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子家感覺十分別扭﹐和村裏人說的威風八麵的老太爺全不沾邊﹐倒像是窮親戚來投靠富本家﹐得小心翼翼﹐提心揪肺的。這要回去跟人一說﹐還不得讓人笑話死﹐當年時遷鑽入人家摸東西也未必有這感覺。其實村裏人羨慕的好多東西﹐他可不稀罕。他就是衝孫子來的。在他眼裏﹐世上萬物比不過孫子金貴。
可是那位見了別人都談笑風生的兒媳婦好像有點嫌他﹐第一次見麵就愛搭不理的。孫子就不一樣了﹐到底血脈相聯﹐一看見他立刻笑了。笑得他心裏生出一種又酸又暖的感覺﹐這是俺孟家的後哇﹗抱著那個親親的肉蛋蛋還不到五分鍾﹐兒媳婦就不由分說一把抱去﹐徑直上樓鑽進自己房間。那一晚再沒見過孫子﹐近在咫尺﹐聞其聲而不得見﹐他又失眠了。
第二天﹐兒子﹑兒媳上班時把孫子帶走送到別人家。說是怕影響他休息﹐而且讓那家帶慣了。再說美國食物大瓶小罐的﹐老人家搞不清楚。
三天過去﹐兩個星期過去﹐孫子仍然是白天寄放在人家﹐晚上接回。孫子愛笑﹐特別是看見他一準會笑。但是每天剛抱到手裏超不過五分鍾﹐肯定會被兒媳婦毫不容情地要走。公公哪能跟兒媳婦爭﹐隻能私下向兒子抱怨。兒子還滿肚子不高興﹐那是怕累著你﹐享清福都不會。理由冠冕堂皇﹐可是他知道﹐兒媳婦嫌他不衛生﹐煩他抽煙身上有味﹐怕他把孫子弄得一身土氣。
偌大一座房子﹐白天一個人待著。電視機有三台﹐沒用﹐聽不懂。抽煙要去屋外﹐小區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偶爾有一兩人遛狗走過﹐也是互相點個頭﹐根本說不上話。躺到沙發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晚上經常一點瞌睡也沒有﹐關著燈坐在床邊聽兒子﹑兒媳吵架。雖說一會兒英語﹐一會兒漢語﹐但大意他能聽來。兒媳聲音較高﹐似乎故意讓他聽見﹐嫌他來後破壞了原有的秩序﹐幹什麽都不方便。土農民一身臭毛病﹐成天煙氣熏人﹐到處不分場合亂放響屁﹐撒尿老忘衝馬桶﹐進哪個屋子從不敲門。兒子聲音較低﹐倒是為他辯解﹐在兒子家敲什麽門﹖抽了幾十年煙﹐你能讓他戒了﹖放屁那是牛奶鬧的﹐很多中國人都這樣﹐跟農民不農民沒關係。好習慣是日積月累出來的﹐短期內就改過來﹐那還叫習慣嗎﹖反正他隻待半年﹐忍忍就過去了。
聽著這些刺耳的話﹐更睡不著了。不能抽煙﹐又不敢起來走動﹐翻來覆去真是難受。在家哪有睡不著的時候﹐睡不醒還差不多。
試探著跟兒子提過幾次把孫子接回來自己帶﹐兒子不是把話岔開﹐就是說小孩一換地方一換人容易得病﹐一病大人就要請假﹐小孩還要遭罪。鬧得雞飛狗跳﹐誰也別想安生。您不看孫子就是對孫子的最大愛護。
什麽話﹗孟梁山嘴上不說﹐心裏氣得要命。俺到你這兒幹啥來了﹐是看孫子的﹗你以為是看你的﹐甭臭美啦。從小你那身上的每一寸俺都看得夠夠的﹐早就看煩啦。你以為俺是來享福的﹐告訴你﹐俺在這兒受洋罪受大了﹐每天跟蹲監獄似的﹐想說個話都找不著人。憋呀﹐悶吶﹗在村裏隻要往大槐樹下一蹲﹐一會兒就能聚好幾個老夥計對坐吹牛。笑罵聲中自有一番親切滋味﹐在這兒哪找那感覺去﹗早知道不來了﹐花那麽多路費﹐每天隻能抱一小會兒孫子﹐還得看人臉色。真是身上癢癢拿針紮﹐這叫啥事兒﹗
聽著兒子﹑兒媳開車上班走後﹐他才懶洋洋地起床﹐痛痛快快地尿了一大泡﹐而且故意不衝水。在村裏誰家不是把屎尿攢著上到地裏去﹐肥水不流外人田。城裏人文明﹐屎尿白扔了不說﹐還要交一筆水費﹐真是錢多得燒的。俺偏不讓你燒﹐偏要留著。這廁所沒有屎尿味那還叫廁所嗎﹗
胸中一股邪氣左衝右突就是爆發不出來﹐蹲在屋外馬路沿上抽煙﹐呼出的都是白白的惡氣。兩支煙後﹐視野中出現了一個東方老太太﹐推著輛小孩車﹐車裏坐著一位胖胖的小孩﹐一臉憨憨的笑容。走近了﹐雙方用審視的目光互相打量著。他不敢開口﹐前幾天﹐他主動和一個東方老頭打招呼﹐結果對方嗚哩哇啦不知說的什麽話﹐讓他尷尬了半天。老太太首先發話﹐他一聽立刻激動起來﹐老姐姐﹐都是中國人﹐難得呀。越聊越覺得親切。他請老太太進家坐﹐老太太也請他去喝茶。能有個人說話﹐不容易。
在老太太家的地下室﹐他發現有一把钁頭﹐馬上想到兒子家後院全是草﹐要是開墾出來種上菜﹐吃起來方便﹐也省了錢。他兩眼放光﹐厚著臉皮求借。那有啥說的﹐拿去用就是了。
他興衝衝地扛著钁頭回家﹐往手上吐了口吐沫﹐掄起钁頭﹐才半天工夫﹐後院的草已經清除﹐地經過深翻﹑平整﹐看上去順眼多了。他覺得這是來美國後第一次這麽暢意﹑愉快﹐渾身每節骨頭都透出舒坦。他蹲在地頭﹐一邊抽煙﹐一邊想象著兒子﹑兒媳吃著采摘的新鮮蔬菜﹐不住口誇他的情景。
兒媳的尖叫聲驚醒了他。兒子氣急敗壞﹐你可真能沒事找事﹐事先不商量﹐擅自破壞小區的統一規定。知道嗎﹐找人重新種草﹐至少得兩三千塊。
他完全呆傻了﹐沮喪﹑愧疚得無地自容。他沒有吃飯﹐整夜蹲在地頭抽煙。兒子﹑兒媳竟然不理不睬﹐小兩口吵了一夜。第二天﹐兒子吊著臉向他宣布了幾條﹐不得違犯。他心裏有愧﹐連忙點頭答應。事後覺得不對呀﹐怎麽成了以往年代裏被生產隊積極份子監督管製的黑五類。