可就是這個現代醫學可以冠之於“多動症”的少年維護了一位小弟童年時代做人的尊嚴!
小老弟還記得當他升初中以後的一天,街道上敲鑼打鼓,他正好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鑼鼓中大哥滿臉笑容,胸口佩戴大紅花,驕傲地往弄堂口走,原來大哥應征入伍參軍去了!
那時四人幫已粉碎,小阿弟早沒人欺負了,忙著考重點中學將來要考大學。幾年以後,大哥複原歸來,想來從小吃苦耐勞的大哥在部隊裏表現不錯,入了黨,複原便被分到當時十分吃香的外事部門上海的東湖賓館做保安員。做了保安的大哥不忘當年的小老弟,常常把小老弟從大學校園裏拖出來,看那時外麵普通老百姓看不到的原版美國電影。
小老弟一家又搬回了原來的花園洋房,小弟和大哥又住在一條街道的兩端,但是他們之間的友情並沒有任何距離,他們的友情隨著他們各自長大成人而延續,雖說一個保安一個大學生,雖說小老弟的家人會時不時提醒他他們兩家不是一個階層的,他和他也完全屬於兩個世界,但是他們的友誼絲毫不受影響。
小阿弟去了美國,不久聽說大哥也去了歐洲。他們倆一個在美國做書生,一個在歐洲開餐館。每年,逢年過節,他們會收到對方寄來的賀卡,那一張卡上有著太多的意義,有牽掛、有念想、有分享、有祝福。可他們一直沒有機會再相見。
幾年前,小老弟回家鄉,聽說大哥也從歐洲返滬,趕緊要了電話,一個電話過去,那邊也激動,馬上從城東趕到城西,我問他們哥兒倆是否要出去吃一頓,他們倆幾乎異口同聲:不出去!在家喝一瓶!那一個晚上,桌上一瓶酒,幾隻大閘蟹,我坐在一邊聽著他們哥兒倆說那久遠的往事。
大哥送給我一塊漂亮的琥珀,裏麵一個正欲展翅飛舞的小昆蟲,如活的一樣,振顫著翅膀!大哥問我這樣的琥珀墜子配什麽樣的鏈子好?我說:金子就俗了,銀似乎也夠不上琥珀的清麗,一根麻質的細帶子最好,有著遠古的幽情又不失現代的別致!大哥眼中閃亮,說:“正合我意!”但願當年我的天馬行空之想能成就一點他在中國生意場上的理念。
那塊琥珀墜子,我一直精心保存著,有時凝望著它,我仿佛透過晶瑩透明的琥珀,看到千萬年歲月雕成的凝固的魂魄,那就像一顆最美的千古之淚,永遠不會幹枯,美麗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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